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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季羨林散文

初讀季羨林先生的散文是在1956年。那時,我正在先師王瑤教授的指導下為北京大學中文系四年級學生開設每周四學時、為期一年的中國現代文學史。那是特彆強調「文學史一條龍」的年代,而今而後,現代文學史恐怕都不再有如此 重頭的分量了。我當時還真有一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味道,日以繼夜,遍查各種舊期刊雜誌,當然是為了上課,但潛意識裡也難免還有那麼一點好勝之心,想在王瑤老師那本已是包羅萬象的《新文學史稿》之外,再發掘出一批文學珍寶。我以為季先生早期的散文就是我重新發現的一顆璀璨的明珠。

中華民族是一個十分重情的民族,抒情詩從來是我國文學的主流。雖然歷代都不乏道學先生對此說三道四,如說什麼「有情,惡也」,「以性禁情」之類,但卻始終不能改變我國文學傳統之以情為核心。最近從郭店竹簡中讀到,原來孔孟聖人的時代,就有人強調:「道始於情,情生於性」,又說:「凡人情為可悅也,苟以其情,雖過不惡;不以其情,雖難不貴」。可見情的傳統在我國是如何之根深葉茂!我以為季先生散文的永恆價值,就在於繼承了中國傳統的這一個「情」字。

但是,只有真情還不一定能將這真情傳遞於人,古人說:「情動於中而形於言」,這「形於言」才是真情是否能傳遞於人的關鍵。而「情景相觸」構成意境,又是成功地「形於言」的關鍵之關鍵。在季先生90年代的作品中,《二月蘭》 是我最喜歡的一篇。二月蘭是一種常見的野花,花朵不大,紫白相間,花形和顏色都沒有什麼特異之處。然而,每到春天,和風一吹拂,校園內,眼光所到處就無處不有二月蘭在。這時,「只要有孔隙的地方,都是一團紫氣,間以白霧,小花開得淋漓盡致,氣勢非凡,紫氣直衝去霄,連宇宙都彷彿變成紫色的了。」如果就這樣寫二月蘭,美則美矣,但無非也只是一幅美「景」,先生的散文遠不止此,隨即把我們帶到「當年老祖(先生的嬸母,多年和先生同住)還活著的時候」:每到二月蘭花開,她往往拿一把小鏟,到成片的二月蘭旁青草叢裡去挖薺菜,「只要看到她的身影在二月蘭的紫霧裡晃動,我就知道在午餐或晚 餐的餐桌上必然瀰漫著薺菜餛飩的清香」。先生唯一的愛女婉如活著時,每次回家,只要二月蘭正在開花,她也總是「穿過左手是二月蘭的紫霧,右手是湖畔垂柳的綠煙,匆匆忙忙走去,把我的目光一直帶到湖對岸的拐彎處。」而「我的小貓虎子和咪 咪還在世的時候,我也往往在二月蘭叢里看到她們:一黑一白,在紫色中格外顯眼」。1993年這一年,先生失去了兩位最摯愛、最親近的家人,連那兩隻受盡寵愛的小貓也遵循自然規律離開了人間。「老祖和婉如的死,把我的心都帶走了。虎子和咪咪我也憶念難忘。如今,天地雖寬,陽光雖照樣普照,我卻感到無邊的寂寥和凄涼。回憶這些往事,如雲如煙,原來是近在眼前,如今卻如蓬萊靈山,可望而不可即了。

「午靜攜侶尋野菜,黃昏抱貓向夕陽,當時只道是尋常」,這些確實尋常的場景,當它隨風而逝,永不再來時,在回憶中,是何等使人心碎啊!當我們即將走完自己的一生,回首往事,浮現於我們眼前的,往往並不是那些所謂最輝煌的時刻,而是那些最平凡而又最親切的瞬間!先生以他心內深邃的哲理,為我們開啟了作為審美客體的二月蘭所蘊含的、從來不為人知的嶄新的世界。

如果說展現真情、真思於情景相觸之中,創造出令人難忘,發人深思的藝術境界是先生散文的主要內在特色;那麼,這些內在特色又如何通過文學唯一的手段——語言得到完美的表現?我以為最突出之點,就是先生自己所說的:「形式似散,經營慘淡」。所謂「散」,就是漫談身邊瑣事,泛論人情世局,隨手拈來,什麼都可以寫;所謂「似散」,就是並非「真散」,而是「寫重大事件而不覺其重,狀身邊瑣事而不覺其輕」。

要作到這樣的「形散而實不散」實非易事,首先表現在結構上。先生的每一篇散文,幾乎都有自己獨具匠心的結構。特別是一些迴環往複、令人難忘的晶瑩玲瓏的短小篇章,其結構總是讓人想起一支奏鳴曲,一揆詠嘆調,那主旋律幾經擴展和潤飾,反覆出現,餘音裊裊。先生最美的寫景文章之一《富春江上》就是如此。那「江水平闊,浩渺如海;隔岸青螺數點,微痕一抹,出沒於煙雨迷濛中」,就像一段如歌的旋律在我們心中繚繞。無論是從吳越鏖戰引發的有關人世變幻的慨嘆,還是回想詩僧蘇曼殊「春雨樓頭尺八蕭,何時歸看浙江潮」的吟詠;無論是與黃山的比美,還是回憶過去在瑞士群山中「山川信美非吾土」的落寞之感的描述,都一一回到這富春江上「青螺數點,微痕一抹,出沒於煙雨迷濛中」的主旋律。直到最後告別這奇山異水時,還是:「惟見青螺數點,微痕一抹,出沒於煙雨迷濛中」,兀自留下這已呈現了千百年的美景面對宇宙的永恆。這篇散文以「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的詩句開頭,引入平闊的江面和隔岸的青山。這開頭確是十分切題而又富於啟發性,有廣闊的發展餘地,一直聯繫到後來的吳越鏖戰,蘇曼珠的浙江潮,江畔的鸛山,嚴子陵的釣台。幾乎文章的每一部分都與這江水、這隔岸的遠山相照應,始終是「複雜中見統一,跌宕中見均衡」。

除了結構的講究,先生散文的語言特色是十分重視在淳樸恬淡,天然本色中追求繁富絢麗的美。在先生筆下,燕園的美實在令人心醉。「凌晨,在熹微的陽光中,初升的太陽在長滿黃葉的銀杏樹頂上抹上了一縷淡紅」(《春歸燕園》)。 暮春三月,辦公樓兩旁的翠柏「渾身碧綠,撲人眉宇,彷彿是從地心深處湧出來的兩股青色的力量。噴薄騰越,頂端直刺蔚藍 色的晴空。」兩棵西府海棠「枝幹繁茂,綠葉葳蕤」,「正開著滿樹繁花,已經綻開的花朵呈粉紅色,沒有綻開的骨朵呈鮮紅色,粉紅與鮮紅,紛紜交錯,宛如天半的粉紅色彩雲」(《懷念西府海棠》)。還有那曾經笑傲於未名湖幽徑的古藤蘿,從下面無端被人砍斷,「藤蘿初綻出來的一些淡紫的成串的花朵,還在綠葉叢中微笑……不久就會微笑不下去,連痛哭也沒有地方 了」(《幽徑悲劇》)。這些描寫絕無辭藻堆砌,用詞自然天成,卻呈現出如此豐富的色彩之美!

先生寫散文,苦心經營的,還有另一個方面,那就是文章的音樂性。先生遣辭造句,十分注重節奏和韻律,句式參差錯落,紛繁中有統一,總是波濤起伏,曲折幽隱。在《八十述懷》中,先生回顧了自己的一生:「我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路旁有深山大澤,也有平坡宜人;有杏花春雨,也有塞北秋風;有山重水複,也有柳暗花明;有迷途知返,也有 絕處逢生。路太長了,時間太長了,影子太多了,回憶太重了」。這些十分流暢、一氣呵成的四字句非常講究對仗的工整和音 調的平仄合轍,因此讀起來鏗鏘有力,既順口又悅耳,使人不能不想起那些從小背誦的古代散文名篇;緊接著,先生又用了最後四句非常「現代白話」的句式,四句排比並列,強調了節奏和復沓,與前面的典雅整齊恰好構成鮮明的對比。這些都是作者慘淡經營的苦心,不仔細閱讀是不易體會到的。

清心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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