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商情商雙高,這位天文學家教你「外行」如何領導「內行」
一段天文學史上的公案
二戰結束時,在美國西海岸,有兩座著名的天文台:由卡內基研究院設立的威爾遜山天文台和加州理工大學所擁有的帕洛瑪山天文台。
威爾遜山天文台擁有口徑100英寸(2.5米)的胡克望遠鏡,在1917~1948年間是世界上口徑最大的光學望遠鏡,哈勃曾用該望遠鏡判定仙女座大星雲實際上是個河外星系,發現宇宙在膨脹;茲威基則用它發現了暗物質存在的證據。(1908~1917年間世界上最大的60英寸(1.5米)望遠鏡也坐落於該天文台——天文台創始人兼首任台長海爾同志他土豪爹送他的禮物。)
帕洛瑪山天文台於1948年建成的海爾望遠鏡口徑達到200英寸(5.1米),從建成之日接替胡克望遠鏡成為世界上口徑最大的光學望遠鏡,雖然名義上於1976年被蘇聯建成的6米BTA-6望遠鏡超越,但是先天不足的BTA-6望遠鏡並沒能阻擋海爾望遠鏡的稱霸——直到1993年坐落於夏威夷的第一架凱克望遠鏡建成接棒為止。
也就是說,威爾遜山天文台和帕洛瑪山天文台,這兩座建於洛杉磯城外、彼此相距僅3小時車程的光學天文台,在光學波段統治了幾乎整個20世紀天文學。
而這兩座本來各有隸屬的天文台,在二戰結束後,在行政管理上,打算合併了——從原來分屬於卡內基研究院和加州理工大學,合併為「威爾遜-帕洛瑪山聯合天文台」。合併後的天文台顯然將整合整個加州的天文人員和資源,並強強聯合,成為世界觀測天文學領域之一極。
這個聯合天文台,需要一個台長
二戰前,哈勃就已經用胡克望遠鏡做出了改寫人類宇宙觀的重大發現,聲名赫赫。雖然二戰期間情勢所迫,跑到美國東部馬里蘭州的武器試驗場搞了幾年彈道研究,不過戰爭既然結束,還是心情迫切的想要回到自己的天文崗位上。
他心裡瞄著的,自然就是這個聯合天文台台長。已經聞名世界,在他看來,這個職位如探囊取物。
此時決定天文台人選的,乃是二戰期間協調美國戰時軍事與科技發展的「科研與發展辦公室」(OSRD)主任,范內瓦·布希(Vannevar Bush)——他同時兼任卡內基研究院主席。
眾所周知,二戰中軍事對先進科技的渴求催化了各國科技的迅猛發展。實際上戰爭改變的不僅僅是科技水平本身,還有科學技術發展的管理方式,或者說政府、軍方與科學界的關係。戰前,小海爾找老爹要點錢就搞了個大望遠鏡、找卡內基要點錢就搞了個威爾遜山天文台;戰後,以政府、軍方大規模資助並嚴密控制科學發展的新模式建立了起來——「自由而無用」的貴族式科學漸漸遠去了,工程化管理的「大科學」時代來臨了。
「中央的決定權也是很重要的」——布希的心裡大概曾經閃過這樣的念頭。
然而他最終支持的,卻並非赫赫有名、自以為已經被硬點了的哈勃,而是被認為是物理學家的艾拉·鮑恩( Ira Bowen)——他在戰前主要從事光譜學的研究,在戰時則參與了火箭的光學組件的研製工作。實際上在布希曾經考慮的多名物理學家中,鮑恩還算是比較貼近天文學研究的一位:他發現的「鮑恩熒光機制」解釋了很多行星狀星雲具有很強的[O III]發射線的原因,這在天體光譜學是很重要的奠基性工作之一。他畢業後不久所跟從的大老闆 Robert Andrews Millikan 後被海爾勸至加州理工工作,因為海爾的關係, 鮑恩很早就也對加州這兩座天文台輕車熟路了。
1944年,時任威爾遜山天文台台長的 Walter Sydney Adams 已經68歲,超過了退休年齡,隨時準備交棒。這時在布希剛開始考慮的名單上,並沒有鮑恩,而哈勃確實是排在首位的。因為傳統上,天文台的台長一定是由有名望的天文學家來出任的,而此時天文學還被大部分人認為是區別於物理學的獨立學科——這也正是諾貝爾物理學獎委員會沒有把哈勃納入考慮範圍的原因。
選人的過程非常複雜,在優先天文學家、兼顧物理學家的考量下,前後有將近10人被納入考慮名單:這裡面有專業貢獻不突出被淘汰的,有年齡太大的,有為人不厚重的,有來參觀威爾遜山天文台的時候發現自己恐高不敢上望遠鏡的——林林總總,按下不表。真正有得爭議的,也只有哈勃一個人,而他最終沒上,其實一大部分原因是自己作的。
平時為人刻薄、自我中心,也就算了——當布希跑到馬里蘭州的武器試驗場徵求他對於台長人選的意見時,他還是耍大牌,明確表示自己想當這個台長,但是不打算管事——他打算搞個副手負責具體的行政管理事務。布希心裡一萬頭羊駝跑過,尋思著那我要你作甚,當吉祥物嗎……果然是印證了傳說中哈勃「自我中心」「不擅管理」之說,於是後來也就不再考慮哈勃了。(哈勃不被人待見到什麼地步呢——天文學家 Donald Edward Osterbrock 認為他的美國南方人身份、說話帶英國口音,這些也都被嫌棄了……)
幾番比較,終於確定了鮑恩來當這個台長。布希跟鮑恩連上任前的喜酒都已經喝了,除了鮑恩不勝酒量浪費了戰時好不容易搞來的蘇格蘭威士忌以外,濃情蜜意、皆大歡喜。直到兩個月後,還蒙在鼓裡的哈勃再次寫信向布希闡述了想當台長不想管事的設想,顯然已經沒有什麼卵用。
又一個月後, 鮑恩獲得任命的消息正式公布。這時哈勃才恍然大悟、惱羞成怒,他向布希和鮑恩寫信抗議——不應允許「一個物理學家來領導『世界天文學的中心』威爾遜山天文台」「把天文台當成一門生意去經營」。即使鮑恩已經是物理學家裡面非常「天文」的一位,在哈勃同志沮喪的眼中,他仍然不夠「天文」。
鮑恩還是立即採取了行動來緩和與旗下最牛逼也最牛逼哄哄的科學家哈勃的關係:他搞了一個「科學項目委員會」,讓哈勃來當主席;給哈勃把薪水從6500美元漲到10000美元,跟他這個台長一樣多;還請哈勃來享受新建成的海爾望遠鏡的「初光」,並許諾給他大量的觀測時間;他承諾不干預哈勃在星系宇宙學領域的自主權。
我們好好好好相處,如何?
總之相比哈勃,鮑恩的情商是高得多了,按下不表。
雖然前文已經說過,鮑恩的工作成果和工作經歷跟天文的聯繫還是蠻緊密的,但他終究是出身物理學,鮑恩熒光機制也不單單是沖著天文來的。相比較根正苗紅的天文學家哈勃,前者更偏於物理學家、後者更偏於傳統意義上的「天文學家」,應該還是沒有疑問的。我們可以想像,如果讓哈勃這個正兒八經的「天文學家」如願以償的領導威爾遜山天文台,會發生什麼情況呢?
1
一種可能,他真的不太愛管事,讓副手去做,但副手畢竟權力有限,很有可能蕭規曹隨,老台長 Adams 任上什麼樣,就還什麼樣,這對於威爾遜山天文台的發展顯然是耽誤時間。
2
另一種可能,他能夠積極運用權力對天文台開展管理,但是難保他不會過分重視自己研究的方向——星系和宇宙學。誠然超新星測距在二戰後50多年時又導致了「暗能量」這一划時代的發現,但那是建立在CCD技術得到發展應用、新一代十米級大望遠鏡就位的情況下產生的,也建立在對 Ia 型超新星光變曲線衰減與峰值絕對星等關係的精確了解之上。如果哈勃悶頭繼續沿著他賴以聞名的方向繼續做,在短時期內很有可能是邊際效益遞減,除了利用海爾望遠鏡4倍於前的集光能力把紅移-距離關係測深兩倍以外,可能難以再取得重大突破,那對整個天文台而言,依舊是浪費時間。
而鮑恩則顯示出跨學科之下非常靈活的一面:
1
他本人作為熟悉天文的物理學家,非常重視整個物理學領域的新成果在天文學中的運用,尤其是當時核彈剛剛轟完日帝,出身光譜學的鮑恩馬上想到,應當把核物理的新進展與恆星光譜學的研究結合起來,促進了天體光譜定量研究的開展;
2
鮑恩還有大量在儀器設備製造方面的經驗——他親自設計了海爾望遠鏡在最後階段的成像品質測試方案、在 Bush 的支持下推動了以光電倍增管為基礎的成像技術、親自設計出拉斯坎帕納斯天文台一台2.5米口徑大視場望遠鏡的光學結構;
3
他頂住一些下屬的壓力,徵用天文台所屬的48英寸望遠鏡開展了帕洛瑪巡天,產生了此後幾十年間被廣為參考的一些星表,惠及整個天文學界;
4
鮑恩為維繫威爾遜山天文台和帕洛瑪山天文台的聯姻而與其背後的兩個「家長」單位在十幾年裡溝通折衝;
5
鮑恩後來還積極輸出先進技術和人員,幫助包括基特峰天文台、利克天文台等美國國內外天文台,甚至蘇聯的望遠鏡建設和技術發展;
6
他還參與了美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會的建立……
艾拉·鮑恩的成就尚有許多,未盡列舉。他對科學和科學事業的貢獻在身前身後都得到了極高的認可。
在哈勃與鮑恩的台長之爭一案中,固然有哈勃個人性格與社交能力缺陷的硬傷,不過鮑恩這個一開始並未出現在名單中的「外行」最終能成功地領導「內行」,我想一方面是他充分發揮了自己在科學領域的跨學科視野與人脈優勢、充分發揮戰爭期間積累的對技術研發經驗和團隊領導經驗,二來,他自己本身也迅速適應了天文這個領域,成為了從科學到儀器到管理等各方面貨真價實的內行吧。
當然,還有兩個本質的原因——
Bowen"s work was characterized by penetrating physical insight, thoroughness, and integrity; it was generally held that when he provided the answer to a problem, that answer was right.
——他是個學霸。
he was a most considerate and unselfish individual who held the deep respect and friendship of those who knew him well.
——情商極高的學霸。
排版:毛毛
參考資料:
Horace Babcock 1982, Ira Sprague Bowen (1898—1973) A Biographical Memoir
Donald Edward Osterbrock 1992, The Appointment of a Physicist as Director of the Astronomical Center of the World
David P. D. Munns 2013, A Single Sky: How an International Community Forged the Science of Radio Astronomy
文章來源: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公眾號「天文八卦學」,轉載請聯繫原賬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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