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我世人,憂患實多:被韋一笑提下馬來的四個乘客和歷史的底色
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
僅以此文,紀念金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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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讀者」
《倚天屠龍記》第24章《太極初傳柔克剛》中有這樣一個橋段:
張無忌心想:「到武當山路程尚遠,終不能如這般奔跑不休,何況強敵在前,尚須留下精力大戰。」對韋一笑道:「咱們到前面市鎮上去買兩匹坐騎,歇一歇力。」韋一笑早有此意,只是不便出口,便道:「教主,買賣坐騎,太耗辰光。」
過不多時,見迎面五六乘馬馳來,韋一笑縱身而起,將兩個乘者提起,輕輕放在地下,叫道:「教主,上罷!」張無忌遲疑停步,心想如此攔路劫馬,豈非和強盜無異?韋一笑叫道:「處大事者不拘小節,哪顧得這許多?」
呼喝聲中又將兩名乘者提下馬來。
那幾人也會一點武功,紛紛喝罵,抽出兵刃便欲動手。韋一笑雙手勒住四匹馬,將那些人的兵刃踢得亂飛。只聽一個喝道:「逞凶行劫的是哪一路好漢,快留下萬兒來!」張無忌心想糾纏下去,只有更得罪人,縱身躍上馬背,和韋一笑各牽一馬,絕塵而去。那些人破口大罵,卻不敢追趕。
張無忌道:「咱們雖然迫於無奈,但焉知人家不是身有急事,此舉究屬於心不安。」韋一笑笑道:「教主,這些小事,何足道哉?昔年明教行事,那才稱得上『肆無忌憚、橫行不法』呢!」說著哈哈大笑。
韋一笑在技術上想得十分周到,他和張無忌只不過兩人,卻搶了四匹馬,那就是不但考慮到了分別騎乘所用,還想到了如果一段時間之後騎乘的馬匹過度勞累而不能奔跑,還能有備用之馬可供驅策;韋一笑在道理上也理直氣壯,「處大事者不拘小節,哪顧得這許多?」、「這些小事,何足道哉?」,乾的是反元抗胡、除暴安良的大事,如許大好男兒,此後一二十年之中,行將鮮血灑遍中原大地,老子在城裡下館子都不要錢,別說吃你幾個爛西瓜!
要說韋一笑搶馬還沒有傷人,《笑傲江湖》中向問天搶馬還殺傷人命,令狐沖「見他濫殺無辜,不禁暗暗嘆息」,但也不影響好朋友講義氣,性情中人氣味相投。
張無忌韋一笑影視形象(李連杰吳耀漢版)
張無忌韋一笑影視形象(蘇有朋劉長生版)
彼時的英雄豪傑,只怕一百個有九十八個是這麼想的,也因此,張無忌的猶疑不安,「豈非和強盜無異」、「此舉究屬於心不安」,反而顯得迂腐不堪、優柔寡斷、拖泥帶水。
金庸先生自己就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在《倚天屠龍記》的《後記》裡面說:
像張無忌這樣的人,任他武功再高,終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領袖。當然,他自己根本不想做,就算勉強做了,最後也必定失敗。中國三千年的政治史,早就將結論明確地擺在那裡。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第一個條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對付政敵的殘忍。第二個條件是「決斷明快」。第三是極強的權力欲。張無忌半個條件也沒有。
張無忌劇照(吳啟華版)
張無忌劇照(鄧超版)
所以,明朝的開國皇帝是朱元璋,不是張無忌。
從歷史學的角度,朱元璋稱帝之後,確實坐擁恢復中華,無所憑藉而得天下的高度合法性,但在金庸先生筆下,又有一番鋪陳:
張無忌心中一驚,只見徐達臉上有不忍之色,鄧愈顯得頗是尷尬,湯和說來得意洋洋,只有朱元璋卻絲毫不動聲色,恍若沒事人一般。張無忌暗想:「這人下手好辣,實是個厲害腳色。」說道:「朱大哥此計雖妙,但從今而後,咱們決不可再行濫殺無辜。」
這是教主的訓論,朱元璋等一齊起立,躬身說道:「謹遵教主令旨。」
後來朱元璋、徐達、鄧愈、湯和等行軍打仗,果然格遵張無忌的令旨,不敢殺戮無辜,終於民心歸順,得成一代大業。
這既是金庸先生以作者的便利為偏愛的主人公加戲,也是雖然溫柔敦厚但未必準確的總結。
雖然史乘中關於朱元璋軍隊紀律嚴明的記載觸目可見,但是即使在相對比較站在朱元璋集團立場的史書中,字裡行間,還是透露出這支軍隊軍紀敗壞、殺戮搶掠之事不能掩藏的一面。
朱元璋徐達湯和影視形象(胡軍版)
明朝軍隊歷史圖像
這涉及到歷史學的一個問題。如果按照比較學術的說法,可以從影響巨大有著悠久的歷史淵源年鑒學派談起,甚至可以追溯到18世紀的伏爾泰——伏爾泰主張歷史不應當是君主和偉人的歷史,而應當是所有人的歷史,之後年鑒學派的發展,儘可能抗拒在精神方面只談君主和政治行為,而忽視了觀念、習俗以及民族靈魂的內在作用;也儘可能反對僅僅把研究重點放在政治事件上,誇大戰爭等政治因素的重要性。而如果更加通俗化一點,就是清代袁枚所作詩歌《馬嵬》表達的意思: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
石壕村裡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在這個意義上,被韋一笑提下馬來的四個乘客(《倚天屠龍記》)、光明頂上被韋一笑吸血而死的楊逍童兒(《倚天屠龍記》)、襄陽城下因為楊過被尼摩星等人拉成了三截的小兵(《神鵰俠侶》)、襄陽城外被李莫愁殺死的孕婦(《神鵰俠侶》)、長台關酒家被阿紫割去舌頭的店小二(《天龍八部》)、佛山鎮被鳳天南威逼侵害的鐘阿四一家(《飛狐外傳》),腦袋被劈成了兩半的青年農夫金阿二和他的情侶(《天龍八部》),被丁丁鐺鐺殺死的侍劍(《俠客行》),甚至被強行「化緣」的「壞人」白剝皮,他們的遭遇經歷,他們的被侮辱和被損害,構成了歷史的底色。
這種底色上有冰冷的淚水,有滿眼的血污,即使歷史的圖景上進入我們眼帘的,主要是金絲銀縷、花團錦簇,這個底色是有良心的人不能忽視的。
拖雷和他的妹妹阿剌海別吉曾經在尼沙普爾(Nishapuran,今伊朗內沙布爾)屠城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金庸先生是有大悲憫的,也因此,作為正面人物的楊過的草菅人命和張無忌的漠不關心,顯得尤為刺目。
胡斐袁紫衣劇照(聶遠朱茵版)
但是,總算有郭靖不忍看撒馬爾罕城中百姓遭屠城滅頂之災,以自己所受賞賜與鐵木真作為交換救下闔城民眾的性命;總算有胡斐不顧江湖朋友的如天面子、心中女神的軟語情商,堅持要為一個小人物討一個公道。
即使真正的歷史事實,從來並沒有這麼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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