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朝老兵口述|蔡守成:一個炮兵連能活下來一半就不錯了
原標題:援朝老兵口述|蔡守成:一個炮兵連能活下來一半就不錯了
【編者按】
1950年10月,中國人民志願軍跨過鴨綠江,奔赴朝鮮戰場。1953年7月,朝鮮半島戰火熄滅。三年間,先後有約290萬志願軍入朝參戰。1958年10月,最後一批中國志願軍將士從朝鮮回國。值此六十周年之際,澎湃新聞·請講欄目刊發一組志願軍老兵的口述回憶文章。
蔡守成老人和他的老伴
口述:蔡守成(山西籍抗美援朝老兵)
採訪:蘇培英
整理:蘇培英
時間:2018年8月26日
我叫蔡守成,老家是山西省原平市子干鄉蔡家崗的,二十二歲參軍。在我參軍以前,我們村就是八路軍的根據地了。十二歲的時候,我是兒童團團長。當時日本人還沒有投降,要給八路軍站崗放哨,黑夜不敢在村子裡住,住在山上的廢棄窯洞里。後來我還當過民兵隊的副隊長。在我的印象中,老百姓都是向著共產黨,跟著共產黨走。蔣介石統治光是宣傳得好,但是國民黨那幫人經常搶老百姓的東西,有的時候還把普通老百姓抓走,說你是八路軍要審問,所以老百姓都不向著他們,國民黨在村裡「吃不開」。
我父親是普通農民,那時候條件很艱苦。當時大家種地沒有化肥,只有土肥,也不好灌溉,地澆不上水,一畝地平均只能打三斗糧食。一斗是三十斤,三斗就是百十來斤糧食,根本不夠吃。舊社會全是靠天吃飯,吃的也不好,種下穀子,皮也不去,直接磨成麵粉吃窩窩頭。還是現在好,如今我們村一畝地能打七八百斤糧食。
我的生母在她三十二歲的時候就去世了,留下我和二弟。父親續娶了,繼母生下三弟和四弟。我十九歲結婚,妻子比我小兩歲,我們倆是包辦婚姻。我五歲,她三歲的時候,家長就給我們訂婚了,訂婚以後誰也沒見過誰。她是西榮華的,我姥姥家也在西榮華,但是結婚以前我倆都沒見過對方。
蔡守成年輕時候的照片
1946年的時候我們已經有一個女兒,那時候要解放西北,村裡頭兄弟三個的要走一個。我是最大的,弟弟們還小,都沒娶媳婦,所以我去參軍了。參軍的時候還要看家裡的成分,中農、下中農可以參加,富農不能參加,我家的成分是中下農。應徵登記以後我們就去下薛孤村跟來自其他村的新兵一起「訓練」了一個月。說是訓練,但是沒槍沒炮,只是集合起來早上跑跑步,出出操,生活也很苦,能吃上小米就不錯了,沒有白面。
一個多月之後我們這些新兵有的參加了地方部隊,我是去了陝西,成為了西北野戰軍一軍二師的一名炮兵。我們從下薛孤到陝西的時候,太原還沒有解放,我們只能走山區,一路步行。在岢嵐縣的時候,我們坐著牛皮筏子過了黃河,連小船都沒有。在陝西,我們是攻打胡宗南,那時候很缺乏武器,炮兵用的就是蘇聯支援的山炮,現在淘汰了,早就沒了。這種山炮可以拆卸成六截,卸下來以後牲口馱著,打仗的時候再組合起來。步兵一個連百十來號人,只有一半人有槍,槍也是那種落後的槍。我們炮兵沒有槍,只有幾顆手榴彈,手榴彈是我們自己造的,質量不高,有的扔出去都不響。蔣介石有美國支持,人家用的是好武器,相比之下我們很落後了,地方上的那些游擊隊只有一些手榴彈,要不就是拿著砍刀與敵人拚命。那時候八路軍犧牲得不知道有多少,我們的勝利是拿人命換回來的。
我們一軍相繼解放了陝西、甘肅之後,1949年解放青海。1950年我們在青海搞生產,自己開荒種地,主食種青稞,還會種些蔬菜,比如茴子白,白菜,土豆之類的。抗美援朝剛爆發的時候,我們一軍不準備去,後來因為形勢問題,一軍也要去了,我們差不多是最後入朝的。美國人的消息靈通得很,我們沒出發以前,他們的廣播里就報道,解放軍的第一軍要來了,「天下第一軍」要來了。
1952年我們坐著卡車從青海出發,途中經過我們山西轉車,最後到達東北安東(今丹東)。在安東住了一個多月,安東和朝鮮就只隔著一條鴨綠江。我們一軍有一師、二師和七師,七師是三軍撤銷以後合併過來的。我原來是二師的,後來去了軍直炮兵機干團。入朝以後山炮就逐漸被淘汰了,我們炮兵使用的武器就成了蘇聯支援的野炮。野炮是原來就組裝好的,不能拆卸,它的射程是二三十里到四五十里,打得也比較准了。
我們入朝的時候是十二月份,天氣很冷,我們穿著老百姓做的粗布棉襖和布鞋。布鞋穿得時間久了就會變得很硬,變硬以後穿上腳疼,要用石頭慢慢搗得軟些再穿。入朝以後我們是一路步行到達輪換陣地,部隊行軍經常還要小跑,很多人為了減輕負擔,把被子臉盆都扔了。我們晚上會住在打好的山洞裡,打仗的時候不敢住在村子裡,停戰以後才敢在村子裡住。剛開始去了比較困難,我們一般只能吃國家運過來的壓縮餅乾和罐頭。後來條件好一點,也只能吃些東北高粱米。吃飯時候炊事員需要去河裡挑水,有被打死的。
在朝鮮的時候,我記得經歷過三次大的戰鬥,小的戰鬥不計其數,我軍一般不主動進攻,打仗的時候步兵在最前面,炮兵在後面的山洞裡,炮口朝外,而步兵離敵人都不到二里地,跟敵人互相看得很清楚。有的時候還會彼此交談,美國人想瓦解咱們,咱們也瓦解他們,罵他們。
去朝鮮之前我是排長,到朝鮮以後當上了連長,幹部可以佩帶手槍,還有自己的警衛員和通訊員。有一天我去視察陣地,走在戰壕里,他倆走在戰壕上面,我勸他們下來,他倆不聽,還跟我有說有笑的。可是不幸往往就發生在那麼一瞬間,突然炮彈打了過來,他倆犧牲了,我被埋在了土裡,昏了過去。我慢慢醒過來以後把土扒開,才倖存下來,然後又扒拉了半天土找到手槍。這次危險過後,我的鼻子和膝蓋上都留下了「印記」,但是跟我的兩位戰友比起來,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在朝鮮犧牲的戰士實在是太多了,我們炮兵雖然步槍打不到,但是炮彈過來被打死的就很多。一個炮兵連里能活下一半就不錯了,步兵的傷亡就更嚴重了,十個人里能活下兩三個就不少了。戰士們犧牲以後根本沒有什麼棺材,能用白布裹住抬走埋掉就不錯了,有的犧牲在敵方那邊,都沒法抬回來。
蔡守成老人的軍功章和證書
1953年停戰以後,還要繼續談判,所以不能回國,但是仗打得很少了。所以我們主要擔任防禦工作,除此之外,我們就搞生產,蓋營房。吃飯也按時了,伙食也改善了。還允許幹部家屬去朝鮮探望,我妻子來過兩次,較長的一次在朝鮮住了半年。她第一次來的時候,我給開的證明上寫著她要帶閨女,可是孩子要念書,她就沒帶。到了火車站人家一看證明,問你的孩子呢,她說沒帶,沒帶不讓她上車。後來跟她說你趕緊去簽字吧,她跑去簽上字才沒誤了入朝的火車。
1958年我們一軍回國,回到了河南開封,我們的營房距離城區有二里地,它原來是國民黨的營房。從朝鮮回來不久後我就得了胃潰瘍,前前後後住了四次院,但是我不願意切除,因為跟我一起住院的一個西安的參謀,做手術沒有做好,複發了,最後只能把整個胃切除了,人瘦得不行。後來我聽說我們部隊還要往南方走,我就不太想去了,我說我回老家吧,首長們就照顧我回老家複員。當時號召支援商業,我就在我們原平的百貨公司當了領導,回來以後本地一零八部隊的一位山東的醫生為我成功做了手術。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中國人民志願軍駐防朝鮮問題研究(1953-1958)」暨陝西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18年暑期社會實踐學生自組團隊「尋光者」訪談成果,指導老師田武雄,團隊參與人:趙楚楚、史龍飛、方超、李瑞敏、趙靜、朱浩頡、韓一葦、林小龍、馬雯佳、田愛容、李揚、周敏、蘇培英、向瑤、楊新茹、王天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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