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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保淳:金庸小說版本學

林保淳:金庸小說版本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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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保淳:金庸小說版本學

版本研究向來是中國文學研究中相當重要的一環。版本研究的基本信念,在於肯定文本「歷時性」或「同時性」所呈顯的差異現象,足以作為文化分析的對象。從索緒爾的語言學角度而言,文本在「歷時性」的發展過程中,充分受到當代語言體系的制約與影響,這不僅包括了當代文化思潮、政經因素等對語言的干擾,也包涵了作者個人(或繼起者)運用語言的不同階段特色。以《紅樓夢》為例,「脂評本」與「高鶚續本」分別處在不同「歷時性」的階段,所代表的自然是不同時間中各異的觀念,「紅學」專家,正可自其版本的易變中,或言索隱,或言自傳,或林林總總不同的議論;至於「同時性」的差異,則往往肇因於地域上的差別,張愛玲的《半生緣》,在舊版中題名為《十八春》,結局迥異於在台出版的今本,「張迷」亦自不妨從其差異中,分析探討文本「同時性」所牽涉到的整個不同思想領域中的變化。基本上,文本的版本探討有三個定點,一是作為始點的文本(未必是最早的文本);一是作為比較的文本(未必是最晚的文本);一是比較者。這三個定點,都各自牽涉到當代不同的文化體系,而其中有傳承、有取捨、有變易,綜合起來,頗能略窺文化系統中某種程度的演變痕迹。

金庸武俠小說的研究,論者美其名為「金學研究」,相較於《紅樓夢》的「紅學」、《金瓶梅》的「金學」,學術研究成果固然還是遠遜,但「金學研究」在當代卻因擁有天時(現代性,整個創作的文化背景非常具體)、地利(完整性,作者及創作脈絡非常明晰)及人和(普遍性,作品流傳廣遠,讀者眾多),事實上卻擁有最多的「研究人力」,茶餘飯後、街頭巷尾,無時無處不可見到一副儼若「金學專家」的讀者,有意無意間推動了金庸小說研究的風潮。

儘管從學術研究的角度而言,這些「研究」充其量不過是主觀見解的抒發,而且蒙昧淺陋,零金碎玉,不成系統;但卻是文學研究中的一個特殊現象,意謂著文學不該僅止於學院,而應考量著更普遍廣大的讀者,作更進一步的調整與發展。本文之作,正企圖藉此為調合溝通的手段,為通俗小說的研究拋磚引玉。

一、金庸小說版本

金庸從1955年開始創作《書劍恩仇錄》,至1972年《鹿鼎記》完稿,一共創造了十五部武俠小說;1973年金庸封筆,開始著手作修訂工作;1980年,修訂版問世,這就是坊間常見的《金庸作品集》。

金庸作品的版本很多,基本上可以分作三大系統,一是報紙或雜誌上直接刊載的版本,可以稱為「刊本」,這是金庸作品問世的首度面貌,但並未正式發行印售。「刊本」在各報章、雜誌逐日(周)刊載,鮮少中斷,為配合讀者的閱讀需求,除了各單元自有其章回外,每日均有一提清眉目的小標題(以《天龍八部》為例,第一回「無量玉璧」,前五日的小標有「白衣少年段譽」、「滿手抓的是蛇」、「樑上少女,玩弄毒蛇」、「禹穴四靈的金靈子」、「神農幫採藥」等),或文或白,判斷應是編者所加;此外,有雲君所繪的插圖,相當精緻,與早年台北真善美出版社的插圖高手另人,可謂武俠插畫的「雙絕」。

就在小說連載期間,由於金庸聲名的迅速播揚,坊間書店往往應時集結成小冊發售(應無授權),這是從報紙摘錄,隨寫隨刊的版本,可以稱為「舊本」。此一版本最接近金庸的「原創意」,在修訂本未面世之前,無論是香港各書局(如三民、武史、娛樂等出版社)所出的版本,或台灣盜印的諸作,甚至海外華人社會所流傳的各種版式,皆屬這一系統。「舊本」與「刊本」最大的區別,在於刪除了每日刊載的小標,其餘的略無更動,因此可以視為同系。

一是台灣的「盜版」系統,此一系統,變化相當複雜,既有直接影印港版諸書而成的,也有張冠李戴、改頭換面的版本,更有據內容改編的魚目混珠之作,不過,基本而論,是依據「舊本」改換的。其間比較重要的易動為(1)作者及書名的改換:(請參考下表);(2)章回的重新擬定:在某些書中,章回的變換幅度極大(如《鹿鼎記》「刊本」前三章為「楔子:如此冰霜如此路,痛哭流涕有若是」、「紅巾方見劇賊走,白須又報官軍過」、「琢磨頗望成全璧,激烈何須到碎琴」;台灣盜版的《神武門》一回分成三章,「楔子」分為「逐鹿中原」、「君子遭禍」、「雪中奇丐」),大抵是為了配合台灣出版32開本的慣例。

金庸武俠之飽受盜印摧殘,自然是受政治因素的影響,自「戒嚴法」頒布以來,金庸的小說一直在「禁書」目錄中(全面的查禁,則自1959年底實施「暴雨專案」始)。據《查禁圖書目錄》所載,金庸小說中的《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及《射鵰英雄傳》三部最早的作品,曾在1957年「登台」過(由時時出版社印行),但均遭禁毀(甚至直到1980年,遠景出版《金庸作品集》,已刻意更名的《大漠英雄傳》,仍赫然入列),故此後台灣武俠出版社只能以各種名目盜版印行,以下是筆者經見的目錄:

《射鵰英雄傳》

——《萍蹤俠影錄》,綠文著,32集,莫愁出版社,民47.3-48.5,17、18至27、28兩集合訂為一冊,共26冊。慧明書局於民61年亦重印。案:此書明顯為據香港書翻印,且所據版本不同,故文字往往各集不一且集數參差不齊。此書於1957至1959連載於《香港商報》,顯見台灣此書也是「舊本」,唯獨藉梁羽生的書名為題,並捏造作者姓名而已。

——《英雄傳》,27冊,新興書局,民63年印行。

《倚天屠龍記》

——《至尊刀》,歐陽生著,33集(未完或缺),四維出版社,民53.7-54.3。案:此書幾乎完全依據金庸,連文字亦大體未改,然書中人名一律改換,如張無忌-葛百陽,張翠山-葛慎之,殷素素-尹薇薇,謝遜-穆謙,張三丰-葛聖倫(葛慎之之祖父)等,武當派也改為終南派。金庸此書於1961至1963連載於《明報》,故此書當是金書完成後改編者。

——《天龍之龍》,12冊,奔雷出版社,民53年印行。

——《天劍龍刀》,30冊,新興書局,民66年印行。

——《懺情記》,4冊,司馬翎著,南琪出版社,民68年25開本。案:南琪出版社是台灣專業武俠小說出版社的「八大書系」之一,從民國61年起,即以司馬翎、古龍名目印行金庸諸作,先是32開本,68年後改為25開本,一律改換書名,自擬回目,偶爾變更主角名姓。

《鹿鼎記》

——《神武門》,司馬翎著,32集,南琪出版社,民61底至62初,民66再版。

——《小白龍》,司馬翎著,31集,南琪出版社,民62.5-63.2,民66再版。案:此二書割裂原書,且據原小說中的相關地點及人物外號命名。不過其中的韋小寶(小桂子)之名改成任大同(小柱子)。

《笑傲江湖》

——《一劍光寒四十洲》,司馬翎著,25集,南琪出版社,民62左右,民66再版。

——《獨孤九劍》,司馬翎著,29集,南琪出版社,民63.10-63.12,民66再版。案:亦割裂原書而成,前半部改換諸葛青雲之《一劍光寒十四洲》書名,後半部則從小說中之劍法而來。

《書劍恩仇錄》

——《劍客書生》,司馬翎著,28冊,南琪出版社,民66年;又,68年重印25開本,3冊。

《俠客行》

——《玄鐵令》,古龍著,上下二冊,南琪出版社,民68年25開本。

《連城訣》

——《飄泊英雄傳》,古龍著,上下二冊,南琪出版社,民68年25開本。

《神鵰俠侶》等依原書名、作者名印行,新星書局,民64左右,32開本。案:這是台灣正式以金庸之名印行的小說,但並未獲得授權。據筆者所見,有《飛狐外傳》《倚天屠龍記》《神鵰俠侶》《射鵰英雄傳》(改名《大漠英雄傳》)《碧血劍》《天龍八部》等。

一是「修訂本」,1980年,金庸將十年修訂的成果授權台北遠景出版社出版,共計25開15種36冊,其後則由遠流接手,這是流傳最廣、最普遍的版本。依其版式,有文庫本(48開)、平裝本及典藏本、線裝本等。

據聞金庸已經開始進行第三度的修訂,遠流亦策划出版「評點本」。此外,大陸三聯書局、香港明河出版社(以新、馬地區為發行網)則有簡體字版本。這些版本,儘管外觀、版式或序跋有所差異,但文本內容皆是一致的。

除此之外,金庸的作品至今已有多種外文譯本,據廖建裕所述,東南亞的印尼在五〇年代,已有金庸小說譯本,據年代考察,譯本所據當是舊本;修訂本方面,1986年起,韓國翻譯家金一江、朴永昌等,陸續翻譯了全套的金庸作品;日本則有1997年岡崎由美等人翻譯的《書劍恩仇錄》(德間書屋出版);英文譯本,最早是有Robin Wu於1972年據舊本翻譯的《雪山飛狐》(Flying Fox of Snow Mountain);其後1994年,Olive Mok也譯有此書(Fox Volant of the Snowy Mountain);最近出版John Minford的《鹿鼎記》(The Deer and the Cauldorn),則屬修訂本系統。

金庸的舊版作品,目前零星流散於私人藏書家之手,彙集起來,定有完本;但是藏書家寶愛逾恆,輕易不肯外示,因此究竟世面上曾出現過多少種不同的舊版,至今仍無法斷定。在無法完整羅金庸舊版小說的情況下,欲作所謂的「金庸版本學」研究,可能是個奢談;然而,版本研究的目的是可以多向度的,在此,我們將整個重心置於新、舊本情節、內容的差異上,藉新舊本的比對,一則探討其文學性的優劣,一則深究金庸「歷時性」的創作心理,再綜合二者,討論相關的意義。

基本上,我以金庸早期在報章上的「刊本」為始點,但在資料不足下,部分則取香港出版的「舊本」,更不得不在「舊本」難尋的窘境下,藉助於台灣的「盜本」。所幸,這幾個版本雖互有差異(如回目),但大體上均與原「刊本」相差無幾,已足夠具體分析、解決相關問題。至於「修訂版」方面,我用的是遠流於1980年出版的《金庸作品全集》。

二、金庸小說的「新」與「舊」

金庸的作品雖僅十五部,但以字數來算,卻將近三千萬言;而且,金庸潛心案首,大到情節、人物,小至文字修辭,修定、更動之處極多,自不可能(也無必要)一一臚列標舉。在此,我將舉其犖犖大者,作具體的分析。

金庸「修訂版」小說,相對於舊版,變動的幅度極大,基本上,有以下幾種重要的易動:一是文字、修辭上的更易,包含了內文的修飾與回目的重新設計;二是情節的改換,包含了人物的性格、關係及情節的鋪排;三是歷史性的增強,包含了相關史實的增入及附註說明。

(一)文字修辭方面

金庸修訂舊本小說,可謂達到了鉅細靡遺的地步,在文字修辭部分,幾乎每處皆有,是更動最多的部分。文辭的修訂,使金庸文字的風格更見典雅朗暢、流麗高華,可讀性也增強;尤其是金庸將若干仍饒具「說書」格套的「且說」、「話說」、「暫且不表」等盡行刪削,使小說內文更見純凈。論者謂金庸小說「達到了白話文的新高峰」,雖未免誇張,但就通俗小說而言,金庸的文字風格確實有其獨特的魅力,可作為初入文章門徑者的津梁。當然,這瑣碎細微的修辭工夫,雖也展現了金庸自我嚴肅要求的意義,但相對於我們探討的主題,反而是較不重要的。

回目的重新設計,是金庸修訂版中下得工夫甚深的部分,從《雪山飛狐》之不著一字(僅用一、二、三區隔),到《笑傲江湖》二字擬目(如「滅門」、「聆秘」、「救難」)、《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之四字擬目(前者如「風雪驚變」、「江南七怪」;後者如「風月無情」、「故人之子」),到《飛狐外傳》等三、五、六字不等的白話「章」(如「血印石」、「大雨商家堡」、「風雨深宵古廟」);再從《書劍恩仇錄》的七字聯對(如「古道騰駒驚白髮,危巒快劍識青翎」)、《碧血劍》的五字聯對(如「危邦行蜀道,亂世壞長城」),到《倚天屠龍記》的「柏梁台體」擬目(從「天涯思君不可忘,武當山頂松柏長」以下共40句,句句押韻)、《天龍八部》的自創新詞(分別以「少年游」、「蘇慕遮」等五個詞調分卷),到《鹿鼎記》集清人查慎行的詩句(如「縱橫鉤黨清流禍,峭茜風期月旦評」、「絕世奇事傳聞里,最好交情見面初」),變化繁複,風格各有差異。

回目的編次,是作者匠心及創意的設計,在中國古典說部中有淵遠流長的傳統,大體上,古典說部以「聯對」見長,我們所熟知的「四大奇書」與《紅樓夢》,正是以五、七、八字的聯對擬目的。武俠小說在回目的擬定上,是最具有傳統古典風味的,從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首回「裝乞丐童子尋師,起寶塔深山遇俠」),到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一集首回「月夜棹孤舟巫峽啼猿登棧道,天涯逢知己移家結伴隱名山」),著名的武俠作品,幾乎都延續著此一傳統,就是如文藝腔十足的王度盧,儘管內容可以寫得宛若現代的言情小說,悱惻纏綿,但回目仍以聯對為之(如《寶劍金釵》首回之「銀髯鐵臂老鏢頭隱居,美景芳春小俠女救父」);而平生向以創作武俠為屈辱的宮白羽,一鳴驚人之作《十二金錢鏢》,也得依循故轍(如首回之「小隱俠蹤閑居傳劍術,頻聞盜警登門借鏢旗」)。據張贛生所論,武俠小說中的還珠樓主,在這方面表現得最為出色,「真正把這種回目的特色著意發揮,充分顯示其獨具的審美價值」,並舉《蜀山劍俠傳》之「生死故人情更堪早歲恩仇忍見鴛鴦同並命,蒼茫高世感為了前因魔障甘聯鶼鰈不羨仙」為例,許其「詩情奔放,意味雋永」。

以聯對為回目的「古典味」,在三○年代,曾因其代表的「封建」意味,受到某些專家的批判,如沈雁冰即以「作品中每回書的字數必須大略相等,回目要用一個對子」等,「把章回體的弱點赤裸裸的暴露出來了」,極力加以抨擊。處在當時左翼文學勢力如日中天的壓力下,若干武俠作家也自有一套相應的更張;當然,武俠小說既以「通俗」形式存在,在面對通俗作品讀者逐漸匱乏古典文學素養的情況下,如何以更妥善的方式處理回目,以博取讀者的接納,也是一個思考的重點。在此,朱貞木是一個重要的範例。朱貞木的武俠小說,無論遣詞用字,都有十足的現代性,儘管寫的是古代背景的武俠小說,但是流行的新興名詞,卻敢於大量運用。在回目上,朱貞木亦多所更張,以白話短詞、短句擬目,如《羅剎夫人》之「英雄黑里俏」(第1章)、「美男計」(第15章)、「肚內的秘密」(第23章),《七殺碑》之「新娘子步步下蛋」(第1章)、「詭計」(第11章)、「大佛頭上請客」(第17章),「現代」的風味,一望即知。葉洪生曾謂「由於朱氏曾首創白話章回,而其小說筆法、內容又多為五十年代港、台武俠作家所仿效,因有『新派武俠小說之祖』的美譽」,可以說是一語中的,尤其是熟知古龍的讀者,看到「活寶」、「陳大娘的紙捻兒」、「賣荷包的家」等回目,定然會覺得非常眼熟吧?

回目的擬定,不但關涉到作者創作時全文情節的設計、主要內容的提示,更是藉以吸引讀者目光的噱頭,傳統聯對式的擬目,「精練、醒目,且具有形式美」,所長在其詩化語言的文字藝術功力及明顯而扼要的括內容,但由於讀者之疏離於古典詩文,故所短則在文字障,如前所舉還珠樓主的「生死故人情更堪早歲恩仇忍見鴛鴦同並命,蒼茫高世感為了前因魔障甘聯鶼鰈不羨仙」,一般讀者恐怕連標點都會感到困難,同時,自不易明了此回主要內容;自朱貞木而下的現代擬目法,所長在文字簡易明了、重點顯豁,且具有懸疑性,以古龍的《蕭十一郎》為例,從「情人的手·風四娘的手·花平的手」而下,主要都是藉「的」標回目,文字儘管淺白,但重點十分清楚,且讓讀者不禁會饒有興緻地欲窺知「究竟這些手有何特色?」具有先聲奪人的懸疑作用。但所短則在於作者任情標目,往往故弄玄虛,回目與內文根本無法系聯,如溫瑞安《殺人寫好詩·深喉》之以「不管白狗黑狗,咬主人的就是衰狗」、「不論白馬黑馬,跑不動的就是劣馬」擬目,不過是書中人物的一句話,就不免走火入魔了。傳統與現代,互有短長,但看不同時期讀者的抉擇。

金庸修訂本小說的擬目,有若干配合小說內容的成分,如《雪山飛狐》以嶄新的西方模式「不結之結」創作,留下一個懸疑讓讀者揣摩,因此在回目上,也僅以一、二、三、四標出,倒也頗能相得益彰;不過,大體上以興到筆隨為主,無一定成見,有時候僅僅取舊文重新編次,有時即興作詩、填詞,更有時為了推揚先人而集句。茲將其重要的編目簡說如下:

(1)重新編次者

《射鵰英雄傳》,舊本80回,修訂本40回,大致上取二回並成一回,如舊本1.2回「雪地鋤奸」、「午夜驚變」縮成「風雪驚變」;79.80回「異地重逢」、「華山論劍」縮成「華山論劍」。各回起訖不劃一,蓋因有所增刪之故。

《書劍恩仇錄》,舊本40回,修訂本20回,變化幅度較多,主要是改單句為聯對,其中既有直接取舊目而不改易者,如舊本23.24回,並成12回「盈盈彩燭三生約,霍霍青霜萬里行」;亦有取舊目括者,如舊本3.4回「秋風野店書生笛,夕照荒庄俠士心」,修訂本2回作「金風野店書生笛,鐵膽荒庄俠士心」;更有重新擬定者,如舊本35.36回「竟托古禮完夙願」、「還從遺書悟平生」,修訂本18回作「驅驢有術居奇貨,除惡無方從佳人」,回名不同,顯見重點有異。

《神鵰俠侶》,刊本30回,修訂本40回,變化也很大,不過原有的四字成詞結構並未改變,主要是重新編次後,再據內容主體擬目,如舊本前2回為「深宵怪客」、「桃花島上」,修訂本的相應回目是「風月無情」;刊本末3回為「三世恩怨」、「襄陽鏖兵」、「尾聲」,修訂本則為「大戰襄陽」、「華山論劍」。

(2)作詩填詞者

《倚天屠龍記》,刊本分正續集,共33回,原為四字回目,如前2回為「花落花開」、「屠龍寶刀」;末2回為「共舉義旗」、「是耶非耶」;修訂本40回,每回改為七言一句,合為40句的七言古詩,「天涯思君不可忘,武當山頂松柏長。寶刀百鍊生玄光,字作喪亂意彷徨。……」為句句押韻的「柏梁台體」古詩。

《天龍八部》,刊本分八部64回,四字回目,前2回為「無量玉璧」、「神馳目眩」;末2回為「佳兵不祥」、「雁門關外」。修訂本50回,每10回成一詞調,依序為「少年游」、「破陣子」、「蘇幕遮」、「洞仙歌」、「水龍吟」,由於詞調句數不定,故每回單、雙句不一。

(3)集句者

《鹿鼎記》,刊本22回,修訂本50回。除了楔子「如此冰霜如此路,痛哭流涕有若是」外,均為七言聯對,首回「紅巾方見劇賊走,白須又報官軍過」,修訂本首回則作「縱橫鉤黨清流禍,峭茜風期月旦評」;刊本末作「雲點旌旗秋出塞,風傳鼓角夜臨關」,修訂本末回則為「鶚立雲端原矯矯,鴻飛天外又冥冥」。這些聯對,均是自查慎行《敬業堂詩集》中輯出的,作者自言「所用的方法,不是像一般集句那樣從不同詩篇中選錄單句,甚至是從不同作者的詩中選集單句,而是選用一個人詩作的整個聯句」,之所以鍾情於查慎行,「康熙曾經看過」,固是原因,但真正的用意,恐怕還是在「替自己祖先的詩句宣揚一下」。

總體而言,金庸修訂本的回目,「露才揚己(包含了祖先)」的意義,遠大於回目本身的適切性,經過修訂後的回目,典雅精緻,處處透顯文人色彩,因此高華流麗,與其內容上的文字同一風格;但是若要說到回目與內文的相關性,發揮相輔相成的效果,恐怕仍有一間之未達。其中尤以自作詩詞與集句者為最,蓋詩詞創作較受格律牽拘,欲藉此鉤勒每回要旨,本就甚難(此所以聯對回目逐漸消失),尤其是用「集句」(又限於某人之詩)的方式,更是戛戛乎其難尤甚。因此,作者自己固然不得不承認其中「有些回目難免不很貼切」,學者更是很容易就發現此一類似「兒戲」的編目,「多少對小說有所損失」的弊病。平心而論,金庸修訂過後的回目,較諸舊本,實未見精采;而諸所撰詩詞聯對,恐怕也是平穩有餘,神氣不足。從通俗的角度而言,過度的「露才揚己」及文人化,勢將造成作品與讀者間的隔閡,楊興安謂「看回目便摸不著頭腦」,正指出了這個問題。事實上,金庸未必不明白這點,因此屢以加註的方式彌補,「回目中有生僻詞語或用典故的,在每迴文末稍作註解」,問題是,金庸固然用心良苦,卻模糊、混淆了小說的特色,我們很難想像,如果金庸不是如今的「金大俠」,讀者接受的可能究竟有多大。

(二)情節的改換

就通俗小說而言,情節(plot)永遠是最吸引讀者的聚焦點,因此,不但金庸的「十年修訂」以此為重心,就是論者也多半集矢於此。金庸改換的情節相當多,倪匡最先提出《倚天屠龍記》中有關「玉面火猴」被刪掉一事,繼而潘國森、楊興安也提到《碧血劍》、《書劍恩仇錄》、《射鵰英雄傳》、《倚天屠龍記》、《笑傲江湖》等多處增刪之處,如果花些精力,將金庸新舊版本加以比對,相信一定遠比想像中為多。在此,僅取其具代表性的改換部分,略述如下:

(1)刪除的情節

金庸增刪的情節,向來頗為老讀者矚目,其中較重要的有《射鵰英雄傳》中「蛙蛤大戰」、《倚天屠龍記》中「玉面火猴」及《神鵰俠侶》中楊過的生母秦南琴。茲簡述如下:

【玉面火猴】

在《倚天屠龍記》中,誕生於海外絕域冰火島的張無忌,原本有一玩伴「玉面火猴」,修訂本則加以刪除。據舊本,「玉面火猴」為張無忌在冰火島上的童年玩伴,之所以稱為「火猴」,是因其「入火不焦」,堪稱神物。倪匡對金庸刪去此物,大致不滿。

【秦南琴與蛙蛤大戰】

在修訂本中,已不見秦南琴的蹤影,但在舊本中,秦南琴是楊過的生母,其父秦老漢捕蛇為生,由於縣太爺藉口需索毒蛇,強搶此女作抵;郭靖仗義相助,並收服了血鳥。其後,秦南琴為鐵掌幫所擄,裘千仞命父女二人驅蛙、蛇、蛤蟆相鬥,欲從中習得破解歐陽鋒「蛤蟆功」的武學;接著,將她轉送給楊康,慘遭污辱,以此懷了楊過。由於刪改的幅度甚大,因此舊本中許多重要的情節也隨之簡省,其中如秦南琴對郭靖的微妙情愫、秦南琴受辱後的激烈性情(與楊過頗類似)、秦南琴撕毀《武穆遺書》、毒蛇剋星「血鳥」、「蛙蛤大戰」等,皆完全不見蹤影;而為了改穆念慈為楊過生母,也只得將原來殉情楊康的穆念慈,重新還魂。粗略估計之下,相關情節被刪除不下於一萬五千字。

(2)改換的情節

【小說開場】

修訂本中,金庸於《碧血劍》、《射鵰英雄傳》等書的開場,均作過大幅度的修訂。《碧血劍》原由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開場,引出袁承志;修訂本則改為以一心向慕中原文化的張朝唐串場。《射鵰英雄傳》原來僅由「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晚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一詩,點出時代背景的輪廓;修訂本則篇幅擴增,以張十五說書,將詳細的歷史現象及人民觀感,一一申說分明。

【韋小寶的武功】

說韋小寶是個「武林低手」,相信閱讀過修訂本《鹿鼎記》的讀者,都會發出會心的微笑。在尚武的江湖世界中,韋小寶不能不會武功;因此,金庸也賦予了他某些「必要」的武功,如打鬥危急時,出奇制勝用的「救命六招」(「美人三招」和「英雄三招」)、「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的「腳底抹油功」(「神行百變」),但也不讓他專精,僅僅點到為止。不過,很少有人注意到,金庸的舊本《鹿鼎記》中,韋小寶剛開始時是頗具一般武俠小說中的「俠客架勢」的。他不但「肯」虛心學習陳近南所傳授的武功,以致武功大有進展;同時天性聰慧精明,海老公所傳的「大擒拿手」、「大慈大悲千葉手」,可以「輕易」學會;甚至還安排了一部海老公與《四十二章經》一起收藏的「圖經」,韋小寶用陳近南的秘訣導引,「津津有味」地練成了四圖,金庸謂韋小寶「無意之間,已將兩門截不相同的武功揉合在一起」,「成為武學中從所未有之奇」。順此發展,韋小寶之與其他俠客般,自創絕學,成為「武林高手」,應是可以水到渠成的。可是,後來金庸構想改變,不但以前所學會的初級武功派不上用場,一味死纏爛打,狡獪脫困,連這一「自創武功」圖經,也消聲匿跡了。其實,據舊本看來,韋小寶未必不懂武功,而是作者金庸「廢」了韋小寶武功不但在舊本中半途易轍地「廢」,更在修訂本中彌補了前後設計不一的缺陷,大力刪削,終究形成了武俠小說中唯一不懂武功卻能在江湖世界中大放異採的「千古人物」!

【鐵膽庄風雲】

《書劍恩仇錄》中,張召重大索鐵膽庄,搜出文泰來;陳家洛率群雄興問罪之師,大鬧鐵膽庄一段,寫得相當精彩,其中尤其是莊主周仲英徘徊於朋友義氣及親情之間的矛盾複雜、辛酸悲痛,更是入木三分,令人蕩氣迴腸。修訂本中,文泰來的藏身之所,是張召重以言詞相激,周英傑小孩好勝,脫口而出,因而敗露;其後,周仲英氣怒責子,誤拋鐵膽,傷其性命。舊本則寫張召重以西洋千里鏡(望遠鏡)為餌,步步為誘,終於搜出文泰來;而周仲英在得知情實後,則先命周英傑交待未完的心愿、向母親叩謝懷養之恩,然後「在周英傑天靈蓋上一掌,『噗』的一聲,孩子雙目突出,頓時氣絕」。

【降龍十八掌】

「降龍十八掌」是金庸武俠小說中最引人矚目的武學,究竟這十八掌名目為何,討論的人多如過江之鯽。「降龍十八掌」之所以吸引讀者,不但是因為此武功正氣威猛,而且在《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天龍八部》中,皆與眾所喜愛的洪七公、郭靖、蕭峰緊緊系聯;更由於其名目取之於《易經》,卻模糊籠統,讓讀者一時無法確定。以「降龍」為名的武功設計,最直接的聯想便是與龍有關,金庸於此轉化一層,將《易經·乾卦》中的概念化入武功,而「乾卦」六爻中可用者原不過四爻(潛龍勿用、見龍在田、飛龍在天、亢龍有悔),故不得不借他卦經文補足(有無龍字就不予考量了),而成為如今膾炙人口的武學這是金庸修訂本中的構想。不過,舊本原先的設計,是純粹以「龍」為主的,如「雙龍搶珠」(後改「

履霜冰至」,且增加一段闡釋武學的說明)、「雲龍三現」(後改「羝羊觸」)、「六龍迴旋」(已刪)均曾用過;而「神龍擺尾」,原為舊招,卻「一氣化三清」,分別轉成「鴻漸於陸」、「震驚百里」、「神龍擺尾」(此招金庸曾特別說明,其原名為出自《易經·履卦》的「履虎尾」,因嫌其「文謅謅」,故改名如此;但舊本則無,可見金庸重新設計的苦心)三招。換句話說,修訂本充實且深化了「降龍十八掌」,使得金庸的武學設計更上一層樓。

金庸新舊本情節的優劣,論者各有不同的看法,尤其是針對其間單一的情節,更是人各一詞。不過,大多數人似乎偏好舊本,如倪匡、潘國森、楊興安等,皆明白言之,後者甚至認為金庸改得最好的,只有「語嫣」兩字。不過,我個人傾向於認同修訂本。以「降龍十八掌」的重新設計而言,我們不得不承認,金庸在「武學文藝化」上功力,的確是精益求精,造詣非凡的了。同時,在修訂本中,金庸重塑韋小寶,使此一機智伶俐、油腔滑調的「不學無術」人物,跳脫了舊有武俠小說的格局,更彰顯了此一角色在武俠小說上的獨創性。的確,韋小寶以一介市井混混,夤緣廟堂,於江湖、宮廷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中,縱橫得意,無往而不利,真的是個「異數」。宮廷之間,以傾軋鬥爭、爾虞我詐為能事,韋小寶的機智伶俐,於此場合中可以如魚得水,這倒不見希奇;而江湖這個「尚武」的世界,韋小寶的「三腳貓」功夫,居然也能折服三山五嶽的武林高手,就真的讓人意外了。《鹿鼎記》在本質上是武俠小說,但經金庸如此設計,卻整個「顛覆」了武俠小說的體質,這真的是「前無古人」的創舉。

當然,優劣的論評,往往仁智互見,甚難劃一,大體上,天機流行、情感自然充沛,為舊本所長;而精密謹嚴、妥貼穩重,則修訂本為優勝,相信是新、舊本公允的評價。在此,我們姑且不論其優與劣,而試探討一下金庸修訂所持的標準。

金庸是武壇中第一個嚴肅面對自己作品的作家,頗有以其作品鳴於世的雄心,因此,在求好心切之下,不滿於當時受限於倉促、急迫、間歇時間壓力下的連載作品,而欲出之以精密之思,一修再修乃至於三修,是很容易理解的。平心而論,舊本中不乏前後無法貫串的矛盾(如韋小寶的武功),及牽強違理的情節(如周仲英之為友殺子),修訂本一一予以更換,自是必要之舉,因此,苴補罅漏,當是金庸修訂的標準之一。其次,誠如楊興安所指出,金庸「刪筆尺度,務求不致過於神異而求可信性」;倪匡亦指出,金庸刪除「玉面火猴」,是因為「這種靈異的猴子曾在許多武俠小說中出現過,為了不想落入『俗套』」。所謂的「神異」,當指「蛙蛤大戰」、「血鳥」之類的異物異事,熟悉武俠作品的讀者,當然不會忘記「舊派」名家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甚至台灣早期的「舊派」如墨餘生《瓊海騰蛟》、衡山向夢葵《紫龍佩》等)中的許多神物靈怪,金庸創造這些作品之時,尚頗多沿襲前輩大家之處,居十數年之後,以刪削當開新,亦未嘗不是金庸精益求精之意,所謂「不落俗套」,正可此角度視之。金庸刻意避免「神異」之處,也可由「蝮蛇寶血」中窺出。郭靖之學「降龍十八掌」,以其駑鈍之資質,儘管具有「人家練一朝,我就練十天」的不懈精神,但「降龍十八掌」奧妙不在招式,而是內力,郭靖此時根本未習上乘內功,如何能學成,相信讀者不免滋疑。事實上,在舊本中,郭靖誤飲「蝮蛇寶血」,內力明顯增強,正是為後來習「降龍十八掌」作伏線;但是,類似的情節,幾已成為武俠俗套,且未免過於「神異」,因此金庸於修訂時大力刪削,卻忘了予以補救。至於「可信性」,則是金庸整個刪削事業中最明顯的標準,將於下文論之。

(三)歷史意識的強調

金庸的小說,向來以其濃厚的歷史氛圍,為讀者所津津樂道。一方面,作者刻意在作品中凸顯出重大歷史事件或歷史背景,如《天龍八部》取北宋初年宋遼爭持的場域為背景,《射鵰三部曲》則從南宋之宋金對峙,曆元蒙崛起到元末群雄並起的初期,《碧血劍》寫明末流寇倡亂、清人入關,《鹿鼎記》敘康熙一朝盛事,《書劍恩仇錄》則述乾隆皇帝身世秘辛。其中雖然以「虛構」為主,但是正史、野史、軼聞,相互參雜,主脈朗顯,令人印象深刻。一方面,作者在正文中隨處附加了注文、按語和楔子,如《天龍八部》正文前的一段「釋名」,就在解說完《天龍八部》書名之由來後,清楚地標示整個故事的確實年代在「北宋哲宗元佑、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有時候,作者更不惜長篇大論,引述史料,加強其歷史真實感,如《鹿鼎記》中有關吳六奇、查慎行之事,以按語方式,增錄了《聊齋志異》和《孤》的記載,詳述構思過程,並引介查慎行《敬業堂詩集》之詩,篇幅長達三千餘字,有如學術論文。金庸小說「歷史感」之強烈,往往使讀者分辨不出究竟他是在寫「歷史小說」還是「武俠小說」,其中尤其是《鹿鼎記》,連金庸自己都說「毋寧說是歷史小說」;而且,金庸武俠小說中有關歷史部分的可靠與翔實,甚至也博得了專門史家的讚賞,誠如倪匡所說,「歷史在金庸筆下,要圓就圓,要方就方,隨心所欲,無不如意。可以一本正經敘述史實,也可以隨便開歷史玩笑。可以史實俱在,不容置辯,也可以子虛烏有,純屬遊戲」,套句王國維的話,歷史在武俠小說中的運用,到了金庸,才真正的「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金庸出神入化、虛實相生的筆法,委實是令人嘆為觀止的。

歷史意識的增強,是金庸修訂本中最明顯的企圖,事實上,許多情節的易動,也與欲以歷史故實增強其可信度、展現金庸的史識有關。眾所周知的《射鵰英雄傳》「張十五說書」一段,金庸雖以「傳統小說發源於說書,以說書作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為解,然真正用心,卻在藉張十五的說書內容,詳細交代當時的歷史背景,以及更重要的,金庸對這段歷史的評論畢竟,若真的不忘本源,則「且說」、「話說」等語不必盡刪;而張十五以兩宋之人,居然會有類似「這兩個昏君自作自受,那也罷了,可害苦了我中國千千萬萬百姓」的「大逆不道」之語,也未免荒唐。類似的情形,在修訂本中俯拾可見,除了在可以尋找到任何歷史證據之處,隨時以各種夾注說明外,很明顯的一個趨勢就是將具體的年代標示出來或增入史料,如《天龍八部》的「釋名」中,舊版原無「據歷史記載,大理國的皇帝中,聖德帝、孝德帝、保定帝、宣仁帝、正廉帝、神宗等都避位為僧」、「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佑、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等語;《碧血劍》中,金庸將原來的引首人物侯朝宗,改換為渤泥國的張朝唐,因而大引史料入文,都是同樣情形下的產物。

就金庸的小說而言,「歷史感」是無論新舊本皆「一以貫之」的。大體上,舊本的「歷史感」,著重於鉤勒背景;修訂本的「歷史感」,則在強調「史識」金庸嫻熟書史,既「藉歷史寫武俠」,自然也不會放過在傳述信史的過程中,展現他的「史識」。可以如是說,金庸在修訂本中表現得最顯豁的,就是他的「歷史癖」。

三、「金庸版本學」的意義

金庸小說的版本,連同刊本、舊本、修訂本及各地授權發行、外國譯本,林林總總加起來,至少有數十種之多,僅僅從金庸小說版本的數量,我們就可明白,金庸是近代以來最受歡迎的中國作家,論者謂「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小說」,絕非謬讚之語!

金庸小說版本的差異,有屬於「同時性」受地域影響的部分,如台灣的「盜版」系統,肇因於政治因素,在1979年以前,金庸因《明報》(或曰因《射鵰英雄傳》書名暗用了毛澤東「沁園春」「彎弓射大雕」之語)被歸為「附匪文人」之列,以致遭到台灣當局全面禁止。因此,台灣早期出版金庸小說,只能以暗度陳倉的方式盜版,或變易作者(其中司馬翎是被借用最多的),或改其書名(如《萍蹤俠影錄》等),或據原書改編(如歐陽生《至尊刀》),或更動主角姓名(如《神武門》及《小白龍》)。金庸小說的盜版現象,可以窺見台灣在「白色恐怖」時期中,出版商(或文化工作者)如何突破防禁的苦心孤詣(當然,不能諱言,「商機」也是一大誘因),不失為研究台灣文化發展的重要史料。

不過,大多屬的金庸小說版本,是屬於「歷時性」的差異的。金庸的修訂工作,始於1973年,誠如葉洪生所言,「金庸是用一九七三年的見識眼光來修改十六年前的『舊作』」,「迥異於一般修飾、整理,殆可視為脫胎換骨,重新改造」,因此,如果取金庸的新舊本予以核對,自當可以深入了解金庸從開始創作以來的心路歷程,有助於讀者更進一層而了解金庸的作品。從最簡單的地方說起,歷來論者對金庸《天龍八部》書名的意涵,饒具興趣,卻往往無法直探其微,無論是將八部天龍一一附會於書中人物,或是取其寓意,視為一種象徵,總覺主觀意識過濃,不愜人心。然而,「刊本」卻可提供一些切入的線索。在「刊本」中,此書原分「八部」,作者自雲「這部小說將包括八個故事,每個故事為一部。但八個故事互相有連繫,組成一個大故事」,而第一部是「摩呼羅迦(梵文Maharaga)之部」這是「八部天龍」中的「樂神,其形蛇首人身」,「無足、腹行之神,因毀戒、邪諂、多嗔、少布施、貪嗜酒肉、怠慢持戒,遂墮為鬼神;其體內多嗔蟲啃食其身,痛苦異常」。熟悉此書的讀者,當然知道這一故事以段譽為主角,主要在敘述雲南大理國糾結複雜的恩怨情仇、冤孽果報。細窺金庸原意,各部之名,應在呈顯故事的「內容」,而非「人物」。不過,金庸寫到一半,似乎就改變了主意,故自第二部起,就不再標示「某部」,而「八個故事」的構想,也告中道而廢了。至於金庸於修訂本序言中所說的「只是借用這個佛經名詞,以象徵一些現世人物,就像《水滸》中有母夜叉孫二娘、摩雲金翅歐鵬」,顯然只能代表「修訂時」的構想了。

此處之所以強調「修訂時」,主要是欲表明,金庸在修訂時,整個思想、觀念,均與原創時期有極大的差異,而此一差異,透過新、舊版的比對,是相當清晰的。以「鐵膽庄事件」為例,舊版的情節安排周仲英「親手」殺子,並相當戲劇性地演出「交代遺願」、「叩謝生養」的場面,震撼力十足;周仲英為朋友義氣,不惜泯滅父子親情,很明顯是繼承舊有的俠客形象而來的,我們在《史記·遊俠列傳》郭解不為外甥報仇、《太平廣記·豪俠》賈人妻狠心戕殺親子及歷來流傳甚廣的「趙氏孤兒」故事,也依稀可見到類似的影子。俠客的生命重心在「廣交遊」,透過義氣朋友的網路,建構自我聲名,而支撐起這個架構的,就是所謂的「江湖道義」;周英傑「出賣」文泰來,是「見利忘義」,因此「周英傑受賄賣友之事,鐵膽庄的人全都認為奇恥大辱」,如果不是因為周英傑僅僅只是個「十歲小兒」,周仲英如此講究「江湖道義」,恐怕真的是「大仁大義」了。然而,朋友之道果真遠較父子之情為重要嗎?假如周英傑是成年人,周仲英應不應該「大義滅親」?此處,實際上牽涉到俠客「義氣」施用於社會現實面的難題及缺憾。而且,周英傑年方十歲,江湖對他而言,根本是虛幻的世界,周仲英強將「江湖道義」加諸小孩身上,不惜以犧牲其生命為祭獻;而「紅花會」得理不饒人,大興問罪之師,實在令人懷疑,所謂的俠客,果真就是如此不近情理嗎?在真相大白之後,章駝子這個直性人,居然僅僅用「一揖」,就掩蓋了此一人倫悲劇,暗示了此一不近情理的行為之「理直氣壯」。很明顯地,金庸此時對俠客的觀念,還是相當傳統而模糊。修訂後,金庸將「受賄」改成「相激」,「親手」改為「誤殺」,「一揖」改成「嗑頭」,正是思考到此「為義氣殺子」的不合理,而作的改弦更張,也代表了金庸自身俠義觀念的改變不過,金庸事實上還是迴避了「義氣施用」的問題,這是相當可惜的。

此外,金庸在修訂本中所凸顯的「歷史癖」,也是值得探討的心路歷程之一。文學作品,如金庸一般以大量的史料、註腳、夾注、說明充斥其間的,金庸小說算是絕無僅有。讀者不妨激賞,不妨讚歎,但是卻不能將此視為其作品的一部分,從而誤認為這是一種高超的表現方式。誠如陳墨批評《碧血劍》,「作者過多地關注歷史和歷史人物,固然使我們談『史』時眉飛色舞,但小說本身卻不免要大受影響」,是相當一針見血的。不過,在濃厚的「歷史癖」中,金庸似乎並未察覺出自身的問題。金庸的「歷史癖」使他在小說中往往忽略了真實與虛構的分際,以《鹿鼎記》中的建寧公主為例,金庸以按語謂「建寧公主其實是清太宗之女,順治之妹。建寧長公主的封號也要到康熙十六年才封。順治的女兒和碩公主是康熙的姊姊,下嫁鰲拜之侄。但稗官小說不求實事與正史相合,學者通人不必深究」,金庸的「歷史癖」於此顯露無遺,但也往往自相矛盾,混淆了小說與歷史的界限。以建寧公主而言,事實上最適當的定位就是「純屬虛構」,蓋因書中的建寧公主,未婚前即已不守婦道,且又分明有性虐待的癖好,自當與歷史上實有的建寧公主區別開來(小說中當然不妨有另一個虛構且名為建寧公主的角色),但金庸為了滿足其歷史癖,反而刻意強調其虛構的「建寧公主」的歷史性,牛頭驢嘴,不免自亂陣腳。如硬要與史上的「建寧公主」相符,則此一滿清公主之能否下嫁韋小寶,不僅令人滋疑,且與史實不符,何況更牽涉到「私德」問題,原無必要作此澄清,逕視之為一虛構的建寧公主即可。

金庸寫武俠,同時也以武俠成名,但金庸實際上對其賴以成名的武俠小說(指類型而言),並沒有多大的好感(這是大多數武俠作家的共同觀點,據筆者所知,除了古龍和溫瑞安外,沒有一個作家認為武俠小說可以當做一個文人的終身志業),甚至,武俠小說連歷史小說也比不上,如果說通俗小說是「次級文類」的話,則金庸心目中的武俠小說,極可能是「次次級文類」。因此,金庸頗沾沾於《鹿鼎記》「毋寧說是歷史小說」之語;同時,在許多場合,寧可以「小說家」為名,而諱言「武俠小說家」。說《鹿鼎記》是「歷史小說」,不僅混淆了歷史小說與武俠小說的界限,甚至,也代表了金庸對武俠小說愛恨交加、迷離糾結的觀念。

有關金庸小說的評價,自倪匡以「古今中外,空前絕後」盛加稱譽以來,論者幾乎眾口一詞,頗有「無所不用其極」的意味;然而,也因此而造成了影響極大的「排擠效應」,金庸武俠,在某種意義上就代表了全部的武俠小說,彷佛除了金庸,其他為數達三千種以上的作品,均無一可觀。這不僅僅使得許多優秀的作品、作家,深罹蒙塵、遺珠之憾,實際上也模糊了武俠小說發展史的客觀現象。

由於金庸小說創始的年代,正值武俠小說重新出發的時期,金庸挾盛名之力,往往也被誤認為是所有「新派武俠」的鼻祖,自金庸以下,所有的武俠小說都是在金庸影響下創作的;而且,所有的作家,無論再如何能夠創新,也都在金庸的籠罩之下。換句話說,金庸一個人就可以抵敵所有的武俠,金庸成了武俠的「唯一」——唯一值得讀,也唯一值得研究的武俠。

關於武俠小說發展史的實際面相,筆者在《民國以來「武俠研究」評議》及《解構金庸》二文中,均有所論列,主要是強調:港台的武俠創作,基本上是同步進行、雙峰並峙的;同時,金庸的作品固然優秀,但無法奄有眾家之長,金庸無法涵蓋所有的武俠作品。從金庸小說新舊本的比對中,我們可以發現:金庸小說的早期面貌,與修訂後有相當大的差距,修訂本已將舊本中許多明顯的罅漏彌補完成(如韋小寶的武功)雖未必即無懈可擊(金庸打算三度修訂,正是為此)。因此,如果我們欲研究金庸在武俠小說上的獨特成就,修訂本當然是「蓋棺論定」所依;但是,如果欲將金庸置於武俠小說歷史的發展中窺其成就或影響,則「舊本」才是最確實可靠的,因為,金庸於此曾花了十年的精力,而其他作家,則一仍舊貌,沒有提供最佳面目的機會。

最後,從金庸版本的研究中,我們可以窺出金庸對通俗作品(儘管金庸意不在此,但對象卻正在此)的嚴肅要求,這是極具意義的。武俠小說此一文類,向來有「不登大雅」之譏,讀者固然以休閑消遣視之,以情趣為主,隨閱隨棄,就是作者,亦多半為稻粱而謀,隨寫隨忘,極罕得有人以嚴肅的態度面對。金庸肯以十年精力,潛心修訂,且不厭其瑣碎,博納雅言,一改再改,可以說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嚴肅認真的通俗作家,這是具有深刻意義的,我們雖不敢就此論斷武俠小說從此就步入文學殿堂,足以與典雅文學作品等量齊觀,但卻不能不承認,金庸以如此嚴謹的態度面對自己的作品,無疑將一新論者耳目,且有助於其他通俗作者對自我的肯定與要求。以此更進一步,相信通俗文學與典雅文學雙峰並峙的日子,將為期不遠了。(本文為「金庸小說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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