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是人生最崇高的理想，是生活最完美的姿態
懶是人生最崇高的理想，是生活最完美的姿態
文/玄枵
偶然間看到一句話：曲腳蜷卧在床上是人生最大樂事之一。
這句話是林語堂說的。曲腳蜷卧在床上，這姿態極像孔子所說的「曲肱而枕」。作為一個不愛貪睡的人，我並不喜歡曲腳蜷卧在床上，但對這句話實在感同身受。因為它道出了人生最本真的狀態：懶。
化學中有一種性質不活潑，不易跟其他物質發生反應的物質，被叫作「惰性氣體」。生活中也有一種性格僻靜，懶待做自己不情願做的事情的人，被稱為「懶人」。我本人就是一個很懶很懶的人。懶到什麼樣的程度呢？以我和一位密友的對話為例：
友：我最近在金曲撈喜歡上一首歌
我：啥歌？
友：葉倩文的《愛的可能》。
我：其實我幾乎不聽歌。
友：你要聽聽。安靜的時候閉著眼睛聽是一種享受。
我：情緒沒有起伏，聽歌也無感。
友：你沒有歌詞（《愛的可能》）中的人生境遇，聽了也引起不了共鳴。
我：我沒有境遇，清凈。
友：何處惹塵埃，哈哈。
我：嗯，本來無一物。
友：神秀和惠能，你偏向哪一種？
我：顯然是後者。
友：為什麼？
我：因為懶到了極致。
因為懶，畢業後沒找工作，成了自由撰稿人，學院給我貼了個便簽：自由職業者。
因為懶，畢業後認識的第一個男生結了婚。
因為懶，戀愛時只收書信，而過濾掉物質表達。
因為懶，結婚時省略了所有的儀式。
因為懶，出門前從來不化妝，甚至忘記自己是個姑娘。
因為懶，懷孕八個月前拒絕了大大小小的產檢。
因為懶，生孩子後從未舉辦過一次大型慶祝派對。
也許以後，也會因為懶，忘記做很多大家都覺得十分必要的事情。而我，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懶人，有自己的底氣。
畢業後沒有找工作，是因為我花掉了大半年的時間創作、整理自己的詩文稿件，做好了成為一個寫作者的充分準備。
毫無預兆地結了婚，是因為我幸運地遇到了自己一生中的精神伴侶。
過濾掉鮮花、鑽戒、巧克力和一切其他物質表達，是因為我認為它們會成為生活的累贅。
省略了所有結婚的儀式，是因為繁冗的儀式在我這裡意味著浪費生命。
忘記了出門前化妝，是因為素麵朝天是最健康自然的姿態。
拒絕了大大小小的產檢是因為我對自己的身體有十分明確的認知和把控能力。
從不參與和舉辦任何大型派對和聚會，是因為人脈對我來說無甚意義。
對我來說，懶是生命最本真的生活狀態。我羨慕美國人梭羅的那種生活。
因為懶，他說衣服只不過是最外層的護膜，所以他穿一兩套最簡單的衣服，終年不換。
因為懶，他說房屋也不是人類生活的必需品，它和遠古人的岩洞和死人的棺材毫無區別，所以他只在鄰近瓦爾登的林子里砍了些樹木搭建了一個臨時的住處，總共花了28美元而已。
因為懶，他說寧願坐在一個大南瓜上，而不願擠坐在一個天鵝絨的墊子上。
因為懶，他一天能吃一頓飯，絕不吃三頓；一頓可以三道菜，絕不會張羅十道。
梭羅在《瓦爾登湖》第一章《節儉》中所說的一段話，也為我懶散的生活狀態作了一個最恰當的註腳：在最好障礙的情況下處理一些個人事務。
為了更便宜地處理「個人事務」，梭羅理所當然地做了一個懶人。做一個懶人，本沒有什麼不好。只是這個時代鄙視懶人，聽說還在淘汰懶人。
但我以為，懶是人生最崇高的理想，是生活最完美的姿態。如果一個人可以擁有懶的生活，並且能夠全身心地享受它，那滋味簡直千金難買。
都說孔子在所有學生當中最討厭懶惰者，比如那位大白天睡懶覺的宰予。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據說這是孔子第一次狠狠地罵人。但我認為，並非如此。一個是彬彬有禮、循循善誘的老師，一個是四科十哲，響噹噹的語文課尖子生，安有此理？好在後來的漢書和唐書中就有人為此事鳴不平，說晝寢，乃字之誤也。看來是一個千古大烏龍。
孔子非但不討厭懶人，還最喜歡懶人。著名的《侍坐》一篇中，當孔子問到學生們的理想時，他就否定了其他學生的激進式成功主義，而對學生曾皙的理想極度贊同。
曾皙同學說：春暖花開的時候，穿著春季的衣服，放學後約上五六個學長，外加六七個學弟，在沂河水裡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風，唱著歌回家。這就是我的終極理想。
這話放到現在，要是讓曾皙的父母聽到那還得了？指不定早就幾個耳光子上去了。的確，現在的學生們幾乎都是一天滿噹噹的課，連周末也不例外。如果哪個學生敢向曾皙一樣在課堂發言說：我的理想就是玩兒，我要立志玩一輩子。一定會贏來齊刷刷鄙夷的目光，以為這一定是成瘋成魔了。
曾皙的理想何如？不就是做一個懶人么？孔子喜歡這種懶散的生活狀態，在於它代表著一種無為精神。眾所周知，孔子一生都在用心向老子學習，而老子向來是一個反智慧的人。在《道德經》中，老子反覆說，要無為無欲，做一個無所事事的人。
老子懶到什麼程度呢？先秦諸子百家中，就他的作品最短，只有五千個字。而這短短的五千個字，還是被人逼著寫的。老子覺得文學就是忽悠，寫作就是說廢話，不如乾脆什麼也不做。老子的確說了一句大實話。和世界上其他的高明哲學家一樣，他是最誠實的人。
盧梭說：無所事事乃是人最原始也是最強烈的感情，僅次於自我保護。
福克納說：有那麼多的工作要做的人是可恥的。
德國諺語說：只有魔鬼才匆匆忙忙。
梭羅說：日復一日，勞作的人沒有空閑使自己具有真正完整的生活。
可見，在全世界，懶的風範是相似的。懶的風範，其實在中國的南宋時期早已被發揮到了極致。南宋文壇上有一個很古怪的現象，文人們都搶著以「懶」字作為自己的號。比如：
詞人葛立方，號：懶真子；
詞人李鼐，號：懶窩；
宋太祖八世孫趙汝讜，號：懶庵；
詞人趙若琚，號：懶翁；
畫家錢選，號：習懶翁；
詩人杜應然，號：懶庵野叟；
詩人李處權，號：松庵惰夫
……
再看南宋詞壇上的頂級文人，無一不愛懶。
范成大，一個兼工佛道的官二代吃貨詩人。他從道家的「無為」那裡悟到了「懶」的工夫，又從佛家的「活在當下」那裡悟到了「睡」的工夫。他是典型的春困、秋乏、冬眠、夏打盹，甚至為自己睡懶覺找了一個調皮的借口，曰：不待春來呼我睡，四時何日不堪眠？
辛棄疾，莫看他平時一副肝腸似鐵的男兒模樣，從他的詩詞中可看出，他懶得讀書、懶得盪鞦韆、懶得踏春、懶得會友，到頭來還說「天也只教吾懶」，你奈我何？
陸遊更甚。他的整部詩集中竟有270餘處提及「懶」字，如果不是出於對懶發自內心的熱愛，安能如此？比之老辛的懶，陸遊的懶更上一層。上了年紀的陸遊懶得出屋子，故而不僅與外界斷了聯繫，而且萬事不管。在冬天最冷的時候，天降雨夾雪，陸遊居然懶得給屋頂上添些茅草來保暖，這幾乎是要懶得穿衣服了，可謂是懶到了一定境界。
我們所熟知的陸遊，詩的數量在全中國是最能打的。但陸遊偏偏不與旁人比寫詩，而是比喝酒，比誰更懶，他在詩中這樣寫道：嗜酒狂無敵，居家懶有餘。又說：世上應無懶似儂（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人比我更懶了）。顯然，對自己的懶惰程度是極度自信了。
在南宋人這裡，懶才是人活著的真正意義。范成大因為懶，放棄了修道學佛的每日功課，並且為「懶」找到了確鑿的宗教依據：懶拙己成三昧解。
如果一個人修鍊到了懶的地步，領會到了懶的要義，那必然能解得佛家三昧，還需要學佛幹什麼呢？
文化人向來學佛修道，豈不知如來睡不醒，老子懶成癖？而我最想不通的是，根植於佛道土壤的中國文化中，人人為何以懶為敵？
在外國人的眼中，中國人向來是最最勤勞的。網上曾經盛傳一份「全球各國工作時間排行榜」，中國香港上班族以每周50.12小時的工作時長高居榜首，休假時間可謂是少得可憐。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從未質疑過勤勞是一種美好的品質。但我也從不否認，時時刻刻都在忙的人，很有可能是在「無事忙」。
無事忙，即是為一些無所謂的事情而忙，過度耗損自己有限的生命。「在忙嗎？」早已成了國人的一句口頭禪。但是，果真有那麼忙嗎？未必如是。忙，更多的是一種擋箭牌，拒不情願交之人、不情願做之事於千里之外。別人眼中忙到沒有一點時間的你，也許正在沉浸在自我的懶散世界中。用曹雪芹的一句話來講，就是：懶作忙時忙亦懶。
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老懶，便有可能有千千萬萬的高人。如果一個人能懶到「辦取一生無別事，飢時吃飯困時眠」，那顯然已經進入物外逍遙之境，是真正的高人。
懶不可怕，可怕的是抵制懶的人。懶也不是惡習，是最健康的生活狀態。
謹以此文獻給天下千千萬萬的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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