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有尊嚴是談家庭教育的最根本基礎

教育 10-31

整理自第五屆新東方家庭教育高峰論壇

演講人：俞敏洪新東方教育科技集團董事長

家庭教育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家庭教育是社會的細胞，我們希望每個細胞都是健康的。當身體有重病的時候，健康的細胞會非常難受，或者這個細胞會帶來不健康的因素。我一直認為，不論是從教育的角度，還是從其他角度來看，現在的中國的社會都是一個有病菌存在的軀體。有病的軀體並不意味著身體治不好，但病是存在的，我們只有知道病根在什麼地方，才能做出對未來發展、進步、穩定有意義的事情。

前幾年，網上流傳最多的一句話是"我爸是李剛。"保定某區公安局副局長的兒子開車在河北大學校園內撞死人後不道歉，還囂張地說："我爸是李剛。"這件事情是誰的錯？是他爸的錯，還是孩子的錯？兩個人都有錯。為什麼都有錯呢？再往深處說，這個錯不在他們身上，而在整個中國的機制上。中國是官本位的機制，這導致中國社會是對上不對下的，所有的行政體系不斷強化的一點是必須對上面負責，不用對下面負責。這導致的結果是下面的人失去了尊嚴。在中國，很少有人會過得有尊嚴。有尊嚴嗎？表面上有，而實際上是沒有的，因為政府官員也有上級。

有一次，我在某個市的政府吃飯，市委書記在的時候，所有領導都說市委書記多麼偉大；市委書記有事走了，大家轉頭就說市長多麼偉大；市長走了，說常務副市長多麼偉大；常務副市長走了，剩下了秘書長，大家說："其實所有的活兒都是你乾的。"這就是典型的對上不對下，這就導致人的尊嚴的喪失。這導致的最直接的後果是人不需要尊嚴，也就不需要有道德和社會底線。羅素說："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我們都希望達到人生而平等的境地，但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平等的。有人出生在農民家庭，有人出生在工人家庭、官員家庭，出生的地點、家庭不一樣，這就是不平等的。但是，我們講的平等不是說出生在有錢人家、沒錢人家的平等，而是人格的平等。可惜，中國還是有一些不需要人格尊嚴的地方，所以出現了侮辱別人，反過來又侮辱自己的現象。李剛父子就是這樣一個現象，這件事情侮辱了整個社會法制、體制，也侮辱了他們自己。他們道歉，人們不接受，原因是人們認為這個道歉不真誠。我也不接受，因為他怕後面更加糟糕的事情揭露出來，才跟大家道歉。我們是處在相互侮辱的世界，既侮辱別人，也侮辱自己。

所以，沒有人格尊嚴時談家庭教育是沒有基礎的，就像某個人身體生了大病，想讓某一個細胞健康是不可能的。我們還看到中國富二代的問題，比如開車撞人等等。富二代是怎麼來的？首先要有富一代。我也算富一代，我是從父母不認字變成了富一代，我認為我這個富一代對得起良心。因為，新東方的錢不是通過權錢交易得來的。而富一代中有些人是通過以錢換權或以權換錢得來的，後果就是當一個窮人通過自己的努力奮鬥達到一定社會地位後，就會產生驕傲感。我們看到有的煤老闆拎著一大麻袋的錢賓士，一買就是20輛，這是因為他的內心極度自卑，最後表現為心理的極度膨脹。他不希望把錢給了孩子而不能使孩子有尊嚴，他沒有教會孩子什麼是有尊嚴的生活方式。官、有錢人、知識分子帶動社會的發展，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知和精英。當官手裡的權利和有錢人手裡的錢是來自於對所有價值否定以後的結果時，整個國家是沒有價值體系的。

去年，有一個廳長給兒子寫信，告訴兒子"如果想當官，請忘掉誠信。請記住，謊言永遠是你上升的階梯。"大部分人認為，誠信並不是社會晉陞體系中的一個重要元素。那麼，家庭教育的基礎在什麼地方？例如錢文忠所說的讓孩子照著《三字經》去背，背完了照著去做，而這樣的孩子到社會上肯定吃虧。一個到社會上還能努力奮鬥並且還能堅持道德原則的人在中國是很了不起的。這是不是意味著中國古代的家庭教育和道德教育比現在好呢？坦率地說，不是。我們儘管有《三字經》、《史記》、四書、五經，但是，在中國古代沒有家庭教育。為什麼？不需要，因為古代時99%的人都是文盲。家庭教育是什麼？父母教給孩子的就是干農活。我從小受到的家庭教育就是干農活，真正的窮人是沒錢讀書的。儘管中國古代有科舉制度，但是參加科舉考試的人也是在當地比較富裕的。不管是蘇東坡還是其他人，都是家庭條件不錯的，真正的農民吃都吃不飽，哪有機會讀書。

另外，在我小時候，基本每家都有三個、五個甚至八個孩子，孩子之間互相幫助、共同長大，所以他們的心理、生理都很健康。現在，中國之所以把家庭教育放在這麼重要的位置上，是因為對全中國來說，一個孩子就是幾千萬分之一（中國現在十歲以下的孩子大約有兩三億）；但對於家長來說，卻是百分之百。而原來不是這樣，原來一個家庭如果有四個孩子，即使其中三個孩子沒出息，一個孩子有出息就可以了。所以，家長的壓力沒有現在這麼大，家長不會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一個孩子身上。孩子之間互相平衡，為了一個東西互相搶或互相謙讓，打架以後第二天也要和好。所有這些都是自然形成的。所以，除了"孟母三遷"外，沒有什麼家教的故事，中國整體的家庭教育都是健康的。

古時候，道德體系比較容易維繫。這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中國古代強調了一部著作的重要性，把《論語》中的每句話實施到個人生活中變成個人準則的重要性。所謂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樣僵化的條例對古代社會的維護是特別重要的。中國古代是農業社會，非常固定。就在前些年的中國農村，也還是這樣。比如在我小時候，我們村子有一百多個人，周圍人都互相認識，做壞事能做到哪裡去？為什麼要考大學？作為一個農民家庭的孩子，想走出農村，只有這一條出路。當時，如果發現誰是農村戶口，馬上會被抓回來。這就是中國社會2500年的縮影，你走不出去村莊。既然走不出去，被社會固定住了，所以不得不變得好一點，因為周圍人都認識你。其實大家想想，中國古代的貪官少嗎？壞人少嗎？一點也不比今天少。之所以看不見，是中間那批人沒有被記錄下來，中國歷史只記錄道德水平最高和道德水平最差的人。為什麼我能斷定中國古代的道德不比今天好，因為中國古代也是官本位的社會。

面對現在社會這種現象以及家庭教育的缺失，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在我認為，是好事。現代社會的發展是好事，之所以我們沒法應付，是因為中國社會轉型太快了。我們一下子從30年前人們根本走不出村莊這種農業社會到今天走向了全世界。現在，走在大馬路上，你能認識幾個人？你知道你隔壁住的是誰嗎？不知道。這個社會形態的轉變，西方用了200年才完成，而我們只用了30年就完成了。一件事情發展需要有體系和制度的跟進，才能使社會穩定。社會穩定要用結構去維護，而不是嘴上講的穩定。

我曾經說過，中國社會需要穩定，每個人都需要穩定。但是，這個穩定是釋放性穩定還是壓制性穩定，有著截然相反的效果。釋放性穩定是老百姓發發牢騷，最後又為祖國做貢獻了，而壓制性穩定的後果是不可想像的。為什麼說這是一件好事？因為我們從農業社會轉變到商業社會，卻沒有任何商業社會中應有的規矩。中國的官本位跟商業社會是衝突的，官本位可以利用商業社會這個亂象進行權錢的交易，使事情更加複雜，而且會走進背後強大的利益集團。在商業社會，每個普通老百姓都應該有平等佔用資源的機會。可是，我們有多少是普通的老百姓平等地佔用資源？我依然對中國社會的發展充滿希望。因為商業社會、商業力量在某種意義上只要開始了，就是一種不可阻擋的力量。商業文明意味著"三聚氰氨"，代表了"假雞蛋"、"假螃蟹"、"假牛奶"，這些都是必經之路。

20世紀初，美國總統羅斯福在吃香腸時還吃出了一隻耗子。商業社會背後的原則就是交易。今天做一筆買賣，雙方都合算了，才能進行，交易的本質就是大家獲益，雙方平等，這是第一要素。第二要素是契約精神。人的交易一旦認定了，就不能改變。第三，交易意味著信息透明。如果我要買一個東西，我要到處比較價格，我要跟某個機構合作。所有這一切會帶來什麼？就是我們所嚮往的誠信體系和公平體系的建立。誠信體系和公平體系的建立是一個社會的基礎，如果這個基礎建立了，家庭教育的一大半問題就解決了。所以，家長要有前瞻性的眼光。中國發展速度如此之快，我們用了30年走到了商業社會，但中國的商業社會還包含著封建社會的因素、資本主義的因素和其他各種因素。然而，我們充分相信，未來的中國社會只有一條路走，就是"透明的、公平的、平等的、信息透明的時代"。當這些東西出現的時候，我們才會發現原來這個社會真正需要的是什麼。這一輪是必須經過的，像我們的人生必須經過一個混亂期，才能達到一個清醒的狀態。這就是為什麼孔子說"四十不惑","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社會也是這樣，我們不能期待中國從農業社會到商業社會用30年就完成，後面還有很多事情，這要靠中國政府和我們每個人的共同努力。

在這個過程中，我始終堅持幾個觀點。我始終認為，善良永遠比不善良好。這就是為什麼聰明是先天的，而善良和勤奮是可以後天習得的。家長在教孩子的時候，教給他們的是什麼價值觀？是教他們鼠目寸光、有便宜就占、不誠信地獲取資源？還是教對他們一輩子真正有用的價值觀？我認為，李剛把自己的兒子給毀了，是因為他自己的價值觀不好，還強加給了自己的孩子。在現代社會，人們依然欣賞誠信、善良、樂於助人、開朗、有團隊合作精神的人。作為家長，在教育孩子的時候，請往後再看十年、二十年，這個社會希望什麼樣的人成為社會的主宰？當人們心目中的人產生時，他就是社會的主宰。當單個細胞健康的時候，人的身體不可能不健康。所以，中國現在要做的不僅是自上而下的革命，還要是自下而上的改良，讓我們的每一個細胞都健康，直到把疾病擠到沒有任何地方可待。那麼，中國社會就必然會健康，這就是我們要做的。

當我們知道了這些東西時，我們要強調的就一點也不複雜了。錢文忠所說的打板子、戒尺，這些教育的背後都是愛，如果沒有愛，怎麼打都是不管用的。老師對孩子的嚴厲也是愛，當然，也有學生因為老師的謾罵而跳河自殺的，這些孩子的心理很脆弱。但是另一方面，也是老師沒有把這個東西記在心裡。當你在批評一個孩子的時候，有沒有把他當成一個平等的有尊嚴的人？我們要守住這個底線。我跟新東方的老師和我的家人說，怎麼罵孩子、打孩子都可以，但是尊嚴這條線是不能破的。如果老師把孩子打了孩子還能喜歡你，這個老師就做到位了。核心的東西是"愛"，關愛、誠信、善良、人性的尊嚴、團隊精神永遠是家庭教育的主題，這跟對孩子的嚴厲不矛盾。我在演講的時候講過如何把對孩子心情的培養和對孩子的規矩結合起來這個問題。培養孩子喜歡讀書的習慣，培養孩子有詩意，培養孩子認為學習是快樂的觀念。帶孩子看看月亮是如何升起來的，看看滿天繁星是如何閃爍的，帶孩子爬山涉水玩瘋了，這些都是心情的培養。如果孩子在十歲以前有兩種狀態，這個孩子一輩子絕對不會差。一種狀態是玩瘋了，最後能高興到忘掉一切。另一種是有規矩。玩瘋了還得守規矩，這是不容易的。家長放鬆了，讓孩子充滿想像地去玩兒，但是要讓孩子知道什麼事情是不能碰的。比如你的孩子從別人家裡偷東西了，你不管的話，後果會很嚴重。這件事底線是不能有彈性的。很多中國人做事情有彈性，有兩條線，一個是法律線，一個是人情線。這就像橡皮筋一樣，兩條線表面上拉得特別緊。這是擋普通老百姓的，有權有勢的人對這條線一撥就能來回左右搖晃。我們發現，不同的人犯了同樣的同樣法，他們所判的刑是不一樣的，這就是彈性問題。就人情來說，認識人，很好做事情，不認識人，很難做事情。我們在管孩子的時候，這個底線是不能碰的。我們希望"把橡皮筋換成真正沒有任何彈性的線"，不能做的就堅決不做。

前兩天，在網上流傳廈門警察給警車貼了罰款單，被網友看到了，流傳得非常廣泛。電視台去採訪這個警察，問他怎麼敢給警車開罰單，他說，"這輛警車在沒有執行任務的時候停在了不應該停在的地方，就可以給他開罰單。"我覺得，如果中國的警察都像他這樣，就很好。我們很難想像30年前會出現這樣的警察，今天有了，哪怕只有一個，這就是中國人民的勝利。

作為家長，在教育孩子方面，我在幾個方面是有底線的。第一，孩子必須善良，必須對朋友好，我就從中得到了很多好處。無私不是道德問題，是生活態度問題。套用老子說的話，"無私所以成其私。"表面顯得無私，哪一個人會無私？只要人活著，有肉體在，就是有私的。但是，如何跟大家一起奮鬥，是需要一個團隊的。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從小沒有朋友。第二，要愛護環境。我驚喜地發現，我的兩個孩子比我還愛環境。我開了一台12缸的車，孩子說："爸爸，我不坐，污染環境。"我兩個月就把車賣掉了。當我們知道教育孩子的底線在哪裡後，就要培養孩子有興趣地學習。至於在班級里排第幾名沒有關係，最後一名照樣活著，第一名不一定很好。我跟我的孩子從來不討論成績問題，從來不討論將來上什麼大學的問題，這一切都不是重心。重心在於培養孩子有愛心、善良、積極、樂觀、向上、勤奮等正確的價值觀。如果可以做到不觸碰社會底線，每一個孩子就是成功的，每一個家長就是成功的。

2018第十一屆新東方家庭教育高峰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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