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閥慘殺優伶的殘暴行為
徐慕雲
徐慕雲(1900-1974),江蘇徐州人 。著名戲劇理論家、戲曲教育家。少年起便醉心於戲曲藝術。畢業於上海大同大學,留上海做戲曲評論研究工作,對譚派藝術有過深入研究。主要著作有《梨園影事》、《故都宮閣梨園秘史》、《中國戲劇史》、《京劇雜談》、《京劇字韻》等。
前敘伶人身價抬高的原因,多由於北伐前軍閥政客的熱烈捧架;但是其中也有幾個武人是最痛惡梨園行人的。一位是做過吉林督軍的孟恩遠,一位就是直隸督辦褚玉璞。孟曾活埋秦腔名伶元元紅(名魏聯升,非老元元紅郭寶臣),褚曾槍斃鬚生高三魁、劉漢臣(非現方出演天蟾舞台的武生劉漢臣,此劉漢臣,原名八歲紅。已死之劉漢臣,童年時代常在九畝地新舞台出演,唱學潘月樵,據云系潘之義子,與劉文魁皆劉文美兄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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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玉璞
該兩事的起因,全是由於姦情,並且都與他們的姨太太有很大的關係。孟本系撈毛的出身(撈毛即王八),所以某年值他誕辰的時候,有一人送上一個錦匣,打開一瞧,裡面卻是一把粗瓷燒成的大茶壺,上面並且寫著「大茶壺孟恩遠」六個大字,當時當著許多賓客,真把他氣得要死。據說他的那位如夫人,也就是窯姐出身,後來同元元紅髮生了戀愛,孟聞知後,竟將元元紅捉來活埋的。究竟他與她當初戀愛的起點是誰找的誰?因為遠在東北,兼以事隔二十餘載,所以社會人士都莫能探悉其中真相。至於褚玉璞槍殺劉、高兩伶之事,距今不過十數寒暑,而且這件事又近在中外觀瞻所系的天津。褚氏雖歿,而當日勾引劉、高二人的女主角還活在世上,因此關於這樁事的始末詳情,不佞卻早已探得備細,現在特為把它敘述出來,一來替冤死的優伶稍鳴不平,二則藉此也可以暴露軍閥時代一般武人的殘忍好殺,一意孤行,正所謂「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捧唱戲的是他們,殺伶人的也是他們。這種胡鬧的行徑,比較今日蔣公領導之下愛國將領,矢忠黨國,以熱血扞衛國土,俱曾受過高深訓練,祗知以國事為前提者,其賢不肖直不可以道里計也。
褚玉璞原籍山東濟寧,家道貧寒。他的胞兄,名叫玉鳳,長他約有十齡。玉璞自幼就不學好,十幾歲時就跟著些匪人瞎混,在魯省鬧出人命巨案,不能立足,遂竄入蘇境的徐州,後來名聲一天大似一天,被官府捕拿甚緊,他不得已才散了伙,獨自一個人隱藏在城北的趙家圩子里。趙氏族中有一人名叫趙瑤蘊的,把他留養在家下,待他十分恩厚。民國二年時,冷通任第三師師長,駐守徐城,他的剿匪方法,是恩威並用,凡能悔過自新的,一律都可招撫,褚玉璞也是當時很著名的匪首,所以他同超盤和尚(亦巨匪)都在那年改邪歸正,被冷氏委任營長之職了。彼時張宗昌任團長,方振武任輜重營營長。後來張、褚、方三人發生密切關係,也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褚在這時忽然結識了一個土娼,名喚王香亭,二人打得火熱。不料二次光復,冷軍被馮國璋打得大敗,退守江寧後,已潰不成軍。這時褚玉璞又受了馮督的收編,同時長腿將軍也就被委為將校團團長,二人都常住金陵。不過他們都非行伍出身,常為人所歧視,又兼揮霍無度,鬧了虧空,故而不久就都離開了南京,先後投奔關外的張作霖去了。褚因徐州是他的第二故鄉,一來想看望曾經救護(其實是窩藏)過他的恩人趙瑤蘊,二來也順便探望他的舊情人王香亭。誰知王女士雖是個土娼,但是為人極其豪爽,一聽褚氏要到關外去謀發展,她立時就把所有的首飾兌了五六百塊錢,雙手奉與老褚,當做一路的盤費,余剩下的,還可以作為交際等費之用。所以後來張作霖一入關,老褚就做了張宗昌部下的旅長,長腿以蘇、魯、豫、皖四省剿匪司令名義駐兵徐州時,褚與王香亭見面之下,那種感激和親密的情形,當然是達於極點了。未到兩年,張、褚都做了督辦,這些老粗也還懂得知恩報恩,於是首先就把一位略識之交的趙寨主(瑤蘊)請到天津督辦公署里,當了總參議。趙氏本來人口眾多,一齊尋到天津,大小全都弄到個官兒,當時督署的八大處以及老褚統帶的部隊里,無不有姓趙的族人置身其間,一時曾有趙半旅的流行語,由此也可見褚氏優遇趙氏族人之一斑了。
至於那位王香亭女士,據一般人的推測,她必定也要被老褚接進督署當督辦太太的驅使,依從褚氏的請求,做他的第二房姨太太(褚尚有原配某氏),並且她還舉賢自代,與他介紹了一位中學畢業的陳女士,做了褚玉璞的四姨太太。這位褚四太太,品貌雖不甚佳,但是學識手段,都還算可以。老褚本來目不識丁,既是糊裡糊塗做了督辦,當然一切重要文件,是要付託有人的。他既得了這位內助,所以許多事情,全是與她協商辦理,因此四太太非常得寵,由「恃寵而驕」四字起因,後來才演出殘殺伶人的悲劇來。
陳女士,也是徐州人,與王香亭本是同鄉,因為家裡很窮,全靠老母與人作針黹度日,她才進了教會所設的培心女子中學校,為的是可以用教友的資格,少納些學費。她母女們住的地方,與王香亭是近鄰,彼此常有來往。王女土雖是一個大字都不識得,但是她卻懂得自由解放,生性不願受人束縛。她素知褚氏殘忍好殺,不像張長腿那樣寬大為懷(張妾三四十人,多與馬弁有染,張則明知而故縱之),倘若她與褚氏有了夫妾名分,稍不謹慎,就有生命危險。後來她目睹老褚親自動手,從床底下把三姨太太某氏拖出來用手槍打死(也是為了姦情),她格外覺得膽寒。況且她自己也早有個意中人劉某,與她情意極篤,這事老褚也頗有所聞,要是自己隨了老褚,就得馬上和姓劉的脫離關係。假使仍像從前一樣,彼此以朋友地位相處,也不與褚氏同居,即令有些風聲傳到褚氏耳中,也是毫無妨礙的。
再者說褚家上下人等,都曉得她以往用首飾贈給老褚出關的義舉,故而上自褚老太太,下迄婢僕人等,無不對她十分敬重,就是褚的幾房太太,明知老褚時常宿在她的寓處里,她們也一概不敢和她爭風吃醋。有一天,可巧老褚在她家裡碰到了那位陳女士,陳是一位有學識的女子,但虛榮心重,褚、王在一處躺著抽煙,她也就自居晚輩站在一旁,不時點個火,倒杯茶,獻上許多殷勤,老褚看了當然滿心歡喜。先前老褚還猜不透王香亭的心理,恐怕她會有醋意,誰知王女士早已拿定主見,很想薦賢自代,及見褚、陳兩方都已彼此有意,所以就乘機力促其成。陳女士的老母,做夢也沒想到她的女兒會做了督辦太太,等到王香亭向她一說,立時滿口應允,不多幾日,親事就算成就了。
大凡一個有知識的女人,想制服一個目不識丁的丈夫,總得先費點精神,把他的性情脾氣摸清楚,再將他的大權慢慢抓到手裡,即令署個名,蓋個章,都得找著這位女秘書長。這樣一來,試想褚的屬下官佐,誰能不懼怕這位四太太呢?陳見勢已養成,於是膽子就壯了許多。自古飽暖思淫慾,姘馬弁姘膩了,忽然又想去結識名伶。適巧倒運的劉漢臣、高三魁二人,彼時正在津埠出演,四太太連瞧了他們幾次戲,很覺滿意,這才在某大旅社開好了房間,差馬弁去邀請他們私會。這兩個孩子本來極規矩,極老實,哪裡敢做出這等不顧名譽的事呢?無奈馬弁脅之以威,誘之以利,實在推不開,也許應約而往了一兩遭。豈料老褚的那幾位太太,早就妒忌四太太的目無大小,又兼她以前姘識的馬弁懷著醋意,這才密稟老褚,前去捉姦。陳素為眾所懾服,在這種千鈞一髮的當兒,僕役們誰不想趁此時獻個殷勤,獲得殊賞呢?
劉漢臣戲照(右)
所以老褚到了那裡競撲了個空兒,不過事情已被他知曉,似他那種毛包性子,還管什麼真不真呢;登時發個命令,派出一排人,跑到高、劉出演的劇院里前去捕人,可憐漢臣、三魁兩人,都還正在台上演戲,這一班如狼似虎的軍士們,奔到台上,就把他們捆綁了去。高、劉兩家,忙做一團,一面急急託人營救,一面電知梅大王,請他代懇魯張解救,誰知老褚未等張氏電到,早已加了個赤化的罪名,把兩人給槍斃了,自己的太太起意,勾引人家上了圈套,不但令罪魁禍首逍遙法外,反倒把被動的人無故殘殺,這種事惟有以前的軍閥們才能做得出來。未幾直魯失敗,褚氏被劉珍年活活地埋人土堆里,這也是他殘忍好殺的報應。
老褚本來就不大喜歡伶人,這事說來也很可笑,原來他因為自己是綠林出身,而中國的戲劇里總好把綠林人扮得不像個人樣,所勾的臉譜,也都同妖怪相似,並且凡是強盜的頭領,結果總是被人殺掉,所以他最不愛看的就是「八大拿」這一類戲,自從他槍斃了劉,高二人之後,更是對伶人深惡痛絕,有時在張長腿跟前遇到了這班人,他總是不理不睬,倘若有人想討好他,同他攀談幾句,他頓時板起面孔說道:「這裡就顯著你們些唱戲的。」弄得後來大家都不敢同他講話。由此可見,他雖是出身與長腿一樣,然而兩人的性情可大不相同,一則大捧伶人,一則殘殺優伶,這更是大相徑庭的了。
(《梨園外紀》)
附:《梅浣華援劉回憶錄》
李斐叔
讀徐慕雲先生《梨園外紀》,述褚玉璞殺劉漢臣、高三魁事,引起予腦海中之回憶。劉等之被逮,實在北平第一舞台,並非在天津也。徐君文中,有「一面電知梅大王,請他代懇魯張解救,誰知老褚未等張氏電到,早已加了個赤化的罪名,把兩人給槍斃了」等語。張氏之電,老褚實已接到,且已允許貸二人一死矣。焉知其口是而心非,盛怒之下,竟不顧諾言,遽將二人槍決,無怪張氏於電話之中,罵其氣量小,不講面子,說話無信用也,關於梅先生奔走救援之經過,余因日侍左右,故知之較詳。茲追述一二,以足徐紀:
漢臣等之北上演劇,系輔佐趙君玉而往,並非單獨演出。先演於天津,售座頗不惡。漢臣少年英武儀錶翩翩,褚妾一見傾倒!數遣馬牟召之。劉初頗潔身自愛,說者謂高三魁從旁慫恿,乃始一往某餐肆私會,實未及作巫山之游也。漢臣怵於老褚威勢,避之不及,而褚妾追求,過於忘形!漢臣甫登場,褚妾亦必出現於包廂中,漢臣劇畢褚妾亦退。在褚妾,意示專愛之篤,而不知稠人廣眾,萬目睽睽之下,反足為劉速禍也。
漢臣自知處境危惡,遂假赴平鬻藝以避之。到平之日,隨君玉先訪梅先生於無量大人衚衕。余方在側,見其目光四射,瞬不停轉,去後,語梅先生曰:「觀劉神色不屬,殆有深憂歟?」先生曰:「余亦同具此感,眼露凶象,恐主不壽!」
余儕作斯語,固不知其秘事也。乃第一舞台登場未及數日,竟與高三魁以同遭逮捕聞。誠如徐君所記,曲猶未終場也。由平逕解至津,囚於督署。梅先生聞訊,以同業之義,急籌援救之策。計唯走張孝坤門,得一言或可拯活二命。乃親往請託焉。
張宗昌
此時張氏正雄據燕都,氣焰萬丈!擁姬妾,黨敗類,日夜徵歌選舞,豪賭尋歡。熱中之流,奔走其門以為榮寵。梅先生除演劇外,不常至其家。間或參與酒食之會,沈默端莊,不苟言笑。以不即不離之態度,委蛇其間。內極分明,而外無圭角。回想其當時處境,真有做人不易之感也。聞所懇援救劉高事,立即屬記室擬電至津,措詞切實,且語梅曰:「老褚氣量太小,若余之姬妾有私人者,聽之可也。夫一人擁多妻,已非常情。且寢處時祗一人耳!余者任其荒蕪,曷若得庖人而代?使房閨無怨女,不亦善乎!第稍隱避,勿為吾見。見則已所愛供他人擁抱,妒火自不免中焚,而余之手槍,恐亦不能恕矣。君等倘有鍾情予之妾媵者,任攆之可也。」梅先生聞其語,赫然不知所答。臨別,張曰:「予之電必可赦其死,汝當以盡畫扇報我。」梅唯唯,稱謝而歸。
歸後,即從箱篋中檢舊藏乾隆御玩湘妃竹扇一事,就原有之硃色箑面,命余捉刀作畫,蓋梅先生雅不欲倉卒落墨也。余就燈下寫深碧色雙勾竹數竿。梅先生略加添改,並補石一堆。畫成雖草草,尚古雅可喜。翌日使人送贈張氏。午後,張氏得津複電,即令人錄附送來。原詞今不複審記,大意謂張氏去電,褚已閱悉,劉高二人並無生命之危,擬稍加儆戒,不久即行釋放。梅先生即將此意,轉達劉等家屬。焉知後三日傳來津訊,劉高竟以赤化罪名,而加以槍決矣。聞老褚於午後屏去侍從,親自刑訊。供詞絕未外泄。訊畢,於晨光熹微之時,就督署中立加槍決。其屍身則由牆壁間穿洞擲出。不由正門,乃衙署舊例雲。褚妾與馬牟,聞亦死於老褚手槍之下。有謂此事之敗露,系馬牟向劉索酬,劉自問無愧,拒之!高三窺又從旁加以凌辱,馬牟一怒!遂過甚其詞,將秘情泄之於褚,因而造成此悲慘冤獄焉。
當逮捕之時,君玉名亦列牒中。會承差某卒,於趙為故交。早已成竹在胸,謀至時蹤之。故當其率領提騎至後台之時,朗聲訊問:「誰是趙君玉?誰是趙君玉?」蓋陽示不識,陰覺之使逃也。
趙君玉戲裝照片
君玉心本無他,初不知其來意。昂然而前自承曰:「余即趙君玉。」當此千鈞一髮之際,幸某差頗機警,出真靈之掌,摑趙頰,曰:「汝何人斯?敢偽替趙君玉,欺余盲目耶!」君玉至此,始恍然而悟!退掩人叢中,乘隙宵遁,遂得免於難。徵其友,亦早已作冤魂於地下矣。嗚呼!軍閥殺人如草芥,固不祗老褚一人也。天道好還,殺人者亦殺之。曾幾何時?若褚若張,其結果又何如?握筆至此,不禁感慨系之!
(《申報》1939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