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閑讀:「眼痛滅燈猶暗坐,逆風吹浪打船聲」
人們為什麼喜愛詩歌?
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寫唐詩閑讀系列已經寫到100期的我總覺得這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於是嘗試著想回答它,當然,這還是依照自己的經驗得來的結論,不見得對,但若干次思考之後,我認為詩歌之所以讓人喜愛是因為:詩歌里所描寫的意象讓人感動,詩歌里洋溢著真誠與感動。今天我們已經讀唐詩讀到中唐,要說白居易了,但似乎這個問題仍然沒有說透,我們今天往深里再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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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雕像)
唐詩里最愛關注的是盛唐的杜甫詩,李白的才華或許更突出一些,但最讓後人關注和研究的是杜甫,這個不用爭論,查閱一下圖書館裡研究二人的著作的多寡就可以清楚知道。道理很清楚:杜甫更像一個真實的人。而且他是一個寫實的詩人,他對於社會、民生自有一份發自內心的本能關懷,他在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時,他寫《三吏》、《三別》時,是發自內心的關注底層人的生活,甚至到了老年,他流落到四川的一條小船上,他還想著「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於是,杜甫的詩讓人感動,讓人愛讀,詩裡面有真性情。
葉嘉瑩先生說:「白居易跟杜甫一樣,都有一份對國家、人民的關愛之情,但這兩種關懷是不一樣的,一種是源自內心感情深處的(如杜甫),而另一種只是停留在道理、情理的表層之上。」(葉嘉瑩《古詩詞課》),白居易寫詩也寫民生,他的新樂府也反映社會現實,但其用心多是「諷喻」,有些佳作也偶有感人的名句(比如《長恨歌》、《琵琶行》),但大多時候這種感動並不持久,因為他不像杜甫一樣是用自己的生命、生活來實踐自己的詩篇的,他是「需要」寫這樣的詩才選擇題材去寫的。當然,白居易也有流露個人情感的時候,他也會「江州司馬青衫濕」,今天我們不說他的名篇,就說他的一首小詩,詩名《舟中讀元九詩》,全詩如下:
(寫詩的白居易畫像)
把君詩卷燈前讀,詩盡燈殘天未明。眼痛滅燈猶暗坐,逆風吹浪打船聲。
先介紹背景知識:
上一篇我們說過,劉禹錫在唐憲宗元和十年(也就是公元815年)被召回京過一次,對,也就是這次回京,他寫了「玄都觀里花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那首詩,然後這首詩又得罪了權貴,劉禹錫很快就又被貶到了外地,這一年其實很重要,不僅劉禹錫的政治夥伴柳宗元同時被貶,甚至與劉禹錫稍有來往的元稹也在被貶之列(貶為通州司馬)。其實這一年還有另一位重要的詩人也被貶官外放,他就是白居易。不同的是,白居易被貶的原因跟劉禹錫不同,白居易的被貶原因是宰相武元衡被刺(前面有關武元衡的文章詳細說過),「世事洞明」的人都知道其中緣由,但不合時宜的白居易偏偏上書要求嚴緝兇手,由此白居易得罪權貴,很快被貶為江州司馬(相當於九江市武裝部的一個參謀,沒啥實權,級別很低),其實說白了,不識時務的他是被攆出京城的。
(白居易和元稹)
出長安之後,白居易九月抵達襄陽,然後順著漢水進入長江,又沿江東去九江。這是一趟江海飄泊的貶謫之旅,在孤獨的小船上,他忽然想到了被貶通州的元稹(他們兩個關係交好,兩人共倡新樂府運動,合稱"元白」),於是,在一個深秋的夜晚,他伴著微弱的燈光,細細翻讀元稹的詩,於是有了這首詩。標題中的「元九」,指的就是元稹,他在家中排行第九,人稱元九。
白居易的詩是老嫗都能讀懂的,意思很淺白:拿著你的詩卷在燈前讀,詩讀完了燈也快滅了而天還沒亮。看詩看到眼睛痛,於是熄滅了燈在黑暗中坐著,聽著船外逆風吹著浪花拍打著小船。
(讀自己的詩給老嫗聽的白居易)
這是一首凄苦的詩,一個人悲痛而又無可奈何到了極點時,會做什麼呢?深夜,關了燈,一個人在黑暗裡坐著,卻又睡不著,只能悲苦地想前想後。白居易看詩看到眼痛只是表象,對現實的無奈,對「逆風吹浪打船聲」無可奈何才是重點。僅讀最後這兩句,這首詩有著強烈的感染力。一個人坐在黑暗之中,黯然無聲,只有船外的風浪聲不時傳入耳內,我想此刻的詩人是憋悶以極,痛苦以極的,但他只說自己滅燈枯坐,他這時並沒有落淚,但忍住眼淚恐怕比號啕大哭更讓人感動。
(詩意圖)
《紅樓夢》里也有類似的場景,無奈的林黛玉於秋天的一個風雨之夜寫了一首《秋窗風雨夕》,開篇就是「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也有燈燭,也有風雨,不同的是最終林黛玉哭了,她最終「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了,顯然,這一夜林黛玉也是不眠的,他是弱女子,並且小說設定要「還淚」,於是只能哭了。但《題帕三絕》里說了,哭也白哭,「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林黛玉該是經歷了無數個無燈暗坐之夜吧。
但白居易畢竟不同於林黛玉,他雖然凄苦,但承受力卻好一些。儘管如此,「燈殘」了,「詩盡」了,「眼痛」了,種種意象組合成的是一種凄苦、悲愁到了極點的氛圍,在這種被渲染到了「濃烈」程度的悲凄之中,承受極大壓力的詩人最終也是無法排解,也只能「暗坐」。這是一種已經寂然無聲、無可奈何的心理境地,就在這時,忽然聽到外面的「逆風吹浪打船聲」,原來,外面世界的風雨並沒有消歇,小人當道的朝局環境依然,自己的無可奈何依然,未卜的命運不可把握依然……
這首詩不被人注意,體量太小。但如果仔細讀,就覺出這首小詩的真感情來,讓人感動了。
(唱和的「元白」)
值得一提的還有這首詩中的三個「燈」字,一首七言絕句總共二十八字,卻用了三個燈字,這是一反創作規律的,但高明就高明在,這三個燈分別表明了燈的三種狀態,使這首詩因此有了層次,有了時序感,夜晚為了讀詩要點燈,詩讀完了,燈也殘了,天還沒亮,於是滅了燈,要睡,卻睡不著,只能痛苦的「暗坐」。三個「燈」,使情與景高度融合,甚至因為前三句每一句都有「燈」字,讀起來更加節奏鏗鏘,而最後一句沒有燈,更顯詩人「暗坐」的凄苦。
這首詩之所以讓人記下,被人喜愛,正是我們開頭說的,在這首小詩里,白居易是「真」的,是真情流瀉的,這舟中「暗坐」如果論「真」,甚至能超過他後來寫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只不過,那首《琵琶行》足夠長,長篇鋪墊下來,形成了堆積的感情,所以這名句也傳誦千古,人們在情感上代入了琵琶女的人生經歷與詩人的長篇悲情鋪墊,本詩雖然句數偏少,格局稍小(如果思考到象徵性,格局也不小)了些,要論真情感,「滅燈猶暗坐」卻要切膚的多。
而一首詩,被人喜愛並記下來,以「真」來「感動」人實在是極重要的一點,因此,這首小詩,值得一讀並記誦。
(【唐詩閑讀】之101,圖片源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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