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先生，願你從今逍遙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舊事了，我在《明報》開始寫專欄的時候，是查先生主理《明報》的最後一年，或者最後的一年半，具體的時間我不記得了。
我是幸運的，趕上了查先生在《明報》的最後一段日子，那是查良鏞先生的《明報》，是金庸的《明報》，後來的《明報》再也不是這個樣子了。
《明報》的事務繁多，副刊有副刊主任和總編負責，但是，大家都知道，副刊專欄真正的總編是查先生，他很緊張副刊的內容，每天必讀。
那年頭，《明報》副刊是香港報紙里辦得最好、讀者最多的副刊，能夠在《明報》副刊寫專欄，就等於得到查先生的認可，也必然會成名。我是查先生年代最後的那一批專欄作者。
1989年金庸在明報大廈辦公室。
在查先生的飯桌上，我也常常是最年輕的那個後輩。
第一次和查先生吃飯，是在九龍凱悅酒店的凱悅軒，在座的還有查先生的太太May 和蔡瀾。從那以後，即使查先生從《明報》退下來了，我也時常有機會和查先生吃飯，他最常去的是灣仔新鴻基中心的海都海鮮酒家，海都的菜很好吃，我記得，有一年聖誕節，查先生在海都請我們吃飯，那天晚上的菜特別好吃，那時候，查先生雖然得過心臟病，身體和精神依然很好。
第一次到查先生的家，是一個大雨滂沱的晚上，查先生那時住在山頂道一號的大宅，對面有個小公園，車子開進查家的大宅，爬上一條小路，就是查家了。
山頂道1號，1985至1996年間金庸的住所（有志 攝）
查先生的家中西合璧，非常漂亮。
那天的晚飯只有六個人，查先生和查太太、蔡瀾和我，還有一對從日本來的年輕夫婦，我們就在廚房的小餐桌那兒吃飯。這對日本夫婦是查先生的書迷，剛接手家裡的溫泉旅店，先生是個很好的廚子，這天特地來為查先生做菜，我有幸叨陪末座。
查先生是浙江海寧人，口音很濃重，說話的聲音也比較小，剛認識他的時候，他說話，我只能聽懂七到八成，後來見面多了就聽得懂。
查先生喜歡請客，但說話不多，他都喜歡靜靜地聽大家說話。我們的飯局通常只有一桌，除了查家，還有海都、天香樓、香格里拉酒店的夏宮和鯉魚門。印象中，查先生喜歡穿西裝，頭髮梳得很整齊，臉上永遠帶著微笑，說話很幽默。
有一年，我忘了是年初一還是哪一天，在查府晚飯，查先生告訴我，他看了我的小說《三個A Cup 的女人》。
「結局很感動。」查先生說。
我沒想過查先生會看完我的書，會這麼鼓勵我，查先生說結局很感動，他或許不知道，感動的是我聽到他這麼說。
查先生七十歲時得過心臟病，在醫院住了一段日子，等他好起來了，又開始請我們吃飯，但是，從此以後，他也吃得比較清淡。查太太很疼查先生，很緊張他的身體，醫生准許查先生每晚喝一小杯紅酒，建議他多吃魚，查太太也就讓他每晚喝點紅酒。
每次吃飯的時候，我們大魚大肉，查先生只是小酌，吃一些清蒸的鮮魚。我記憶中，查先生就算生病之前也喝得不多，吃得也不多，有趣的是，他有時像個小孩子，像個頑童，喜歡玩筷子，有一次，他用筷子敲盤子敲得很高興，還被夫人制止了。
我想，查先生心裡一直也住著一個頑童吧？
只有頑童才寫得出那麼好看的武俠小說，只有頑童才會追求絕世武功，得到了卻又覺得更好的是兒女情長，也只有頑童可以寫盡複雜的江湖與人心，卻又能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報章連載版手稿（1968年）
查先生心繫家國，在飯局上卻很少談政事，我們都是陪他玩的小輩，輕鬆一下就好。
昨晚在家裡看到查先生離世的消息，雖然我也到了明白聚散離合的年紀，心裡還是覺得十分難過。編輯想我寫寫查先生，寫查先生，實在太難了，從何說起呢？這麼多年來，我從未寫過查先生，從未寫過這些小事，以後應該也不會寫了。
告別從來不易，知遇之恩，無以為報。我心中的查先生，半生辦報，寫了那麼多的社論，那麼多的江湖，可是，我常常相信，查先生是嚮往自由的，他也不戀棧江湖。查先生信佛，比我更了解人生的聚散無常，我的感傷，或許是太沒悟性了。
查先生相信輪迴，他會回來嗎？從今以後，當我經過山頂道一號他的舊宅，我會想起他；當我聽到一口濃重的浙江海寧的口音，我會想起他那張微笑的臉，但我更希望查先生從今逍遙。
? 滄海一聲笑
滔滔兩岸潮
沉浮隨浪只記今朝
査先生，願你從今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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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張小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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