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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作家26號:都是人民群眾

2018年,騰訊大家聯合鯉文學書系與理想國發起「匿名作家計劃」,參賽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輕的文學新人組成。他們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現,力求回歸文本本身,摒棄所有外在干擾,只用文字和讀者溝通。最終通過初賽、複賽,決選出最出色的小說。

下面的小說來自匿名作家026號,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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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2007年12月7日早晨,張店四寶山勞務市場路旁的小樹林里,一名工人準備小解時,發現一男子全身赤裸著跪在一棵樹旁。警方接到報警後立即趕到現場,裸身男子已死去。經過勘察,死者雙手被自己的秋衣褲綁在一棵樹上,全身跪伏。其衣褲散落在周邊。屍體一旁一根木棍有血痕。民警在死者不遠處的路邊,發現了一輛摩托車。

2,【死訊】

公曆 公元2007年12月5日 星期三

農曆 二零零七年 十月(大)廿六

干支 丁亥年 辛亥月 癸酉日

生肖 屬豬

24節氣 大雪(12月7日) 冬至(12月22日)

【宜】 祭祀 沐浴 成服 除服 結網 入殮 移柩

【忌】 結婚 開工 開業 安床 安葬 交易 開張 作灶 修墳 開市 嫁娶 出貨財

在安樂街吉星旅館的這兩個月,侯軍的生活十分規律。他上午起床,簡單洗漱後,在汽車站前面的移動攤位買點吃的,然後走進街口的新貴網吧。此時網吧里人還不多,有幾個通宵的在角落裡埋頭睡覺。剛坐下沒多會,小鄭站在侯軍的身後。他抽出一根侯軍放在桌子上的煙,看著他拙劣的遊戲技術不時嘆氣。侯軍退出遊戲對小鄭說,你別在我後面站著。小鄭笑起來,侯哥,你身上還有錢嗎。侯軍問,你要幹什麼。小鄭說,天冷了我想買件羽絨服,工資還沒發呢。侯軍說,你平時在網吧里待著,又不出去,買什麼羽絨服呢。小鄭又說,也不只是買羽絨服。

這幾天小鄭一直在網上和個姑娘聊天,昨天晚上姑娘終於同意見面了。小鄭不僅要買羽絨服,還要請姑娘吃飯,如果順利的話開房的費用必不可少。小鄭本來要向老闆劉姐預支工資的,但是昨天晚上三台機器的內存被人偷了。劉姐對小鄭說,如果內存追不回來,損失要從他的工資里扣。三台機器的內存,少說也有兩千塊,小鄭不吃不喝要幹上四個月。

小鄭說,吃飯怎麼著也得找個像樣的館子,少說也要一百塊,住酒店的話,就算是標間一晚上也要一百多,說不定還要多住幾晚。侯軍說,你沒錢就別這麼浪費,火車站邊上這麼多餐館,兩個人二三十塊錢就吃得挺好,住旅館的話,咱這條街上的小旅館,一個床鋪十塊錢,單間的話也才三十。當然小鄭覺得他的這份愛情不應該這麼廉價去對待。安樂街上的這些旅館,先不說環境太簡陋,都有色情服務。小鄭想和姑娘住火車站對面的玫瑰大酒店,他沒進去過,從網上查了下這是個三星級的酒店。

小鄭鄭重其事的樣子,讓侯軍忍不住笑起來,我為什麼要借給你錢呢。小鄭沒說話。侯軍又說,咱倆也沒熟到這份上吧。小鄭沒說話,轉頭走了。侯軍把他叫了回來,你有錢。小鄭說,我有沒有錢我還不知道嗎。侯軍看了下四周,沒什麼人,他說,網吧一天的營業額大概多少。小鄭說,你問這個幹什麼。侯軍說,你說多少。小鄭說,一百多台機子,一天平均下來不到一千五吧。侯軍笑起來。小鄭頓了會,也跟著笑起來。

侯軍喝著可樂,想找點事情做。兩個月以來,他按照一天兩三部的速度,先是香港然後日韓和好萊塢,最後又是國產電影,看得暈頭轉向,不禁也把自己想像成了電影中的人物,成為眾人的焦點。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了他的行為舉止,比如本來少言寡語的侯軍變得更加沉默了。從上周,他開始看《法治進行時》《今日說法》等普法節目。真實的同時又不乏懸念,無論開始多麼複雜和毫無頭緒的案件,最終都破獲了。一個案件結束後,主持人和專家還坐著侃侃而談,普及一下法律知識。侯軍也很清楚,他屬於這些人口中需要震懾的潛在的犯罪分子。而侯軍也從一期名叫「為情殺人」的節目里,找到了他和鄧蓉的的影子。他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主持人略帶威嚴的嗓音,娓娓道出他和鄧蓉的故事。

2007年9月14日的晚上,良鄉張家村的村民侯軍和兩個同事從新村路的一家飯館出來,騎著摩托車來到火車站。車站前面的廣場上許多納涼的群眾正伴著音樂跳舞,侯軍一行三人蹲在路沿石上,加入到了觀看的隊伍中。這是北方普通的夏季夜晚,天氣預報說的雷陣雨遲遲未下,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水汽,讓人稍微一活動就大汗淋漓。「淄博火車站」五個紅色的燈光字,像是懸掛在半空中。不時有旅客提著行李經過廣場,其中體型妖嬈的女性,讓侯軍等人意識到了孤獨和內心的渴望。與朝北的火車站相對的天樂園,是座六層樓高的娛樂場所,半年前剛進行了重新裝修,樓面加裝的LED顯示屏正在播放韓國某女子團體的勁歌熱舞,大家很快吸引住。

侯軍他們穿過馬路,來到了天樂園的前面,仰著頭看著歌舞表演。不時進出天樂園的汽車和走下來的高挑女郎,讓這個夜晚更加的燥熱。天空下起的細雨,不但沒有澆滅他們內心灼熱的慾望,卻預兆著這個夜晚應該會發生點什麼。天樂園浮誇的外觀以及所代表的不菲消費水平,輕鬆地和侯軍們劃清了界限。經過天樂園,往西走不到五十米,是一條擁擠雜亂兩旁林立著旅館和按摩店的巷子。這條「十」字左半邊形狀的巷子,大家私底下稱為安樂街。侯軍們慢悠悠地走在街上,打量著招攬顧客的小姐。昏暗燈光下的濃妝艷抹和誇張的衣著,讓他們有些眼花繚亂。侯軍的兩個同事,被熱情的大媽一把拽進去,再也沒出來。走到吉星旅館,侯軍看到坐在玻璃後面抽煙的鄧蓉。鄧蓉朝他招手。侯軍走過去。鄧蓉操著蹩腳的山西普通話說,大哥,進來避下雨吧。

鄧蓉下身穿著一件黑色的皮裙,上身是領口過大能看到白色胸衣的裹身短袖。她翹腿坐在凳子上,腳上趿拉著黑色的高跟拖鞋,腳趾上的紅色指甲油有些掉色了。行人少了,店門外堆放的雜物以及立著「音像製品」「保健品」「十元住宿」等紅色招牌,讓街面沒有顯得空曠。眼前這一切,讓侯軍的內心感到一絲的溫暖。身後不知哪個房間里,傳來此起彼伏的呻吟聲。鄧蓉說,這雨下得挺大。侯軍點了下頭。現在回想起來,鄧蓉嫻熟的抽煙姿勢,小腹鼓起的贅肉,濃重的粉底和誇張的假睫毛,讓侯軍想到了七八十年代紐約貧民區的站街女郎,放蕩之中夾雜著對生活的無聲反抗。最重要的一點是,鄧蓉的不主動和無所謂的態度,激起了他的性慾。

兩年中,侯軍在每個工廠都超不過三個月,然後休息一個多月,錢花得差不多後再找工作。只有初中文憑的侯軍,是駕駛技術一般的吊車司機,能做出飄逸動作的倉庫叉車司機,愛偷懶的裝卸工,對油漆過敏的攪拌工,五級(初級)鉗工。他學過車考出了科目一,然後一次酒後從家裡的屋頂上摔下來,左腳骨裂,到現在也沒拿出駕照。腳養好了後,他在某電機公司當鉗工,試用期還沒過的一天晚上,他和同事出來喝酒,在吉星旅館認識了鄧蓉。

幾天後的晚上,侯軍再次來到吉星旅館。上次天黑加上心情緊張,侯軍沒來及注意環境。吉星旅館的前台是塊多出的幾平方的鋁合金玻璃房,櫃檯後面的貨架上擺放著稀疏的日用品和飲料。靠牆的位置是張布制的長條沙發,上面散落著撲克牌。侯軍坐在沙發上抽著煙。

老闆許桂英是當地人,三年前花了三萬塊錢盤過來這個旅館,沒怎麼裝修,只是從舊貨市場添置了幾台電視機,一個飲水機和侯軍坐著的這張沙發。侯軍說要找鄧蓉。許桂英說她正在接客,讓他等會。她穿著一件起皺的露出後背贅肉的弔帶裙,留著與年齡不相符的劉海,寬腮闊嘴的臉上抹著粉,她被電視上正在演的家庭劇所吸引,倦怠的表情隨著劇情做出細微的變化。她不時地看一眼侯軍,擠出一絲笑容說,等會,很快就出來了。侯軍上身穿著一件淺灰色的短袖,下身是一件牛仔褲。剛洗過的頭髮已經被汗水打濕,他往後撩了幾下,盡量露出額頭,顯得精神一點。許桂英問,你以前來過嗎。侯軍點了下頭。

一個姑娘端著三盒炒飯進來,她看了眼侯軍,把飯放在櫃檯上。侯軍從旁邊拿起一份幾天前的報紙,掃了幾眼。許桂英說,小夥子,別等小蓉了。她指著正在吃炒飯的姑娘,她怎麼樣。侯軍說,沒事,我等會吧。

一個黝黑的中年男從某個房間急匆匆走出來,和許桂英打了個招呼,先走了啊。許桂英說,慢點,下次再來。男的沒回頭,出門點上一根煙走遠了。鄧蓉邊扎著頭髮邊出來,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侯軍。侯軍點頭示意了一下。許桂英說,等你呢。鄧蓉嘆了口氣對侯軍說,我吃完飯行嗎。侯軍說,沒事,我等你。鄧蓉拿著盒飯,坐在沙發上吃起來。侯軍往邊靠了下,我前幾天來過。鄧蓉看了眼侯軍,是你啊,剛才沒認出來。姑娘插嘴說,怪不得專門等你,原來是老主顧了。

這是個單人間,床上鋪著涼席,藍色的毛巾被隨便堆放著。角落的柜子上有台老式彩色電視機正在演廣告,鄧蓉用遙控器把電視的音量調高,關上門對侯軍說,一起脫吧。侯軍看著床鋪說,剛才你和那男的就在這裡做的吧。鄧蓉說,你要是覺得彆扭,我們換個房間。門後面的垃圾桶里,有衛生紙和用掉的避孕套。鄧蓉脫掉上衣準備解胸罩。侯軍說,你這麼急幹什麼。鄧蓉說,我不急,我是怕你急。侯軍說,我不急。鄧蓉說,那你在這坐會,我出去把飯吃完。侯軍說,說會話,耽誤不了你多長時間。鄧蓉表情有些無奈地穿上上衣。侯軍拿出煙,兩個人點上。鄧蓉說,想說什麼,說吧。侯軍說,你一個月賺多少錢。鄧蓉說,分情況,時多時少。侯軍說,平均下來多少。鄧蓉說,六七千吧。侯軍表面沒怎麼樣,心裡有些吃驚,趕上他兩個人賺的了。他從錢包里拿出身份證遞給鄧蓉。鄧蓉看了眼,問他怎麼了。侯軍說,我給你七千,你陪我一個月。鄧蓉說,你還要包月啊。侯軍笑起來。鄧蓉說,你沒必要這樣,有空你來這裡不就行了。侯軍說,我不想你陪別人。鄧蓉摸了下侯軍的臉,小哥,你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

第二天上午,侯軍來到吉星旅館的時候,鄧蓉在租住的地方睡覺。許桂英讓他坐著等會。侯軍問大概幾點過來。許桂英說,晚上睡得晚,怎麼著也得十一點。侯軍說他十一點再過來,去了興學街路口邊上的新貴網吧。他不知道幹什麼,聽了幾首歌看了會電影打了一會鬥地主。快到十一點的時候,他又去了吉星旅館。坐了一會,鄧蓉提著行李箱進來,臉上沒化妝,能看出日晒斑和皺紋,身上是一件偏保守的紅色連衣裙。侯軍有些不敢認。後來他對鄧蓉說,他更喜歡這樣的裝扮。

村裡大多是敞亮的磚瓦房。侯軍家的房子,北屋的三間是磚瓦房,大門是老式的房檐木門,東西偏房只是打了地基。磚瓦房也沒抹水泥和貼瓷磚,裸露著磚面。95年,房子蓋到一半,侯軍父親侯春生死了。那年侯軍十七歲,去鎮上的供銷社買燈泡,回來看到侯春生依偎在砌到一半的牆角,手裡還拿著砌刀,人像是睡著了。侯軍走過去說,爸,屋裡睡去吧。侯春生沒說話。侯軍晃了下的他的身體,侯春生順勢倒下。

侯春生不是本地人,家裡人死的早,二十多歲和同鄉從壽光來淄博火車站扛大包。貨運站的劉站長是良鄉的,看侯春生人老實肯賣力氣,幫他把戶口落下。扛了幾年大包,侯春生腰肌勞損,幹不了重活。平時除了種地,也搞過一陣子的養殖,先是養豬,後來養雞,都沒成什麼氣候。快四十歲的時候,和同村的呂慧琴結婚。呂慧琴比侯春生小九歲,學說話的年紀發高燒成了聾啞人,雖然聽不見還會說點話,後來不願意說話,也不會說了,想說的時候吐出來的都是嗚嗚喳喳的象聲詞。

侯春生和呂慧琴清凈日子沒過幾年,生了一兒一女後,呂慧琴精神有了問題,好的時候手腳勤快,家務活和農活都能幫上手。不好的時候,看見東西就砸。侯春生帶她去洪山精神病醫院看過,間歇性精神分裂,吃過一陣子的葯。總是反覆,侯春生也沒了耐心,家裡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隨便她砸。有時在外面和人聊起天,談到呂慧琴,侯春生就嘆氣,扔下句就當是家裡養了條瘋狗吧。呂慧琴的家原本是市傳染病醫院山下馬庄,上面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三年自然災害父母死了,呂慧琴三歲還不記事。姐弟四人分別被人收養了。良鄉張家村沒有子女的呂姓夫婦收養了呂慧琴。呂慧琴精神有問題的時候,養父母已經死了。娘家沒人,後來姐弟和呂慧琴認親,也有些走動。侯春生不給呂慧琴治病,姐弟不同意,來找他。侯春生說,不是不想給她治,沒錢不說,這病也不好治。姐弟借給他錢。侯春生拿著這錢,用在了別的地方。

雖然親戚不多,侯春生走得有些熱鬧,出殯的當天,呂慧琴看到家裡聚集的人,受了刺激,拿著菜刀嘴巴里嗚嗚喳喳地砍斷了扎靈堂的竹竿。侯軍抱著侯春生的遺像在村子裡跑,呂慧琴在後面追。剩下的人抓緊時間把這場喪事草草收場。清醒過來後,呂慧琴打著手勢比量著侯春生一米六的矮個頭,做出黑猩猩走路的姿勢(侯春生腰疼,走路打晃)。侯軍抽出一根麥秸,用打火機燒掉,然後指著地,死了,燒了,埋了。呂慧琴蹲在地上,又哭又笑。

從這以後,呂慧琴的病情加重,發病的頻率多了不說,不僅砸東西還喜歡打人。上初中一年級的侯霞,被大姨接走。留下侯軍在家裡照顧呂慧琴的飲食起居。十八歲的侯軍,和呂慧琴相依為命。他把家裡的菜刀藏了起來,梯子劈了當柴火,用磚加蓋了院牆,白天出門幹活的時候鎖上大門,晚上睡覺的時候把房門反鎖。一天看不見人,呂慧琴心裡有火,拿著棍子打侯軍。侯軍被打急眼的時候也還手。母子兩人,總有好不了的傷。

庭院里鋪著石板,野草從縫隙里冒出來。看著家裡的這些痕迹,侯軍把這些事告訴了鄧蓉。北屋的牆面上有行英文字母「hou jun is a bad boy」,是侯霞剛上初中學了幾句英語後寫的。侯軍讓她去跟著大姨生活,侯霞不想去。侯軍打了她一頓。客廳里的沙發和桌椅,留著呂慧琴砍過的痕迹。大衣櫃的門都掉了,衣服胡亂堆放在裡面。報紙糊的天花板上漏了幾個窟窿,蜘蛛結了網。侯春生和呂慧琴的房間里,還保持著原樣,雙人床上堆放著發霉了的衣物,地上堆著今年打下來的小麥。侯軍家的三畝地,讓別人種著,收了糧食給他們幾袋,算是承包費。侯軍平時不做飯,用小麥去村裡的饅頭房換饅頭。

侯軍的卧室在東邊,進門後靠窗的位置是一個採暖爐,鐵制的煙筒被熏得有些發黑。一張單人床,一個落地扇,一張桌子。桌子上有台電視機,屏幕上落了一層灰。鄧蓉站在房間里,有些無所適從。侯軍說,沒來得及收拾下。他打開電視,隨便調了一個台,午後的電視里幾個老年專家正在奮力推銷能治癒各種疑難雜症的神葯。侯軍把床上的被褥拿到外面晾曬。鄧蓉拿起鏡子,透過鏡面,她看到自己以及身後牆上貼著的兩張海報,上面寫著98年世界盃。侯軍進來,手裡拿著兩個從院子的石榴樹上摘下的石榴。他給了鄧蓉一個。鄧蓉說,扒起來太費勁了。侯軍說,那我給你扒。鄧蓉指著海報問,這兩個人是誰。侯軍說,左邊穿紅衣服的是克羅埃西亞的蘇克,右邊穿藍衣服的是法國的齊達內。鄧蓉問,你喜歡踢足球。侯軍說,以前喜歡。侯軍把石榴放到鄧蓉的手心裡,兩個人邊吃邊看電視。

這天夜裡他倆做了五次愛,前兩次侯軍沒在狀態,第三次持續了半個小時,鄧蓉的膝蓋在粗糙的涼席上磨破了皮,第四次是在凌晨一點多,鄧蓉從熟睡中醒來,發現自己的兩隻手被反綁在後面。侯軍騎在她的身上。鄧蓉感到下體一陣灼熱的疼痛,她喊了幾聲,慢點。侯軍一聲不吭,完事後,他躺在床上,說了些什麼。鄧蓉沒聽清,很快又睡了過去。第五次是凌晨四點,鄧蓉抹黑上廁所,回來後躺床上不小心壓到了侯軍的胳膊。侯軍問她,幾點了。鄧蓉出去的時候,看到天空剛發亮,便說,還早,再睡會吧。侯軍把手放在鄧蓉的下體,揉搓了幾下。鄧蓉有些生氣,卻求饒道,可以了。侯軍說,你上來吧。鄧蓉想了下,趴上去。她閉上眼睛,想讓這一切儘快的結束。她摸著侯軍有些疲軟的下體,放進去,沒一會,結束了。

落地扇吹了一整夜。早上侯軍醒來,身邊赤裸的鄧蓉讓他內心滿足。他沒立刻起床,側著臉端詳著鄧蓉腰間的贅肉下墜的屁股散亂的頭髮,當然還有她沉睡的臉。侯軍摸了下她的額頭和嘴唇。當他撿起地上的衛生紙,站在庭院里聽著鳥叫時,他確信這是個美好的早晨,心中湧現出久違的幸福。

侯軍從物流園邊上的早餐攤買了蒸包和八寶粥,走到村口,他又去小賣部買了牙膏牙刷香皂毛巾等洗漱用品。回來後,鄧蓉穿著弔帶裙在庭院里洗頭髮。侯軍說,沒燒熱水,別著涼。鄧蓉說,習慣用涼水了。吃完飯,兩個人騎著摩托,到市區的興學街上買了床單太空棉被。換上窗帘床單鋪上桌布後,卧室顯得乾淨和有些條理。長這麼大,侯軍也第一次體會到了,家裡有女人是什麼樣的了。

後來,侯軍把工作辭了。他們買了煤氣灶,在家裡做飯。侯軍喜歡吃鄧蓉做的臊子面。有時,侯軍也炒菜,味道偏重。為了方便鄧蓉洗澡,侯軍花一千多塊錢安裝了太陽能熱水器。九月底,還要再熱一陣子。為了省錢,他背著鄧蓉去舊貨市場買了個空調。吃了晚飯,侯軍和鄧蓉去村外的林蔭道上的散步。來往的村民看到侯軍主動打招呼,有些不適應,私底下議論,侯家的兒子要走正道了。侯軍顯著的變化,不僅體現在他對人的熱情上。他對這個世界也沒有那麼嫉恨了。侯春生和呂慧琴死後,沒人再把侯軍當回事。村裡人看不起他,想看他這半大孩子怎麼過不下去。以前,他覺得自己是被遺棄的,村裡的人總拿異樣的眼光來看自己。如今,他也和以往一樣,覺得被人怎麼看並不重要。

起初的幾天,侯軍和鄧蓉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床上度過的,卧室里瀰漫著他倆體液的味道。連續下了三天的雨,白天氣溫還維持在三十度左右,早晨和傍晚不再那麼炎熱。侯軍和鄧蓉計划去周邊短途旅遊。侯軍在這裡已經生活了二十多年,但都局限於方圓十幾里路,有些名氣的旅遊景點都沒留下他的身影。

侯軍騎著摩托車載著鄧蓉去了群山環繞中的太河水庫,站在山頂太河慘案紀念碑旁,看著山下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湖面。侯軍說,是不是很像三峽。鄧蓉問,你去過三峽嗎。侯軍說,在電視上看過,和這也差不多。侯軍看著紀念碑說,這裡死過兩百多人。山裡的風硬,爬山時出的汗水,一下子吹乾了。鄧蓉看著晃動的松樹和頭頂清澈的藍天,感到頭暈,催促侯軍快點走。山坡上零星有幾棵柿子樹,柿子掛在枝頭還沒完全變紅,侯軍爬上樹摘了幾顆,掰開吃了口,發苦發澀。但他還是摘了幾個放在背包里,想晒成柿餅。

他們又去了周村古街,兩邊都是賣各種紀念品的商店。侯軍和鄧蓉吃著周村燒餅,在介紹景點的宣傳欄上,發現了葛優和鞏俐拍攝《活著》時的現場劇照。侯軍花了十塊錢,站在劇照的面前和鄧蓉拍了張照片,又在書攤前買了本余華的《活著》。幾條街,不到半個小時就逛完了。中午他們在附近的飯館裡簡單吃了點。也是這時,沉浸在喜悅中的侯軍發現鄧蓉看她的神情變了,她似乎是厭倦了這一切。侯軍試著找話題,讓鄧蓉說下自己的事情。鄧蓉幾句話就敷衍過去了。他發現自己變得不像自己了。路上,他倆沒再說話。回去後,鄧蓉說頭疼,躺在卧室的床上睡覺。侯軍躺在客廳的床上看小說,讀進去後發現富貴也有自己的影子,親人一個個死去,剩下自己守著家。又想自己的命還沒有富貴好,他起碼家裡闊過,什麼都享受過。他放下書,站到庭院里看著頭頂的夜空抽煙,想了些以前的事。

鄧蓉醒了,對侯軍說她明天要走,剩下的半個月,她會把錢退給他。侯軍不同意,問她為什麼要走。鄧蓉說,旅館缺人手。侯軍問,我對你不好嗎。勸說沒用後,侯軍拽著她的頭髮,把她摁在地上拳打腳踢。開始鄧蓉還還手,發現這隻會招致侯軍下狠手後,她捂住臉,坐在地上。侯軍隔會一個耳光打過去,問,我對你不好嗎。鄧蓉不說話。侯軍又一個耳光。鄧蓉披散著頭髮,斷續著哭起來。侯軍拽著頭髮,抬起她的臉問,我哪裡對不起你了,我配不上你嗎。鄧蓉咬著牙不說話。侯軍又問,好日子不知道過。鄧蓉臉被打腫了,仍不說話。侯軍說,你憑什麼看不起我,你覺得自己是誰,我現在弄死你,大不了抵命。鄧蓉小聲地說,我錯了。侯軍說,大聲點。鄧蓉說,我錯了。侯軍問,你還走不走。鄧蓉搖頭,不走了。侯軍把鄧蓉綁住。早上,侯軍問精神恍惚坐在屎尿里的鄧蓉,你還走不走。鄧蓉搖頭。洗漱完後,鄧蓉餓了,看到包子,狼吞虎咽吃起來。侯軍在旁邊說,你說你是不是賤,對你好,你不聽話。鄧蓉點頭。侯軍摸著她的臉,你要早點服軟,我能下手這麼重嗎。

三天後,鄧蓉趁侯軍睡著跑掉了。在這之前,她言聽計從,不敢說半個不字,滿足了侯軍各種有些變態的獸慾要求。她也動過殺了侯軍的念頭,一想為了他這種人把自己搭進去不值得。鄧蓉結過一次婚(還沒離婚),有兩個女兒,大的七歲,小的四歲。她從家裡跑出來兩年了,沒想過再回去,丈夫的脾氣能把她打得半死。

半夜醒來,侯軍往邊上搭手,沒碰到鄧蓉。想到鄧蓉會報警,侯軍躲到湖田鎮一個廢棄的陶瓷廠里。晚上趁著夜色去集市上買點吃的,夜裡悶熱蚊子多睡不著覺,白天在陶瓷廠砸留下的瓷碗瓷盤。兩天後,他給侯霞打電話,確定沒人找過他,放心回來了。從汽車站下車,他先去的吉星旅館。許桂英問他要人,人你帶走的,找不到了你得負責。侯軍說他也找了好幾天了。人命關天,許桂英要報警。侯軍把她攔住,只好把打鄧蓉的事說了。許桂英怕鄧蓉出事,仍要報警。侯軍說,找警察,你組織賣淫的事怎麼辦。眼下只有等鄧蓉自己回來。侯軍便在旅館住了下。這一住,就到了冬天。

從許桂英這裡,侯軍才知道鄧蓉結過婚,還有兩個孩子留在老家。安樂街原來有個山西麵館,鄧蓉跟著初中同學在這裡打工,後來麵館關門,徐姐看她長得還可以,勸她留在這裡。麵館起早貪黑,一個月兩千出頭。許桂英說,誰沒有難處,哪個人的苦說出來,不都能把人給哭死,想要在人前笑,就要在背地裡哭。許桂英手裡經手了少說也有三十多個姑娘,有的干幾天,有的干一年,最多也沒超過兩年的,先不說傷身體,總會遇到不省心的顧客,要常換地方。侯軍就是她口中不省心的顧客。鄧蓉已經在吉星旅館幹了八個月了,即便是沒有侯軍的出現,她也待了不多久。

在旅館住了半個月後,一次酒後,許桂英讓侯軍別在這裡耗下去了,為了鄧蓉這樣的女人不值得,回去找個地方上班,過正常的生活吧。侯軍沒說話,他的心在別的地方靜不下來,只有在吉星旅館才踏實點。許桂英還告訴侯軍,根本沒有贖身這種說法,那都是舊社會的事情,那一萬塊錢,鄧蓉拿走了七千,另外三千在她這裡。許桂英把三千塊還給了侯軍,讓他走。本來侯軍想的是,身上的錢花光了,就從旅館離開,找個地方上班。現在有了這三千塊,他又在旅館住了下來。轉眼又過去了一個多月,侯軍身上還有一千出頭。

晚上八點多,侯軍頭暈腦脹。他走出網吧,去公交車站對面的藥店買了退燒藥。回吉星旅館的路上,侯霞打來電話,手機停機了也不知道充錢。侯軍說,我的事你不用管。侯霞說,你以為我願意管你呢,昨晚咱爸託夢,讓我問你的。電話里,侯霞哽咽了。侯軍說,我知道了。掛了電話。

躺在旅館的房間里,侯軍腦袋昏沉沉的,往常隔壁吵鬧的呻吟聲此刻也像是搖籃曲。他的身上著了火,趴在海面上,要把整個大海都煮沸。期間,許桂英進來摸了下他的腦袋,泡上毛巾給他降溫。侯軍把頭扎進了許桂英的懷裡,夢到了呂慧琴抱著他的頭說,軍,有難處就哭出來。侯軍搖頭,不說話。呂慧琴又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侯軍說,媽,那我該怎麼辦。呂慧琴不說話,轉身走了。侯軍還夢見了家裡的石榴樹,上面掛滿了錢,一張張唰唰往下掉,掉完了接著長出了新的。一家四口人牽著手圍著石榴樹,高興地閉不上嘴。

這天晚上,侯軍的手機有四個未接電話,都是吳永林打來的。還有一則簡訊,也是吳永林發的,內容是:今天中午王立昌死了,明天出殯。

3,【葬禮】

公曆 公元2007年12月6日 星期四

農曆 二零零七年 十月(大)廿七

干支 丁亥年 辛亥月 甲戍日

生肖 屬豬

24節氣 大雪(12月7日) 冬至(12月22日)

【宜】 解除 餘事勿取

【忌】 餘事勿取

安樂街毗連市公交總站,走出街便是市內各線路公交車的站牌,七八個站牌相隔二三十米豎在路邊,每個站牌上標著三四個線路的車。路上行人如織,侯軍找到8路公交車的站牌,加入到等車的隊伍。沒幾分鐘,車來了,大家湧上去。侯軍坐在後面靠窗的位置,車的終點站是四寶山。路上有點堵,等他醒來的時候,車已經出了市區,郊外的道路上,不時有摩托車經過。下車後,到李一村還有一公里多的路,侯軍邊走邊想,沒了摩托車,確實不方便。

李一村位於海拔二百多米的勁山南側,山腳下坐落著大小七八家採石場,幾年的光景山體已經被挖空了一半。李一村通往外界的這條水泥路,被往返拉石子的大車碾壓地坑坑窪窪。今天風有些大,採石場的灰塵隨北風吹過來,侯軍捂住嘴,貼著路邊往村裡走去。村前的路東邊是個四五畝地的深坑,從山上流下的雨水彙集在此。早些年,坑裡的水還是乾淨的,村民在這裡洗衣服和灌溉菜地,如今坑被生活垃圾圍住,坑中心僅有的一些水跡,也渾濁不堪。入冬後,既沒下雨也沒落雪,乾冷的北風颳得令人煩躁。從採石場吹過來的石粉,覆蓋著村裡的一切,各家的屋頂常年是淺灰色的,只有雨水短暫的沖刷,才顯露出原本的紅瓦。

王立昌家的西邊院牆是道四五米深的斷層,下面是村裡已經廢棄的老宅區,零星住著些老人。村民把侯軍領進門,庭院里用塑料布扎著簡易靈堂,朝南的入口兩側掛著一副輓聯,揮淚憶深情,痛心傷永世。橫批,永垂不朽。村民指著西偏房說,在裡面上賬。侯軍進去,報上姓名,遞上一百塊錢。賬房記下,囑咐說,待會去吃飯,別走。侯軍走進靈堂,看到正中間掛著王立昌模糊的放大的遺照,照片中的他仰著頭,原本的窄額頭顯得更窄了,厚嘴唇彰顯著倔強的性格,眼神怒視著跪在兩側的親屬和侯軍。侯軍對王立昌鞠躬三下。主事的司儀李道廣喊了句,主家謝客。兩側的親屬象徵性地磕頭。侯軍退出靈堂,往外走。

不大的庭院讓靈堂佔據了一多半,剩下的過道也站著人,還陸續有些人進出。侯軍走到外面,衚衕里依牆站著一排村民,氣溫低,他們穿著以黑色為主的棉服,手哆嗦著抽著煙,一臉輕鬆地交頭接耳說著些什麼。聯想到躺在房間棺木裡面的王立昌,侯軍心中有些不快,轉念一想也不能太苛責多少。王立昌雖然認識的人不少,玩伴居多,沒什麼朋友。侯軍也當然不是稱職的朋友,他情緒的低沉,更多的是陌生環境的不適,自身的孤獨以及對接下來煎熬的無所適從。相比於悲痛,侯軍對王立昌的死因更感興趣。他想融入到村民的談話中,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他選了個地方站著,點上一根煙,側耳聽著。隻言片語,大多圍繞著王立昌三十齣頭的年紀,以及他平時在村裡偷雞摸狗的做派,潛台詞是死不足惜。王立昌早年離異,如今扔下兒子王夏。村民們對這日漸破敗的家庭發出了嘖嘖的惋惜聲,但侯軍從他們的表情中看到了興奮,以及對自己尚可的生活的滿足。順著他們的言談,侯軍想到維繫和王立昌之間可憐友誼的,正是困境本身。

一個老頭穿著老式的藍布棉襖,拄著拐邁著踉蹌的碎步走出大門,嘴巴閉不嚴流著口水。侯軍記得,大概兩三年前見過王本耀的一面,當時是個熱情地有點過火的老頭,不停地遞煙和詢問他的情況。讓侯軍有些不舒服,幸虧王立昌把他罵走了。兒子的死,王本耀沒有眾人期盼已久的老淚縱橫。不知是小腦萎縮讓他麻木,還是他對王立昌早已失望透頂。王本耀站在門口,像是剛破殼而出的小雞,對周遭的一切感到新鮮和惶恐,來回進出的人繞道而行。侯軍走過去說,大叔。王本耀問,你是誰。侯軍說,我是立昌的朋友。王本耀臉上恢復了下神采,說,沒個好東西。轉頭向家裡走去。侯軍回到剛才站著的地方,點上煙,看到吳永林從衚衕口走過來。

吳永林比之前胖了,穿著黑色的風衣,舉手投足間有種不可忽視的自信。侯軍零星聽到過關於他這幾年的事情,一開始在市區的電腦城租了個櫃檯賣電腦,後來又包了個櫃檯賣監控設備。以前他就喜歡無線電,也愛鑽研。吳永林掏出煙遞給侯軍。侯軍沒把自己抽的煙拿出來,點上他的好煙,深吸了一口。吳永林問,你最近怎麼樣。侯軍說,還是那樣。吳永林說,你早過來了。侯軍說,來了不到半個小時。吳永林說,昨晚陪立昌的母親到半夜,早上去市裡處理了點事,也是剛趕回來。侯軍說,你挺忙的。吳永林說,瞎忙。侯軍低頭看著吳永林擦拭鋥亮的黑皮鞋,又看了下自己的球鞋。朋友的生活逐漸變好,說到底也不是多麼令人舒心的一件事,侯軍早就料到了這一點,也不說心胸狹窄,自慚形穢更多是對自己的失望。吳永林說,好久沒聚一下了,改天一起吃個飯。侯軍點頭。吳永林嘆息道,沒想到立昌就這麼走了。侯軍問,他到底怎麼死的。吳永林說,腦溢血,送到醫院就不行了。侯軍說,他年紀輕輕的怎麼突然腦溢血了。吳永林說,還不是喝酒鬧的。侯軍說,他以前酒量不大啊。吳永林說,你這兩年沒見他吧,他的外號「喝不倒」。

侯軍問,幾點發喪。吳永林看了下腕錶,應該快了吧。一個染著黃毛的傢伙走出來。吳永林喊到,李岩,過來。李岩問,啥事。吳永林問,幾點發喪。李岩說,李道廣說十一點,餓死了,我早上沒吃飯。吳永林說,送你昌哥最後一程,你還不願意。李岩說,我昌哥走得這麼突然,連個招呼也不打,他前天打牌,還欠我四百塊錢呢。吳永林說,父債子償,你找他兒子要。李岩說,這種話你都說得出口,有錢人就是不一樣。李岩要走,吳永林拽住他,你去哪。李岩說,去廚房先找點吃的。吳永林說,待會再去,你整天和老昌在一起,搗鼓什麼呢。李岩看了下侯軍。吳永林說,這是侯軍,老昌好多年的朋友了。李岩說,我怎麼沒見過呢。吳永林說,我們一起玩的時候,你還在上學呢。李岩向侯軍點頭示意,說,他幸虧死了,不然非要折騰點事出來。吳永林問,別停啊,快說。李岩說,他認識了個狗販子,喊我這兩天去偷狗,我沒答應。吳永林問,就這點事。李岩說,他什麼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吳永林問,偷狗也倒是他能幹出來的事。李岩說,他還想搶銀行呢,他有這個膽子嗎。侯軍笑起來,老昌這人挺逗的。李岩說,吳哥,反正老昌死了,我也不怕告訴你,他之前還說找機會弄死你呢。吳永林說,這我知道,他想弄死我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我一直等著他動手呢。李岩說,現在你可以放心了。吳永林嘆了口氣,我和老昌這點誤會,應該找個機會說清楚的。李岩說,他這個人,你和他講啥道理。吳永林說,老昌這輩子也不容易。李岩說,他有啥不容易的,娶了老婆不管,生了孩子也不管,整天除了喝酒就是打牌,欠錢從來不還,我看沒有比他更容易的了。侯軍笑起來,你說話挺逗的。李岩又說,不過我昌哥這麼一走,我還挺想他的,昨晚上我都沒怎麼睡著。吳永林問,你想他啥。李岩說,咱們李一村這麼多年就出了昌哥這麼個人才,他這麼一走,也是群龍無首了。侯軍笑起來,你得振作起來,化悲痛為力量。李岩說,我盡量吧,估計一時半會也走不出來。李岩拍了吳永林的肩膀,哥,抽根你的好煙吧。

發喪的時間到了。王夏站在椅子上,一隻手拿著碗,一隻手裡舉著木棍指著西方。經李道廣在旁邊的指點,王夏用怯懦的聲音喊了兩遍,爸爸,你去西方大道吧。說完,王夏把碗摔在地上。李道廣說,快點哭。眾人佯裝的哭聲響起。王立昌的棺木抬出來,王夏抱著遺像,面朝棺木,在李道廣的指引下,退步走著。侯軍混在圍觀的人群中,看著沉默的王夏痛哭的王艷以及那些埋著頭裝作悲痛的親屬們。人群中有人說,老昌的兒子也不知道哭。有人接話,老昌這種人有什麼好哭的。隊伍來到大路上,火葬場的車已等候多時。車前燒了一堆草紙,親屬們趴在棺木上禮節性挽留了會。李道廣說,好了,抬上車。棺木抬上車,沒等車開走,哭聲突然消失了,扮哭的親屬們直起腰,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相互攙扶著往回走。圍觀的人群,也隨著人流回去了。草紙還沒燃盡,灰燼搖晃著飄到半空中。侯軍跟著人流,往回走。走到王立昌的門前,碰到李岩提著兩個化肥的編織袋出來。侯軍問,你提的什麼。李岩說,老昌的一些衣服。李岩問,你這走嗎。侯軍說,沒事我就先回去了。李岩說,有事,一塊去墓田裡埋老昌的。

李一村的墓田是勁山腳下的一片荒地,五六十年來村裡死的人都埋在這裡,大多是墳頭,立了墓碑的不到四分之一。李岩騎著摩托車,侯軍提溜著編織袋坐在後面。鋪著石子的路不太好走,七彎八拐的。經過一塊被開採的山體,李岩說,這就是李道廣的採石廠。平整的空地上有幾間鋼板房,兩輛小鏟車上蓋著帆布停在那裡,一塊岩石上用紅漆寫著「封」。侯軍問,怎麼有的石料廠開著,他這個就封了。李岩說,李道廣算老幾。侯軍說,李道廣混得也算可以了。李岩說,那要看和誰比,在咱面前吆五喝六的,在別人面前屁都不是。說到這裡,李岩嘆了口氣,仰頭看著殘存的山體說,這山是集體的,也有我的一份。幾輛裝滿石子的卡車,從山路上下來。摩托車靠邊停下,塵土撲面而來,兩個人捂住臉。

王立昌的墓穴已經挖好,用磚砌出能裝下骨灰盒大小的地方,裡面灑了石灰。寒風中,幾個村民抽著煙等骨灰來了下葬。視野所及,荒涼的墓田裡只有幾棵松樹點綴著綠色。把編織袋扔在地上,李岩繼續說李道廣,他還想尋思著採石場再開工呢,門都沒有。侯軍聽不進去了。短暫的幾個小時相處,李岩說了沒有八百句也有五百句了。侯軍有些頭疼,想去荒地上走一下。李岩問,你去哪。侯軍說,隨便走走。李岩跟上來,又說,你和李道廣認不認識。侯軍說,見過兩次。李岩說,他這樣下去活不了多久了。侯軍問,他怎麼了。李岩說,早晚和老昌一個下場,喝酒喝死。

王立昌回來了,用一個鞋盒裝著。李岩問,怎麼不買骨灰盒。李道廣說,你知道啥,最便宜的骨灰盒五六百,埋到地里也是爛了,花這冤枉錢幹什麼。李岩又說,看著不體面。李道廣說,體面他娘,顧死人還是顧活人,上有老下有小的,錢還不得省著花。李道廣把王立昌的遺像放在地上,從王夏的手裡接過鞋盒,放在墓穴里,問王艷,還給你弟弟放什麼東西嗎。王艷從塑料袋裡拿出一個收音機,說,去了那邊聽收音機解悶吧。李道廣說,早知道拿幾張大姑娘的照片塞裡面陪著老昌。人群中發出一陣鬨笑。李道廣問王夏,還有話和你爸說嗎。王夏低著頭看著墓穴,不說話。李道廣說,你爸這輩子也不容易。蓋上石板,李道廣說,填土吧。幾個村民拿著鐵杴把土鏟進墓穴,堆出一座新鮮的墳包。

親屬們排成一列,王夏拿著遺像打頭,圍著墳包順時針走三圈逆時針再走三圈,邊走邊把花圈和木棍插在墳頭上。平整的墳包,成了古代貴婦鮮艷的頭飾。李岩把王立昌穿過的四季的衣服倒出來,有些衣服看著像是新的沒穿過幾次。點上火,滾滾的濃煙升起,瀰漫出刺鼻的廉價的化纖製品的味道,眾人捂住鼻子躲得遠遠的,李道廣拿著樹枝翻著衣服,讓它們盡情燃燒。王夏抱著遺像站在一旁。李道廣說,扔火里燒了吧。侯軍說,遺像別燒了,給孩子留個念想。李道廣說,留著幹什麼,拿回去掛起來多嚇人。侯軍說,萬一孩子想他爸了,還能看。李道廣問王夏,留還是不留。王夏原本青紫的臉上被火映襯得發紅。李道廣說,留個什麼勁,燒了。王夏把遺像扔了進去。火很快吞噬了王立昌,不知道王夏會不會記住眼前的這一切。灰燼隨風飄向空中,侯軍仰頭看著,一切都結束了。

回去的路上,李道廣把家裡的鑰匙給了李岩,讓他和侯軍別著急走。李道廣的家是普通的磚瓦房,大門是紅色的,兩側的牆體貼著石獅的瓷磚。開門後,門下停放著電動車和一輛三輪摩托車,庭院的一角堆放著炭塊和幾袋豬飼料。進屋後是奢華的歐式裝潢,金燦燦的牆圍,椅背高大造型浮誇的歐式沙發和傢具,茶几的下面鋪著一張髒得看不清圖案的地毯,客廳正中央是水晶吊燈,還有羅馬石柱圖案的電視背景牆。李岩把沙發上的衣服扔到一邊,招呼侯軍坐下。茶几上的碗碟里還有吃剩下的菜,一盤凝結的土豆絲,一盆接近風乾的豬頭肉。李岩從茶几下面拿出一盒拆開的煙,遞給侯軍。侯軍坐進沙發里,身體被真皮包裹著,不由鬆了一口氣。

李道廣一進屋便說,天這麼冷,也不知道生爐子。李岩站起來去了裡屋。他提的塑料袋裡裝著葬禮招待眾人的白菜豬肉燉豆腐。侯軍起身說,我們在飯店吃過了。李道廣說,沒事,再喝點。他簡單收拾了下茶几,找出三個酒杯,倒上桶裝的白酒,自己先喝了一杯,咧著嘴發出一聲綿長的哈,甩了下頭說,可算能安穩喝口酒了。從昨晚到現在,李道廣忙得只睡了三個小時。他說,我先墊下肚子,一會展開。侯軍友好地點了下頭。爐子不好生,濃煙從裡屋飄出來。李道廣罵道,你娘的要把屋給燒了啊。

屋裡暖和了些,李道廣飯菜沒吃幾口,酒已經喝了幾杯。在李道廣的倡議下,他們三個剛為王立昌的在天之靈共同舉杯,然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似乎靜候著王立昌的靈魂此刻聞訊趕到。疲憊掛在每個人的臉上,酒倒滿,他們舉杯喝光,再給王立昌一次機會。場面有些尷尬,李岩說,說句話吧。李道廣身子歪在沙發上看著李岩,有什麼好說的。李岩,說點關於老昌的事。李道廣說,沒什麼好說的。李岩說,怎麼說也是你小弟,對這小弟你就沒什麼話說。李道廣說,沒有,要說你說。李岩說,去年你的金戒指丟了,是老昌趁你睡覺拿的。李道廣說,我問他,他還和我裝傻。李岩笑起來,我昌哥也是仗義疏財,賣了戒指,請我洗的腳。李道廣說,你們還有事瞞著我。李岩說,前兩天老昌和我盤算,要把你採石場里的小挖掘機偷出來賣了。李道廣嘆了口氣,他現在要親口問我要,我可以給他。李岩說,我想要,給我吧。李道廣說,你先死給我看看。李岩說,他跟著你這兩年也沒發財。李道廣說,老昌今年有三十了吧。李岩說,差不多吧。李道廣說,著什麼急呢,人都有時運,我三十二的時候還在監獄裡疊手套呢。侯軍說,老昌應該死,他不死除了陪你們喝酒打牌,還能幹什麼呢。李岩說,就因為這,他也不能死。侯軍說,我沒見過比他更混蛋的人了。李岩指著李道廣說,這裡就有一個。李道廣說,拿我和他比,他也配。李岩說,人剛埋了,你們就說這種大實話。李道廣說,有些話應該早點說,李岩,別學老昌。李道廣說,你也拿我和他比了。李道廣說,活著還是得混出個人樣。侯軍喝下一杯酒,該怎麼活呢。李道廣說,一個人一個活法,都是命。李道廣把塑料桶遞給李岩,倒酒。李岩倒滿酒說,老昌欠我的錢怎麼辦,好幾百塊錢呢。侯軍說,也欠我的。李道廣說,他去年借了我五千。李岩起身去找撲克,不說了,來打牌,我得把這錢贏回來。李道廣說,我沒錢,你贏個屁。

李岩的手氣不錯,幾把牌下來,侯軍和王立昌身上僅有百十塊錢都到了他的手裡。下午四點多,天色已經黑了大半,李岩去上廁所,沒再回來。侯軍要走。李道廣說,我去市裡有點事,一道走。他進屋,出來的時候身上多了個挎包。走出門口,侯軍以為李道廣要開車送他。快出村了,也不見李道廣的車停在哪裡。侯軍問,你的麵包車呢。李道廣說,賣了。

天黑,起了風。他們搖晃著走出村,攔不到計程車。路邊遇到一個男的,李道廣去借點錢,那人不給。李道廣和侯軍把他拖進樹林,扒光衣服,用秋衣秋褲綁起來。總共搶了幾十塊錢。他們順著路,走了二十多分鐘,在新村東路上終於打上計程車。

這天晚上在火車站對面的玫瑰大酒店,還發生了一件不那麼重要的事。遠道而來的女友正在衛生間洗漱,小鄭躺在床上心神不寧。房門響了一下,幾個警察衝進來。警察拽住小鄭的頭髮,揚起他的頭,是他嗎。新貴網吧的老闆劉姐在旁邊說,對,就是他。警察問,有沒有同夥。衛生間傳來嘩嘩地水聲。小鄭哀求道,等會,她還在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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