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一聲孤笑
您還茹毛飲血呢,探討什麼滿漢全席?
一
1976年,流落北大荒的師勝傑說了段相聲《林海紅鷹》,給他捧哏的名叫姜昆,站在桌子裡面。
24歲的師勝傑在台上氣定神閑,他是相聲世家,小時候是哈爾濱少年宮五朵金花,給周總理和西哈努克演出過,見慣了大世面。
他身邊的姜昆則是半路出家,之前鑿過石,挖過井,還干過一年半炊事班長,好在聰敏且機靈。
兩人從佳木斯一路演進北京展覽館,演得台下的馬季心潮澎湃,中央廣播說唱團想招師勝傑,但政審沒過關,只得作罷。
馬季念念不忘,他去北大荒演出,風雪夜專程見姜昆,提出帶他去北京。
姜昆一口氣說出十幾個願意,但兵團領導不願意,馬季只能為兵團演遍黑龍江,說倒了嗓子方才如願。
姜昆興奮返京,師勝傑黯然留守,命運於此拍下醒木,各有各的下回分解。
被馬季收為弟子後,1978年,姜昆成為中國曲藝家協會最年輕理事,此後,他因諷刺極左的作品《如此照相》名動全國。
1983年,姜昆成為第一屆春晚主持人,並在除夕夜連說三段相聲。
一年後,在山東青島,師勝傑的命運也迎來轉機,他寫了個講女廠長改革的作品,參加相聲新作評比。
那次評比的藝術顧問是侯寶林,侯大師在評比總結那天,三句不離師勝傑,最後流露出想收弟子口風。他已有30年沒收徒了。
第二天中午11點多,師勝傑心情忐忑地去拜訪侯寶林,見面第一句話:您還沒睡呢?
大師樂了,這什麼點,睡什麼睡,我飯還沒吃呢。
侯大師要收關門弟子,相聲界石破天驚,馬三立等人專程趕到青島觀禮。
拜師儀式上,侯寶林把戴了多年的鑽戒摘下來,戴在師勝傑手上,環顧四周說:
我收師勝傑為徒,不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這是相聲界的一件大事。我相信有師勝傑這樣的年輕人繼承我們的相聲藝術,相聲藝術的發展不會等到2000年。
相聲的中興果然沒等到千禧年,在八十年代末就陷入了頹勢。
當亢奮的時代冷寂,辛辣的諷刺柔順,相聲開始變得不好笑。
1989年,師勝傑首登春晚舞台,表演的不是相聲,而是小品,小品作者叫黃宏,馬季的跨界弟子。
陳佩斯、趙麗蓉、趙本山相繼統領著九十年代的笑聲,而姜昆在虎口脫險之後,便彷彿落入了一個更大更空曠的虎籠。
春晚相聲越來越不好笑,諷刺漸少,輕薄漸多,有時更像吉祥話合集。
1992年春晚綵排,侯耀文和石富寬寫了諷刺公款旅遊的《買猴新篇》,被槍斃了。
兩人用一周趕出耍嘴型的《小站聯歡會》,工作組看一半就連連點頭,輕鬆通過。
梁左在《忘笑書》里點評:一身的本事,沒了本子,也是虛擲。
1994年,黃宏拿小品本子《打撲克》邀馬季出山,馬季婉拒後,搭檔變成了侯耀文。
兩個老同學列車相逢,用名片玩起撲克。
那個倆大夫不如一獸醫,女秘書能當董事長家的時代,縱情狂飆又光怪陸離,黃宏得意地對侯耀文說:現在相聲明顯干不過小品。
掌聲叫好聲轟然響起,侯家公子無奈苦笑。
二
1995年,姜昆辭去中央廣播說唱團團長,轉而擔任他創辦的中華曲藝學會會長。
他頭髮高高梳起,眉眼間帶上了威嚴。
那年秋天,天津青年郭德綱第三次赴京謀生。出發前為表決心,他把藏書、資料、桌子統統寄放在朋友處。
他和朋友念叨,我還會相聲,去北京起碼餓不死吧?
他租住在大興黃村一磚房內,房內只能擺下床,寫東西要趴在小板凳上。每日,他把麵條熬成漿糊,配上蔥醬,聊以度日。
即便如此,生活仍斷斷續續。他給丰台一小評戲團唱戲,唱兩個月,老闆一分錢沒給。
某夜散戲,末班車已走,郭德綱從北京南二環蒲黃榆,向遙遠的大興遠征,深夜步行22公里。
走到新發地菜市場,他僅有兩塊錢買了包子補充體力,走到玉泉營,他熬不住攔了黑車。「把我送到地兒我把手錶給你行么?」黑車揚長而去。
最後,他走上了西紅門大橋,卡車在黑暗中呼嘯而過,他只能扶著欄杆挪步前行。
很多年後,他在台上說我憑什麼不能步行走二環?台下笑得前仰後合,無人知當年事。
1996年,郭德綱去琉璃廠書店看書,這是他僅有的免費快樂。書店不遠有家京味茶館,一群相聲票友正說著玩。
票友中的王玥波很快發現不同,包袱響時郭德綱不樂,說起行內黑話郭德綱卻笑了。
後來混熟,郭德綱說他以前也干過這個,票友們起鬨,郭德綱和王玥波即興登台。
茶館笑聲輕快,屋外蟬鳴綿長,茶館向南幾里外,就是天橋。相聲百年間兜兜轉轉,終又回歸原處。
當年來京時,郭德綱也曾幻想加入主流隊伍,為此他遍訪同行。
「和你們一起穿個小西裝,抹個紅嘴巴兒,演一場一百塊錢,一個月兩千塊錢,我懇求你們收留我啊,但凡一個有文化的人,說『讓他來』,留在手底下當個馬仔,我就認投了呀。」
然而無人相助,那門壁壘森嚴。
1996年,郭德綱和張文順、李菁等人創辦北京相聲大會,每場觀眾時常不足10人。
郭德綱在台上現掛:不許走,我們後台有12人,你們比我們人少,打不過我們。
2000年,京郊露天廣場上,郭德綱與于謙首次搭檔,結束後惺惺相惜。
當時,于謙已在曲藝團賦閑十年,最有名的外號是「桑塔納酒駕小王子」,許多北京交警都認識他。
北京相聲大會在千禧年後越來越火,2003年,北京文藝廣播的大鵬外出採訪,的哥推薦了一路德雲社。
大鵬去錄了幾次音,在電台播出後,郭德綱的命運正式翻頁。
笑聲有了復甦的跡象。
2004年,央視戲曲頻道主持人白燕生,在飯局問馬季:相聲是不是敗落了,是不是要完了?
馬季沉默良久說,好在還有一個郭德綱。
三
2006年寒冬,馬季先生病故,姜昆和趙炎抬擔架的悲愴身影,宣告一段漫長記憶終結。
馬季逝去後,侯耀文說中國沒有符合標準的相聲大師,大師要有權威,懂創作,能著書立傳,還要桃李滿天下,能為相聲指路。
「現在根本談不上群龍無首,是魚龍無首」。
半年後,侯耀文也故去了。侯門風雨凋零,留下的只有家財侵佔的不堪流言。
郭德綱發文為師父鳴不平,也因此與侯耀華交惡,再次為主流相聲界不喜。
侯耀文過世後,留下昌平玫瑰園一棟別墅,別墅未還清貸款,一度被告上法庭。最終,郭德綱買下別墅,了卻舊債。
2012年,他搬入師傅故宅,別墅臨湖,天光水色,但唯余悵然。
同年,劉蘭芳卸任曲協主席,姜昆接任,成為天下曲藝掌門人。
姜昆和郭德綱同居京城,但卻分屬兩個世界,他們所代表的理念之爭,已纏鬥十餘年。
2006年2月,京城曲藝界召開大會,聯手倡議抵制三俗。散會後,流傳下姜昆李金斗郭德綱微笑握手的照片。
郭德綱在博文中追憶:
「走出會場,我猶豫了一下,回家怎麼說呢?說參加會議去了?交代不下去呀。 對,就說去洗頭房了,這還體面點。」
幾個月後,德雲社推出了新相聲《我要反三俗》。
「你不要考慮他樂不樂,愛樂不樂,你的工作是教育人,損失十幾億觀眾算什麼?你的位置站的很穩牢」。
這其實是廟堂和江湖之爭。
廟堂上的相聲是高雅藝術,要教育大眾,這是幾十年來,相聲進化出的增量。
江湖裡的相聲是賺錢生意,更回歸相聲的本源,「先搞笑吧,不然就太搞笑了」。
然而,無論是廟堂還是江湖,都悄悄隱去了相聲里曾經的鋒利。
2013年,郭德綱終於上了春晚。除夕前三天,他們被告知需換個題材,於是重寫了《敗家子》。
登台時,他和于謙穿上大褂,桌上擺綉著銀龍的手絹、扇子、醒木,哪怕鏡頭中看不見。
這是他有限能堅持的傳承。相聲的內容中規中矩,團圓喜慶。
有觀眾說,不好笑啊,「錯怪春晚了,除了馬三立馬季,原來誰上去說相聲都不好笑」。
郭德綱回了句,「您還茹毛飲血呢,我跟您探討什麼滿漢全席?」
德雲社二十周年時,44歲的郭德綱已不再說那段《五十年目睹相聲之怪現狀》,不再自比相聲守墓人。
此前受訪時問相聲未來,他說「元雜劇到今天不就沒了,沒就沒了吧」。
廟堂幾番沉咳,江湖一聲孤笑。
一切總有告別時刻。
侯耀文故去後,師勝傑和石富寬搭檔說相聲,有時也到小劇場,演一段《雜學唱》。
晚年時,他說,相聲只是個樂子,哪分主流非主流。
9月28日,師勝傑病故,姜昆髮長詩紀念,並鼓勵師勝傑的徒弟,要永遠讓相聲聖潔。
沉默數日的郭德綱,在微博寫道:平生壯志三更夢,萬里西風一雁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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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室氣體排放失控,留給人類的時間只有最後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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