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收藏
看不見的收藏
茨威格
列車開出德累斯頓兩站,一位上了年紀的先生上了我們的車廂,謙恭有禮地向大家打過招呼,然後抬起眼,像對一位老朋友似的特地再次朝我點頭致意。最初的一瞬間,我想不起他是誰了,可是待他微微含笑,正要說出他的姓名時,我立刻就想起來了:他是柏林最有名望的藝術古董商之一,和平時期我常常到他店裡去觀賞併購買舊書和名人手跡。我們起先隨便聊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接著他突如其來地說道:
「我得告訴您,我是剛從哪兒來的。因為這個故事可以說是我這個老古董商三十七年職業生涯中所遇到的最離奇的事。您本人大概也知道,自從貨幣的價值像逸散的煤氣蕩然無存以來,藝術品市場上是怎麼樣的情況:暴發戶突然對哥特式的聖母像和15世紀印刷術發明初期的古版書以及古老的蝕刻印製品和畫像頗為青睞,這幫人野心之大你都無法將他們轉變過來,因此還不得不防範他們把屋裡的東西一掃而光,甚至,他們恨不得連你袖口上的扣子和桌上的檯燈都買了去。所以要搞到新的商品也就越來越難了——請原諒,我竟突然把這些我們一向對之心存敬畏的物品稱之為商品——但是這批兜里鼓鼓的老土鱉甚至已經讓人習慣於把一部精美的威尼斯古版書僅僅視為一筆美金,把圭爾奇的一幅素描看做是幾張100法郎鈔票的等價物而已。這幫突然出現的購買狂個個涎皮賴臉,死纏硬磨,你怎麼拒絕阻擋都無濟於事。所以我一夜之間就被敲骨吸髓,弄得一貧如洗。我們這家老店號是我父親從祖父手裡接過來的,如今店裡只好賣些寒磣的下腳貨,這都是些從前連北方的街頭廢品商販都不屑放到他們手推車上去的破爛貨,目睹此情此景我羞愧難當,真恨不得將捲簾百葉窗放下,關門拉倒。
「在這種狼狽處境中,我想到,何不把我們的業務舊冊簿拿來翻一翻,找出幾位昔日的主顧,興許還可以從他們那兒弄回幾件副本呢。這種老主顧名錄總像一片墓地,特別是現在這個時候,其實並不會給我多少引導作用。因為我們以前的主顧大多不得不早就把他們的藏品拍賣掉了,或者早已去世,對於剩下的少數幾位,也不能抱有什麼指望。這時我突然翻到一捆大概是我們最早的一位主顧的信件,此人我早就把他忘了,因為從1914年世界大戰爆發以來,他再也未曾向我們訂購或者諮詢過什麼。我們的通信幾乎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以前,這可沒有一點兒誇張!他在我父親和我祖父手裡就買過東西,可是在我自己經手的三十七年里,我記不得他曾經來過我們店裡。種種跡象表明,他一定是個古怪的舊式滑稽人物,是門采爾或者施皮茨韋格筆下那種早已匿跡的德國人,他們有的還活到我們這個時代,在外省的小城鎮有時還可見到,都成了稀有怪人。他手書的文本可以說是書法珍品,寫得乾乾淨淨,每筆款項下面都用尺子和紅墨水划上橫道,而且總要把數字寫上兩遍,以免出現差錯。再有,他還利用裁下的信箋空白頁和翻過來的舊信封寫信。凡此種種都表明,這個不可救藥的外省人十分小家子氣,有狂熱的節儉癖。這些奇特的文件除了他的簽名之外,往往還署著他的各種繁冗的頭銜:退休林務官兼經濟顧問,退休少尉,一級鐵十字勳章獲得者。這位1870年的耆宿,要是還活著的話,至少也有八十高齡了。可是這位滑稽可笑、節儉入迷的人物作為古代版畫收藏家卻表現出不同凡響的聰慧、精邃的知識和高雅的情趣。於是我慢慢整理出他將近六十年的訂單,其中第一份訂單還是用銀幣結算的。我發現,在一塔勒還可以買一大批最精美的德國木刻的那個時代,這位不顯山露水的外省人定已悄沒聲兒地收藏了一批銅版畫,和那些暴發戶名噪一時的收藏相比,他的這些藏品卻更令人刮目相看。因為在半個世紀里,他單在我們店裡每次用不多的馬克和芬尼購得的東西積攢在一起,在今天恐怕已經價值連城了。除此之外,還可以想見,他在拍賣行和其他商號一定也撈到了不少便宜貨。當然,從19M年以來再沒有收到過他的訂單。我對藝術品市場的行情十分熟悉,要說這樣一批藏品無論公開拍賣或者私下出售,是一定瞞不過我的。如此說來,這位奇人想必現在還活著,或者這批藏品現在就在他的繼承人手裡。
「這件事情引起了我的興趣,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晚上,我立刻乘火車直奔薩克遜的一座凋敝的外省小城鎮而去。當我出了小火車站,信步走上主要大街時,我覺得在這些平庸、俗氣、帶著小市民趣味的房子當中,在其中的某個屋子裡竟住著一位擁有保存得完整無損的倫勃朗極其精美的畫作以及丟勒和曼特尼亞的版畫的人,這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我到郵局去打聽,這裡有沒有一位叫這個名字的林務官或者經濟顧問。當得知這位老先生確實還活著時,我真感到驚訝不已,於是,我在午飯前便動身前往他家,說實話,我心裡真還有些忐忑不安呢。
「我毫不費勁就找到了他的住處,他的寓所在那種簡陋的外省樓房的三層。這種樓房大概是在上世紀60年代由某位善於投機的泥瓦匠設計,匆忙地蓋起來的。二層樓上住著一位老實的裁縫師傅,三樓的左側掛著一塊閃閃發亮的郵政局長的門牌,在右側終於看到了寫有這位林務官兼經濟顧問姓名的瓷牌。我怯生生地按了一下門鈴,立刻就出現了一位頭戴乾淨小黑帽的白髮老嫗。我把我的名片遞給她,並問,能否跟林務官先生談談。她先是驚訝地、有些懷疑地看了看我,然後看了我的名片。在這座被世界遺忘的小鎮上,在這麼一幢老式的房子里,居然有人從外地來訪,這可是一件大事。她和藹地請我稍等,便拿著名片進屋去了。我聽見她在屋裡小聲說著,接著突然聽見一個響亮的男人聲音大聲地說:『啊,R先生……從柏林來的,從那家大古董店來的……快請進,快請進……我很高興!』這時,老夫人又急步來到門口,請我進屋。
「我脫下大衣,走進屋去。在這間陳設簡單的屋子當中,站著一位身體還很硬朗的耄耋老人,他身板挺直,蓄著濃密的髭鬚,身著半軍裝式的鑲邊便服,熱情地向我伸出雙手。這個手勢明白無誤地表示出他喜悅的、自然流露的歡迎,可是這又與他站在那裡獃滯的奇怪神情形成明顯的反差。他一步也不向我迎來,我只好走到他跟前,心裡略感詫異地去握他的手。可是當我要去握他的手時,我從這雙手紋絲不動地所保持的水平姿勢上發現,他的手不是在找我的手,而是在等待。我一下子全明白了:這是位盲人。
「我從小迎面看見瞎子心裡就感到很不舒服。每當想到一個人活生生的,同時又知道,他對我沒有我對他那樣的感受時,心裡總排遣不了羞慚和不是味兒的那種體悟。就是此刻,在我看到在他向上豎起的濃密的白眉毛下那雙直愣愣凝視著虛空的瞎眼睛時,也得克服我心裡最初的恐懼。可是這位盲人沒讓我長時間去發愣,因為我的手剛一碰到他的手,他就使勁將我的手握住,並且用熱烈而愉快的響亮聲音再次向我表示歡迎,『真是稀客!』他笑容滿面地對我說,『確實是奇蹟,柏林的大老闆竟會光臨寒舍……不過,俗話說得好,商人上門,可得多多留神!……我們家鄉話常說:來了吉卜賽,快快關上大門紮緊口袋!……是啊,我可以想像,您幹嗎來找我。在我們可憐又衰落的德國,現在生意很不景氣,沒有買主了,於是大老闆們又想起了他們的老主顧,又找他們的羔羊來了。不過,我怕您在我這兒交不到好運,我們這些可憐的吃養老金的老人,只要有口飯吃就心滿意足了。你們現在把物價弄得瘋漲,我們可是沒法跟上……我們這樣的人是永遠被拋棄了。』
「我立即糾正他的話,說他誤解了我的來意。我來這兒,並不是要向他兜售什麼東西,我只不過是正好來到近處,不想錯過這個來拜訪他這位我們店號多年的老主顧和德國最大的收藏家之一的機會。我剛說出『德國最大的收藏家之一』這句話,老人臉上就出現了奇怪的變化。他仍然直愣地、獃滯地站在屋子中間,但是現在他的臉上突然開朗了,而且現出內心深處有種自豪的神情。他轉向他估計夫人所在的方位,彷彿想說:『你聽見了嗎!』隨後他轉過臉對我說,聲音里充滿快樂,剛才說話時還顯露出的那種軍人的粗暴口氣已經無影無蹤,而是以和順、甚至可說是輕柔的語調說:『您這確實是太好了,確實太好了……不過也不會讓你白來一趟的。我要給您看些東西,這可不是您每天都能看得到的,即使是在您引以為豪的柏林……給您看幾幅畫,就是在阿爾貝特和討厭的巴黎也找不到更好的了……可不是,60年下來,收集了各種各樣的東西,這些寶貝可不是平時在大街上就能隨便見到的。路易絲,把柜子的鑰匙給我!』
「這時,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這位站在他旁邊客氣地微笑著,和藹可親地靜聽我們談話的老太太,這時突然舉起雙手向我懇求,同時劇烈地搖著腦袋以示反對。起先我還不明白,她的這個信號是什麼意思。隨後她先走到她丈夫跟前,雙手輕輕地搭在丈夫肩上:『可是,赫爾曼,你也不問問這位先生,現在有沒有時間看你的藏品,現在到中午了。吃過午飯你得休息一小時,這是大夫特別要求的。等吃完飯你再把你那些東西讓這位先生看,然後我們一起喝咖啡,這不是更好嗎?那時安納瑪麗也在家,對這些東西她比我懂得多,她可以幫你的忙!』
「她剛說了這些話,似乎越過她毫無所知的丈夫,再次向我重複了那個急切懇求的手勢。這下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知道,她是讓我不要答應馬上就觀賞他的藏畫,所以我立即借口說,有人請我吃飯。我表示,能久許我觀賞他的藏品,我感到莫大的快樂和榮幸,可是在三點以前幾乎不可能,三點以後我將樂於再來。
「他生氣了,就像是被人把最心愛的玩具拿走了的孩子。他轉過身來咕噥著說道:『當然,這些柏林的大老闆總是忙得不可開交。可是這次您可得拿出點時間來,因為這些藏品不是三五幅畫,而是二十七個收藏夾,每位大師一個,而且沒有一個收藏夾沒有裝滿。那麼,說好下午三點,可得要準時,要不我們就看不完了。』
「他又朝空中向我伸出手來,『您看吧,您會高興一或者生氣的。您越生氣,我就越高興。我們收藏家就是這樣:一切都為我們自己,不為別人!』他再次使勁握了我的手。
「老太太一直把我送到門口。在這段時間裡,我注意到她一直憂心忡忡,顯出又尷尬又恐懼的神色。可是現在快到門口了,她就壓低嗓子,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來我們家之前……可以讓我女兒安納瑪麗……去接您嗎?……由於種種原因……這樣較為妥當……您大概是在旅館裡用飯吧?』
「『是的。我很高興,我會感到非常愉快的。』我說。
「果然,一小時以後,我在市場附近那家旅館的小餐廳剛剛吃完午飯,就進來一位衣著樸素、不很年輕的姑娘,睜大眼睛往四處找人。我朝她走去,做了自我介紹,並告訴她,我已準備妥當,可以馬上跟她一起去看藏畫。可是她的臉一下子突然漲得通紅,表現出慌亂和尷尬的神情,就像她母親先前那樣。她懇請我,動身前能不能先跟我說幾句話。我馬上就看出,她很為難。每當她鼓起勇氣,想要說話的時候,臉上忐忑不安、顫動不定的紅暈便一直升到她的額頭,一隻手摺卷著裙子。末了,她終於結結巴巴地開口了,這當間又一再沉入內心的慌亂,『我母親讓我來找您的……她什麼都跟我說了……我們對您有個很大的懇求……在您到我父親那兒去之前,我們想先把情況告訴您……父親當然要讓您看他的藏品,可是這些藏品……這些藏品……已經不很全了……其中缺了好些……可惜,甚至缺了相當多……』
「這時,她不得不再喘口氣,隨後突然凝視著我,匆匆地說道:『我必須坦誠地跟您說……您了解這個時代,您什麼都會理解……戰爭爆發以後,父親的雙目完全失明,在此之前,他的視力就常出問題,後來因為激動,他的視力就完全喪失了一起先,儘管那時他已是七十六歲高齡了,他還是決意要到法國去打仗,後來德國軍隊沒像1870年那樣往前挺進,把他氣得七竅生煙,這時他的視力就急劇下降。不過除了視力不濟之外,他的身體還是十分硬朗的,直到不久前他還能一連散步幾小時,甚至能去進行他喜愛的打獵。可是現在他不能出去散步了,他剩下的唯一的樂趣就是他的藏品,他每天都要欣賞……這就是說,這些藏品他是看不見了,他什麼也看不見,可是每天下午他都要把所有的收藏夾拿出來,至少可以把這些畫摸一摸,總是按照同樣的順序一張一張地摸,幾十年來,他已經將這個順序背熟了……現在他對別的東西已經沒有興趣,我得老給他念報上各種拍賣的消息,價格越漲,他越高興……因為……對物價和時代父親一點也不了解,這才是最可怕的……他不知道,我們已經失去了一切,他每月的養老金還維持不了兩天的生活……再加上我妹夫又陣亡了,留下她和四個孩子……可是父親對於我們這些物質上的困難卻全然不知。
起初我們省吃儉用,比從前更節省,但無濟於事。後來我們就開始變賣東西一我們當然不碰他心愛的藏品……我們賣掉了僅有的那點首飾,可是,上帝呀,這又能賣多少錢!六十年來父親把能省下的每一芬尼全都用來買畫了。有一天,家裡再沒有什麼可賣的了……我們真不知道這日子怎麼過下去。這時候……這時候,母親和我就賣了一幅畫。父親要是知道,那是絕對不會9許的。他不知道,日子過得多麼艱難,他根本想不到,在黑市上弄點兒食物有多難,他也不知道,我們已經戰敗了,阿爾薩斯和洛林已經割讓出去,我們再也不把報上的所有這些消息念給他聽了,免得他激動。
「『我們賣了一幅非常珍貴的畫,一幅倫勃朗的蝕刻畫。商人給我們出價好幾千馬克,我們本指望用這筆錢維持幾年生活的,可是您知道,貨幣融化起來有多快……我們把剩下的錢全部存進銀行,可是兩個月後就付之東流了。因此,我們只好再賣掉一幅,又賣掉一幅,商人總是很晚才把錢寄來,這時貨幣又已經貶值了。後來我們就拿到拍賣行去,可是儘管人家出價幾百萬,我們也還是受騙……等到這幾百萬到我們手裡,已經成了一堆分文不值的廢紙。就這樣,僅僅為了維持我們最可憐的生活,父親收藏的珍品,連同幾幅名畫,全都漸漸流失了,而父親對此卻毫不知情。』
「『所以您今天一來,我母親就嚇壞了……因為要是父親給您打開那些收藏夾,那麼事情就露掐兒了……每箇舊畫框,父親一摸就知道。我們把複製品或者相似的畫頁放進畫框,代替那些賣掉的畫,這樣他摸的時候,就不會有所覺察。只要他能觸摸、能清點這些畫頁(這些畫的順序他已準確地熟記於心),那他就會感到跟從前睜著雙眼欣賞這些作品的時候同樣的高興。而平時在這個小鎮上,我父親認為沒有人配得上看他的寶貝……每一張畫他都愛不釋手,我相信,要是他知道,他這些畫早就在他手底下流失了,他一定會心碎的。這些年來,自從德累斯頓銅版畫陳列館的前任館長去世以後,您是第一位他願意讓看他的收藏夾的人。所以我請求您……』
「這位不再年輕的姑娘突然舉起雙手,眼裡閃著晶瑩的淚花,『……我們請求您……別讓他傷心……別讓我們傷心……請您別把他這個最後的幻想毀掉,請您幫助我們,讓他相信,所有他將向您描述的畫還都存在……要是他猜到了真相,他就活不下去了。也許我們做的這件事對不起他,但是我們沒有別的法子:人總得活啊……人的生命,我妹妹的四個孤兒,總比印在紙上的畫重要吧……到今天,我們也一直沒有奪走他的這個樂趣,每天下午能把他的收藏夾翻上三個鐘頭,跟每幅畫都像跟人似的說說話,他就感到很快活。今天……今天說不定會是他最快活的日子。他盼了好些年,盼著有朝一日能給一位行家展示他心愛的寶貝,我請您……我舉起雙手懇請您,別毀掉他的快樂。』
「她這番話說得那樣感人肺腑,以我現在的複述,根本無法表達她的這種感情。上帝呀,作為商人,我見過許多人被通貨膨脹卑鄙地洗劫一空,弄得傾家蕩產,他們上百年祖傳的珍寶被人用一個黃油麵包就給騙走了——但是在這兒命運創造了一個特例,使我深受震撼。不言而喻,我答應她絕不吐露真情,並儘力幫忙。
「於是我們一起去她家。一路上我十分憤怒地聽說,人們用一丁點兒錢就騙了這兩位可憐的無知女人,我心頭就無名火起,但是這更堅定了我幫助她們到底的決心。我們走上樓梯,剛按響門鈴,就聽見屋裡老人愉快而響亮的聲音:『進來!進來!』憑著盲人敏銳的聽覺,他一定聽見我們上樓的腳步聲了。「『由於急著要讓您看他的寶貝,赫爾曼今天中午一點兒都沒睡。』老夫人笑著說。她女兒一個眼神就讓她知道我答應了她們的請求,老太太也就把心放下了。桌上鋪了一大堆收藏夾,正在等待。盲人一觸到我的手,就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按在沙發椅上,連寒暄話都沒說。
「『好吧,現在我們馬上就開始!——要看的東西很多,而柏林來的大老闆又沒有時間!這裡第一個收藏夾里全是大師丟勒的作品,您自己將會確信,收集得相當齊全一而且一幅比一幅精美。喏,看看吧,您自己來判斷!』一說著他打開了畫夾中的第一幅,『這是《大馬》。』「於是他便精心細緻地,就像人家平時觸碰到一件易碎的東西似的,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從收藏夾里取出一個嵌了一張泛黃的空白紙的畫框。他激情滿懷地把這張分文不值的廢紙舉在面前,凝視著,足有幾分鐘之久,可是並沒有真正看見。他張開雙手狂喜地把這張白紙舉到眼前,整個臉上呈現出一位觀賞者迷人的凝神專註的表情。可是他兩顆瞎了的僵滯的眼珠,突然閃閃發亮,出現一縷智慧之光——是紙的反光,還是內心的喜悅所造成?
「『怎麼樣,』他自豪地說,『您什麼時候見過比這印得更好的畫嗎?每個細部的線條多麼銳利,輪廓多麼清晰——我把這張畫同德累斯頓的那幅做過比較,德累斯頓那張就顯得呆板、木訥多了。再來看看它的來頭!這兒——』他把畫翻了過來,用指甲絲毫不差地指著這張空白紙上的一些地方,以至我下意識地朝那兒看去,看那兒是否真有標識——『您看,這兒是那格勒的收藏章,這裡是雷米和埃斯戴爾的收藏章。這些著名收藏家大概怎麼也料想不到,他們的畫居然來到了這間小屋裡。』
「聽到這位毫不知情的老人如此熱情地讚賞一張完全空白的紙,我真感到不寒而慄。看見他用指甲精確到毫米不差地指著只在他的幻想中還存在的看不見的收藏家的標識,真讓人感到十分怪異,心裡直發毛。恐怖使得我的喉嚨感到憋氣,像是被繩子勒住了似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我迷惘地抬眼看著那兩個女人,看見渾身顫抖、異常激動的老夫人又舉起了懇求的雙手。於是我讓自己鎮靜下來,開始進入我的角色。「『簡直是超群絕倫!』我終於結結巴巴地說道。『這幅畫的印製真可謂精美無比!』自豪感使得老人的整個臉上立刻顯得神采奕奕。『不過,這還不怎麼樣,』他得意洋洋地說,『您得先看看《憂愁》,或者這幅《基督受難》,這幅畫色彩之絢麗,印製之精緻,世上無出其右者。您看這兒,』說著他的手指又輕盈地撫摸著一幅他想像中的畫,『色彩鮮艷,質感強烈,色調溫暖。柏林的大老闆們和博物館的專家們見了不被震得瞠目結舌,驚得呆若木雞才怪呢。』
「老人得意洋洋,滔滔不絕地說啊,講啊,足有兩個小時。我真無法向您描述,跟他一起觀賞這一百張或兩百張空白廢紙或是拙劣的複製品有多麼怪異,多麼嚇人!這些子虛烏有的畫在這位可悲的毫不知情的老人記憶里可是貨真價實,真真切切的,他可以毫無差錯地按照精確的順序讚美和描述每一幅畫,精確地指出畫上的每一個細部。這些看不見的藏品早已風流雲散,蕩然無存了,可是對於這位盲人,對於這位令人感動的受騙者來說,還實實在在地收藏在那裡,還完整無缺地存在著。他由幻覺產生的激情是如此感人肺腑,幾乎連我也開始相信了。只有一次,他似乎有所察覺,這下,他那夢遊者的沉穩和觀賞的熱情就被可怕地打破了:拿起倫勃朗的《安提俄珀》(這是一幅試印張,想必確實具有無可估量的價值),他又讚賞了印刷的清晰,同時他那感覺敏銳的、神經質的手指深情地將這幅畫復繪一遍,隨後又照著印象中的線條重新描畫時,他那久經磨練的觸角神經在這張陌生的畫頁上卻沒有發現那些凹紋。這時他額頭上突然掠過一片陰影,聲音也變得慌亂了。
『這確實是……確實是《安提俄珀》嗎?』他喃喃自語,神情顯得有些尷尬。我立刻心生一計,急忙從他手裡將這幅裝了框的畫頁拿了過來,熱情洋溢地把這幅我也能記得起來的蝕刻畫的各種細節描繪一番。盲人的那張已經變得尷尬的臉重新鬆弛下來。我越讚揚,這位性格怪僻、已到風燭殘年的老者就越顯得親切與隨和,快樂與真摯。『這才是行家啊!』他朝他的家人轉過臉去,興高采烈地、得意洋洋地說。『終於,終於找到一位知音了。你們聽聽他說的,我這些畫有多值錢。你們總是對我心存疑慮,責怪我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收藏上。這倒是真的,六十年來,我不喝啤酒,不抽煙,不旅行,不看戲,不買書,總是一個勁兒省,省下錢來買了這些畫。等到有朝一日我不在人世了,你們將會看到一你們發了,成了全城的首富,富得跟德累斯頓最有錢的富人一樣,那時候,你們還會為我乾的蠢事高興的。可是只要我活著,一幅畫也不許拿出這屋子一你們得先把我抬出去,這才能動我的藏品。』
「他邊說邊用手指輕柔地撫摸那些早已沒有藏品的空收藏夾,就像是撫摸有生命的東西似的。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可怕但又感人的情景,因為在這戰爭年代裡,我還從未在一個德國人的臉上見過如此完美、如此純真的幸福表情。他身旁站著他的妻子和女兒,神秘地跟那位德國大師蝕刻畫上的女人形象極為相似。畫上的女人前來瞻仰救世主的墳墓,站在挖開的空墓穴前,臉上的表情既驚恐又虔誠,還有見到奇蹟時的狂喜。猶如那幅畫上的女門徒被救世主神的預示映得神采奕奕一樣,這兩個日漸衰老、含辛茹苦、家徒四壁的小市民婦女臉上則感染著老人那天真爛漫、心花怒放的歡樂,她們一面歡笑,一面流淚,這樣感人至深的情景我還從未見過。可是,老人對我的誇獎真是百聽不厭,他不斷把畫頁堆起,又翻開,如饑似渴地把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吞進肚裡。等到最後,這些騙人的收藏夾被推到一邊,老人很不樂意地把桌子騰出來喝咖啡的時候,對我來說倒是一次休息。可是我這心含內疚的放鬆又怎能與這位似乎年輕了三十歲的老人,與他激越高昂、升騰跌宕歡樂情緒,與他的豪邁氣魄相提並論!他講了千百個買畫淘寶的趣聞軼事,一再站起身來,不要別人幫忙,自己摸索著去抽出一幅又一幅畫來,他像喝了酒似的興奮和陶醉。可是等我末了說,我得告辭了,他簡直大為驚嚇,像個任性的孩子似的一臉惱怒,固執地跺著腳說:這可不行,還沒看完一半呢。兩個女人費了好大週摺才讓這位倔犟的老人明白,他不能讓我多耽擱了,要不然就會誤了火車。
「經過激烈反對,最後他終於順從了。告別的時候到了,他的聲音變得非常柔和。他握住我的兩隻手,他的手指以一個盲人的全部表達力,親熱地順著我的手一直撫摸到手腕,像是想更多地了解我,並向我表達言語所不能表達的更多的愛。『您的光臨給了我極大、極大的快樂,』他開口說,語氣中透著從內心激起的感觸,這是我永遠不會忘懷的。『終於又能和一位行家一起來欣賞我心愛的藏畫,對我來說這真是件欣慰的事。我會讓您看到,您沒有白到我這個瞎老頭這兒來。我讓我太太作為證人,我在這兒當著她的面答應您,我要在我的遺囑上再加上一條:委託您久負盛名的字型大小來拍賣我的收藏。您該獲此殊榮,來管理這批人所不知的寶藏,』一說到這裡,他深情地把手放在這些早已被洗劫一空的收藏夾上——『直到它流散到世界各地之日。不過您要答應我編製一份精美的藏品目錄:讓它成為我的墓碑,再好的墓碑我也不需要。』
「我望了望他夫人和女兒,她們倆緊緊地挨在一起,有時會有一陣戰慄從一人傳給另一個人,彷彿兩人擁有一個身體,因為受到同樣的心靈震撼而在那裡顫抖。我自己的心情十分莊嚴,因為這位令人感動的毫不知情的老人,委託我像保管一批珍寶似的保管他那看不見的、早已散失的藏品。我深受感動,答應了這件我永遠也無法完成的事。老人瞎了的眼珠又為之一亮,我感到,他從內心渴望感覺到我的真實存在,我從他的和藹可親,從他心懷感激和諾言里,從他用手指緊握我的手指的舉止上,感覺到了他的這種渴望。
「兩位女人送我到門口。她們不敢說話,因為老人聽覺敏銳,會聽見每一句話,但是她們熱淚盈眶,她們的目光注視著我,充滿感激之情。我神情恍惚,摸索著走下樓梯。我心裡感到十分羞愧:我像童話里的天使踏進一個窮人家裡,幫人做了一次虔誠的欺騙,肆無忌憚地撒謊,使一個瞎子在一小時內重見光明,而實際上我確實是個卑鄙的商販,到這裡來是想從別人手裡狡猾地撈取幾件珍貴的東西。可是我帶走的卻很多很多:在這麻木遲鈍、毫無歡樂的時代,我又一次生動地感覺到了純真的激情,一種心靈里充滿陽光、完全獻身於藝術的心醉神迷——對於這種精神狀態我們這些人似乎早已忘懷了。我心裡充滿敬畏之情,——我無法用別的方式來表達——雖然我還因為不知原因而一直感到羞慚。
「我已經到了大街上,這時上面的窗戶咔嚓一響,我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真的,老人非要朝他估摸我所去的那個方向用他失明的眼睛為我送行。他的身子探出窗外老遠,他的妻女只好扶著他,以防意外。他揮動手絹,用男孩子快樂而爽朗的聲音叫道:『一路平安!』這是一個令我難以忘懷的情景:樓上窗口裡露出一張白髮老人快樂的笑臉,由一片善意的幻覺之白雲從我們這個可憎的現實世界輕輕托起,高臨於大街上那些鬱鬱寡歡、行色匆匆、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上。我不覺又想起了那句真實的老話一我想,那是歌德說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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