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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條詩人|《草堂》:湯養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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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條詩人|《草堂》:湯養宗

編者按:為展示更多優秀詩人的優秀作品,增強各大詩刊在網路上的影響力,中國詩歌網與《詩刊》、《星星》詩刊、《詩歌月刊》、《詩選刊》、《揚子江》詩刊、《詩潮》、《詩林》、《綠風》、《草堂》等主要詩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頭條詩人」欄目,每月分別推薦一位「頭條詩人」,以饗讀者。

本期推出《草堂》2018年10月頭條詩人——湯養宗。

頭條詩人|《草堂》:湯養宗

湯養宗,生於1959年,閩東首府霞浦人。出版詩集《去人間》《制秤者說》《一個人大擺宴席 湯養宗集 1984--2015》七種。先後獲得人民文學獎, 中國年度最佳詩歌獎,詩刊年度詩歌獎,儲吉旺文學獎,滇池文學獎,揚子江詩學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作品被眾多文集,年選及核心年代選本選入,部分詩作被翻譯成外文在國外發表。

人間舊句(組詩)

一些心甘情願的事

懷想一豆油燈下,有人仍在為你

守著一扇門。懷想十年後

依然有人在清明的荒山裡哭墳

風雨如磐,海邊那塊石頭

人稱望夫石,會突然地抽搐兩三下

心甘情願或者永不回頭

並有一隻鳥,花一般也叫杜鵑,俗名布穀

又叫子規,杜宇,子鵑

彷彿沒有這麼多名字,就無法驗明正身

它一叫便滿嘴流血,一叫便叫斷腸

有些至愛,我今生已失之交臂

再不能夜半坐起,寫下一封信

地址可能有誤,卻義無反顧地去投遞

或拐了一百里路,專程到另一座城

喝一場酒,只為高興一下。

只有大海知道,自己最深的地方在哪裡

這些,已少有人認領與認命

我等待的與你得到的消息已不再統一

在吳洋村看林間落日

我只能說,一隻金黃的老虎又回到了林中

它要回來看看,一天中

有沒有誰,對它的老巢動過手腳

林間,有占窩之美

並在樹蔭小徑上,嗅出

一個王朝散落在草間的氣味

像世界的一場秘密事件!它不許我們插嘴

更不許我來安放人類的立場

百鳥齊鳴

老大,你依然遠有天涯,近有步步逼人的蹄爪

虎 跳 峽

真是苦命的來回扯啊,我一直

活在單邊。另一半。這一頭與那一頭。

偏頭痛,與夠不著。

請允許我,從人間再一次去人間。

允許狂風大作,兩肋生煙,被神仙驚叫

到那邊。

拿命來也要撲過去的另一邊

去對對面的人間說,我來自對面的人間

時 日 書

沒有什麼可以海底撈針。但誰做下了

這個局:通天,通地,通人心。

並留下了草藥名,忍冬,半夏,萬年青

寬大無邊,可以做這做那

像個什麼都沒有輸掉的人。

親愛的,我有痛。我有二十四個

穴位,不能摸。

三百六十五枚銀針,每一枚

都可以插進我的肌膚,每一枚穿心而過

我都暗暗的,對你念出一句心經。

許多人後來都沒了消息

曾經在前面帶路的人,說寧願

去踩地雷的人,懷裡

藏一件暗器走向荒野的人

後來,都沒了消息。活下來的人

像我,都有點二流,甚至

連二流也夠不上

一隻螞蟻進洞後,不知為何

出來後就長出了翅膀

這當中,許多事物已經改換了名稱

夜風一疏忽,野草便成了春色

跟著流水,就有了大河。

我經常給了自己一頂莫須有的罪名

喜歡走小巷,為的是

避開被人說:看,這個人還活著

有福的人,還活得這麼好

成 都

什麼地方好?成都。產小皇帝

但出大詩人。這就夠了

地勢符合快樂活,安樂死,又有天地游

不操一山一水的心

一轉身,桌上的麻將胡了。

玩樂就是你的大本營

愛出川去的人與愛喝酒的人只好讓他當詩人

讓他操心宇宙之變,挂念鳴蟲口渴

歸天空所管的東西,好像

他也有一份。顯得好空闊

所有的流水都是那條河的遺產

世事愛翻轉,所有的壺都是舊的

最新的,只有正要

出入瓶口與我口的這幾口新酒

有許多替身,正在將

這種指認與身份演化成

城南又出新科狀元,城北的老榆樹

結出了額外的果子

日光之下本來早已沒了新事

只有東西南北找到了鳥的翅膀

怪夢糾纏睡不著的遺老

要死要活的大水爭走於老河道

他們說流水常新

而再兇猛的流水也只是

這條河流里的遺產

三千里大霧鎖大江是新事

過後江面上依然是南來北往的舊船客

不新不舊的,是遍地替身

終於變老

「你變老了!」是的,老

是突然變出來的,一個囚徒終於出獄

終於可以說:「你我已經兩不相欠」

爐火里全是炭,認從,接近仁

溪流盡頭,見到了四面八方湧來的水

在手上,石頭果然

變成了捏來捏去的泥巴

一道神諭一路被我帶在身上

現在解開,只有三字:「相見好」

站在星空下,看到了一盤

棋局,密密麻麻寫著我的

殘稿,它已經不計較另一旁的誰

還要細看,歷經良久的策劃

窄門終於打開

並傳出了先人的訓示:「跪下吧!」

感謝你一生經歷過的苦難

你遭受的雷聲,再不會

攔腰抱住你,那些粗茶淡飯

一直長有眼睛,它們沒有虧待你

沒有忘記,你抬頭間的群峰與蒼茫

雄 雞

經過一番鐵心的觀察,我終於認定

即使懷有禽獸之心的人

也不敢伸出這般捨我其誰的利爪

來容納誰也幫不了我的忙的方步

再靠近點評論

甚至生就百媚而屠宰場就在附近。

再看看我們的地面

千聲萬色的人,有哪個不是邊走邊丟下

一地雞毛。不是走著走著

便感到下刻就要挨刀子的樣子。

它只要一打鳴

便有人自許:是不是這一天中還有一天

歡 樂 頌

如果一個壞蛋一輩子愛讀書,我怎麼辦?

有一些歡樂,我竟與所鄙視的人

那樣,做了又做並沒完沒了。

比如對女色的讚美,無法克己,近乎

迷醉。全然不知道地球的

另一端,正在戰爭。又比如

喝酒,也在同銷感覺上的萬古愁。

一想到我與他們所做的事,有走在

同一條路上的銷魂,天空

也不肯隔開我的這一天與他的那一天

甚至,被設置成少不更事的

小屁孩,都有著冒失鬼的身份。

我便在大汗淋漓中錯愕

彷彿在眾多的人間中,有一些事

總是不便讓人認錯。壞人與好人

都無法停下來。服從著,該與不該的歡樂。

東 吾 洋

東吾洋是一片海。內陸海。我家鄉的海

依靠東吾洋活著的人,表裡如一。圍著這面海

居住,連同岸邊的螞蟻也是,榕樹也是

眾多入海的溪流也是

各家各戶的門都愛朝著海面打開

好像是,每說一句話,大海就會應答

像枕邊的人,同桌吃飯的人,知道底細的人

表裡如一的還有海底的魚,海暴來時

會叫幾聲苦,更多的時候

月光下相互說故事,說空空蕩蕩的洋面

下面有最霸道的魚,也有小蝦苗

生死都由一個至高的神看管著。在海里

誰都不會迷路,迷路就是上岸

上蒼只給東吾洋一種讚許:岸上都是好人

水裡都是好魚。其餘的

大潮小潮,像我的心事,表裡如一,享有好主張

逃 亡

終於,要去另一顆星球逃亡。紙已翻到

最後一張。這艘船,靠向了

另一艘陌生的船。大限已到

必須從自己的甲板,逃往別人的甲板

清倉,放棄,砍斷時間的

最後一根纜繩。我們

終於無家可歸。並再也不用

回來。世界終於明白,什麼叫關閉

以徹底的出走,說訣別。

我留了下來。向漸行漸遠的你

報以最後一眼無限的依戀與不舍

平安啊,嶄新的星球

祝福啊,陳舊的你們

最後的我,抱住這顆老星球,抱住這舊愛

這個人已得到了的全部。善始善終

新 學 年

懷揣萬卷書走向新學年的

孩子中,相信有的也懷揣著刀斧

他們的目的地很明確,殺進

黃金屋,搶走那個名叫顏如玉的人

漢字中的金句,就被這無數書生的血氣

延宕開來,並有點小隱瞞

在萬古長如夜中挑燈走路

走進泥濘,又匯入大路人馬

作為過來人,我也寫了一些句子

把人事與不齒說得半明半白

還說花樣永遠在翻新,霓虹志

與小安生河水不犯井水,懷揣刀斧

也志在功成名就,豪奪與

巧取,自古已混為一談,以便於

把混跡這兩字說得十分安分

在茫茫人海中,不做聲,樣子卻很瀰漫

相關評論

湯養宗:具有當代性與「古人」風骨含混氣質的詩人

霍 俊 明

……由此,我注意到湯養宗的詩歌不僅有很多寓言化的日常性細節,有著超拔的想像力和文化底蘊對日常經驗的處理,而且他的詩歌中有著關於自然山水和新人文氣象的精神質素與情懷擔當。應該說,湯養宗是當代詩人中少有的具有現代性和「古人」風骨含混氣質的。當然,這一切都是建立於特有的語言方式和精神方式。湯養宗的詩歌並不缺乏「現實感」和現場意識,但是他顯然對此並不滿足。他往往把我們熟悉的日常悄然地還原到另一個空間,那裡有著這個時代久違的精神氣息。甚至這使我著迷。在湯養宗寫作蘭亭的那首詩里,我再一次在一個詩人身上發現了穿越不同時空的存在。應該說每一個具有重要性、方向性的詩人身上都有著不同的詩人形象的疊加。他們相互發聲,彼此爭吵,不斷磋商,不斷在一個人身上顯現另一個人的身影和靈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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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 論

詩歌寫字條(節選)

湯養宗

詩歌的內質本相一直處在孤冷中。一直是少數的一些人才使得詩歌這種文本靠得住。一代又一代的詩人秉持著自己的寫作品性,積攢自己的寫作意識與技藝,與光陰為敵,鐵心認定自己的要與不要,反覆比較著寫作取捨上的確認與維護,從他開頭這樣說:「我從沒有向什麼低頭過,順從過」,到後來終於成為生活無比精準又無比嚴厲的判官,這當中所經歷的都是寂寞的功課,他在冰涼的技藝中用掉的都是他內心中無法與人證實的爐火。正是這少數的人,讓詩歌在人心中確立了可靠的地位,而他自己總在人世的種種疑問中,人去樓空。

要知道什麼是好詩,先得知道什麼是壞詩。

就像當讀到了好詩,再不必談什麼是壞詩。

什麼是整齊的?願望中的詩歌幾乎無法整齊。

再好的詩歌文本肯定還有另一種同等的打開。

而閱讀也存在著對等的打開與不對稱的打開。

一首好詩至上的凜冽性使我們產生敬畏感,它的精確度與精美性使我們相當長以來的猶豫感一下子瓦解。我們感到詩歌作為一種我們所需要的形式在它這裡有了新的遞進,也因了它的出現而更加可靠,並由此有了某種更值得信賴的控制地位。我們接觸到它以後,心裡終於有了一塊石頭落地:相信一種美是可以進一步找到其相依託的形式的,一種完善的結構在我們的期待里並不是幻影,漂浮的詩歌終會找到它合適的落腳處。我們感謝寫出這篇詩歌的人,因為他,我們的精神有了依附,也被歸位。

我們甚至並不想知道,寫它的這個人今天正在做什麼,他是哪個國家的,身體好不好。但我們相信了這是個事實,深在的美在我們當中又被找到,隱密的美彷彿在這一刻招供了,我們通過這篇詩歌甚至得到一個證明,那就是並非我們在寫作中逼供了什麼,而是至高的藝術也逼供了我們,使我們與所參與的藝術終於有了一個和解,也在當中參與了神對崇高價值的評判。於是,我們自己同樣也是被確立的,因為它的精神實質與我們是那般的靠近,讓這件作品成了我們集體的代言人。

詩歌中的單一的好是極其有限的。而一個好的詩人其文本質地的組成因素必然是高居而複雜的。你能複雜而豐富嗎?過不了這一關的詩人,是渺小的,也是單薄的。斑雜是詩歌寫到一定時候的總和,它當中的技術其實是詩歌寫作中的處理生活的態度及認識世界的思想。精神境界與所使用的手段,是他詩歌中難捨難分的統一體。

那些手上缺乏深刻複雜詩歌手段又硬說平白簡化就是詩歌最高境界的人若不是自己心虛、底氣不足,就是不想作艱苦探索而想矇混過關,自欺欺人的人。

一個舊人路過,我驚叫:「他怎麼長成這樣了啊!」這證明他依據自己的生命基因,他曾經在哪裡摔過一跤又爬起,他已習慣了用什麼方式說話等,他已涵蓋了這些。獨立出來就是風格。不獨立最多叫類似的風格,重複的風格,或假的風格。可以長的相似或者不太相似,但個體的內涵無法取代。這意味著每個人抵達事物的程度與說出事物的方式。我們總是慢慢被什麼奪走,那不為人知的過程。我們又無路返回,是的,必然是這樣。

詩歌並蓄、傳承、發展的問題是個稍不小心就會弄壞一個詩人天性的問題。傳統有個人的,也有世界的,但我更相信一個詩人個人的傳統。一個要幹壞事的孩子,他全然不顧世界有多麼好以及他母親等著他回家吃飯;而一個好詩人也會一頭撞到南牆上也不願往回走。傳統與並蓄的問題似乎大到幾乎等於無,在成熟詩人這邊,那些東西平時都在,可一到寫作時他全忘了,他會說我才是一切。發展也是個人的事,沒有一個好詩人會說我要跟誰一起發展。總是他寫作中的天性與記憶讓他在「無所有」中從零做起。我自己才是一首詩歌。一個詩人是被自己帶大的,他的天資告訴他這樣做比別的什麼更可靠一點。

「我永遠是新的」,這是所有真詩人的願望,事實上新陳代謝的慣性又極難讓他做到這一點。但是,一個詩人缺乏對自己文本建設的渴望性則反過來失去了他實現自己詩歌里情感建設的可信性。一個沒有前沿,堅實,可靠的文本握在手裡的詩人,他的情感願望再好也等於沒有這個詩人。這也成了情感價值與文本價值最後相統一的終極問題。你的文本在這些問題上還沒有完成,就說你是對社會情感建設有貢獻的優秀詩人,你當然是在欺騙我。

詩歌是什麼?詩歌是我們正常生活多出的那一小部分。

10

中國新詩作為直接脫胎於西方文化的一種藝術形式,主動地更深層次地與國際詩歌相對接,吸納西方詩歌藝術中的思辨方法及各種表現手段是非常應該的,而沒有全人類都已想通的問題我們就是想不通或特意不去想通的問題。別人無法替我們包辦的問題我想有兩個是至關重要的:一是中國詩人身上與生俱來的與自己這塊土地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悲憫感。這種悲憫感又帶有東方濃厚的參悟意識及玄學上的超脫思辨,西方詩歌中的澄明透徹與我們詩歌中的陰鬱牽掛到底哪個更有價值,我想值得深思。這種東西是深藏於一個民族骨血中的特質,要不要換血?換血了我們還是不是我們。二是世界意識如何在漢語的語義中得到合理轉換的問題。白話文及現代漢詩已有一百年的歷史,而漢語意識卻在中國人身上作用了五千多年,無論我們拿來了多少世界意識及外國詩歌的表現手段,最終要回答的是如何在現代漢詩中體現出來。

頭條詩人|《草堂》:湯養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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