親歷者講訴1959年：飢餓的慘痛記憶

每每面對滿桌豐盛的飯菜，孩子們嚷著這也不好吃，那也不愛吃時，我總要講述那個飢餓的年代。

1959年，我在離家鄉20多里的鎮上瀆初中。開始時，每月28斤定量，雖然頓頓稀粥，還能填飽肚子。可是不到半年，定量就降到了15斤，肚子便時常咕咕地響。當時正是長身體的年齡，肚子吃不飽就整天想著吃，吃罷上頓盼下頓。上課時老師有氣無力地講，學生們無精打采地聽，聽著聽著就餓扒下了。一次，語文劉老師講到《紅樓夢》里「史太君兩宴大觀園」劉姥姥在吃珍饈美味時，同學們睜大了眼睛，真正懂得了什麼叫垂涎三尺。劉老師還幽默地說：「曹孟德望梅止渴，我這叫講宴止餓。」夜裡就更難熬了，餓得翻來覆去睡不著。半夜裡我與同床的小張密謀到學校菜窖偷菜吃。白天小張偵察好了菜窖的位置，窖門上了大鎖，只有通風口有個籃球大的孔，小張便備好一根長棍兒，上面綁了一把削鉛筆的小刀。半夜裡我們來到菜窖，把長棍兒伸進通風口扎胡蘿蔔，沒等第二個紮上來，第一個就吃光了。那一夜我們吃了二十幾個胡蘿蔔，肚子雖然飽了，卻又脹又疼，但也不敢聲張，只得強忍著。後來可能是學校發現丟了菜，通風口用鐵篩子堵上了。

學校也想盡辦法解決吃的問題。開始推廣「增量法」。所謂「增量法」就是把煮好的稀糊糊放在大盆里，等涼透了扣在桌子上，然後切成小塊，看上去像玉米糕，可吃進嘴裡就化為稀米湯，這種東西只有中午才有。我們的教室離食堂較遠，上午第4節課，大家就盼望早點兒下課吃飯。老師也餓呀，只講一半課，剩下的時間同學們就收拾起課本靜等下課鈴聲響起。食堂規定8人一桌，每人輪流當桌長。桌長先收8人的飯票，再排隊領8人的飯。輪到誰當桌長，誰就在第4節課上提前請假，然後躲在廁所里。廁所離食堂很近，等下課鈴聲一響，就跑出廁所，第一個衝上食堂賣飯口。

後來，玉米面也越來越少了。物理老師呂同悅組裝了電磨，學生們從十幾里外的大山和田裡採集樹葉、玉米骨、菜根，然後磨碎，加點兒玉米面，做成「代食品」。代食品又苦又澀，雖然難咽，卻能填飽肚子。學校因此出名，縣教育局還在學校開了現場會，加以推廣。

第二年春，饑荒更嚴重了。後來，學校把操場犁起來種上玉米。玉米苞打漿出絨時，學生們偷偷鑽進地里把苞葉撕開，上去用嘴啃，啃了一嘴玉米漿子和絨子，揩揩嘴把玉米苞葉再擼上去，以防被人發現。這片玉米地還沒到秋天，玉米嫩穗已被學生啃光了。

暑假裡，我回到了家，卻找不到家。原先的家被新來的山東人住下了。據說他們那裡修水庫遷移到我村，並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支邊」。全村人幾家住在一起，騰出房子讓給山東動遷戶住。在村頭遇見二姐，把我領到新家。媽媽告訴我，村裡正在辦大食堂，各家各戶都不做飯，都去大食堂吃飯。家裡糧食都收走了，鍋被收走了，箱柜上的合頁、門釕兒，也都收走了，送進了土高爐大鍊鋼鐵。東屋的馮二在柴垛里藏了一面袋玉米，沒想到大食堂收柴火時被發現，柴被收去了，糧也沒收了。馮二因此成了「反動分子」被批鬥。

大食堂設在村中央。那裡曾是一個地主的房子，土改時分給了兩戶貧農。院子里盤了五口大鍋，翻鍋的鏟子是一把子底鍬。食堂門口吊著一口破鍾，當鍾一敲，全村的人都來了，蹲在房沿邊，喝著稀飯，涕溜涕溜聲一片。據說這就是進入了共產主義，吃飯不要錢。

可是好景不長，吃不到月余，飯越來越稀，直至最後變成一鍋鍋清水煮一筐樹葉，一場更嚴重的饑荒在村裡蔓延。樹葉沒了就扒樹皮、樹根、草根，最好的食品要算谷糠了。谷糠再磨得細，嚼在嘴裡也會發出沙沙的聲音，咽下時蹭喉嚨，仰下頦伸長脖子才能送進肚裡。人們大便乾燥，村西的二貴因屙不出屎，活活憋死了。更多的是浮腫，身上一摁一個坑，臉上油光鋥亮，還以為是吃大食堂發胖了呢。後來不知誰發明了「小球藻」，就是把煮熟了的土豆裝進瓶子里，幾天後土豆上長出綠毛，說是有營養。可是人吃了噁心嘔吐，中毒了。那年頭，女人大都子宮下垂、閉經，全村沒有一個婦女懷孕，更沒有人嫁閨女娶媳婦的。青壯勞力大部分去修水庫建水電站，留在村裡的上山砍柴，供大食堂燒飯。5口大鍋像5張大嘴，不到一個月，茂密的山林變成光禿禿的，跑個兔子也能看見。

8月初一場大雨，後山滑坡了，壓倒幾處房子，好在沒有死人。一條河上十幾座水庫決堤了，一座連著一座，越沖越大，田地沖毀了，房屋衝倒了，村裡十幾人喪了命。從此，大食堂也隨著黃了。現在一提起那三年，說是「三年自然災害」，可鄉親們說，別怪天老爺，那場雨不大不小，如果不搞「大躍進」，沒有大食堂，不砍山上的樹，不修那麼多的水庫，哪來大饑荒!至今我們尚未聽見官方對那段歲月真實情況的表述。

9月1日開學了。我發現班裡少了幾名同學，有的死於飢餓，有的死於洪水，有的死於疾病。學校按上邊指示，開始「反右傾，拔白旗」，不準講挨餓死人的事情。其實，誰都知道，只是不敢說，一說就要挨整。

這些年吃飽了肚子，卻忘了那些飢餓的年代，那些撕心裂肺的傷痛。我在飯桌上說起，孩子們猶如聽故事一般，眼光里有驚訝，有疑惑。時間可以抹平一切傷痛，可是凡經歷那段歲月的人，又怎能忘記那慘痛的一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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