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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宗子 | 少年快意讀金庸





事隔多年,我還記得第一次讀到金庸小說時的情形。那時我在武漢上學,同宿舍的清角兄有一天略顯神秘地塞給我兩本書,說非常好看,讓我躲著趕緊看,免得被人打劫,後面還有人排隊等著。





書拿到背人處翻開,是港版的《書劍恩仇錄》。故事一開始,小姑娘李沅芷無意發現傅青主用鋼針釘蒼蠅,覺得神乎其技,纏著問究竟,從此走上習武之路。相信很多讀者和我一樣,第一次接觸金大俠,那種驚喜莫名,正如無意闖入新世界的李沅芷。




接連幾個晚上,等到宿舍熄燈,便鑽進被子里,擺出歐陽峰練蛤蟆功的姿勢,頭把被子頂起,一手摁住書頁,一手打著小電筒,熬夜悅讀。被子捂得嚴嚴實實,以免打擾別人休息。不少喜歡下苦功的同學,常用此法加班,我則用來讀禁書,同樣讀完的還有梁羽生的《萍蹤俠影》。後來記得還拿到過港版刪節本的《金瓶梅》,蛤蟆功的難受姿勢就不能堅持,書只好半途而廢了。






手電筒在一個時代中,是讀武俠小說少年的必備之物




鼎嘗一臠,知道了金庸先生的好。其後同屋自小練過把式的四川同學訂閱了《武林》雜誌,上面連載《射鵰英雄傳》,一月一期,一期幾千字,新刊送到,大家爭搶不迭,然而那故事到某個節骨眼上總是戛然而止,把人逗得像癮君子的毒癮發作,每個毛孔里都痒痒的。到大學畢業,《射鵰》還只看到江南七怪發現了黑風雙煞的身影。




到北京工作不久,住在集體宿舍,合住的一位壯碩的回族漢子,是個小說作家,人很爽朗。某日下班回家,驚見桌上碼著一套《射鵰》。我問他,他說是借來的,已經讀完,明天就要還人家。我說,那我晚上看,保證明天一早給你。他說行。




我一分鐘不敢耽誤,瞬即捧書而坐,恨不得生出四隻眼睛,能夠一目百行。偏偏港版繁體字,又是豎排,不如橫排本讀習慣了,讀得快。幾個小時下來,眼睛疲累,就用涼水浸一浸。連看帶翻,到天色大明,居然把全書讀完。合卷抬頭,彷彿歷經了千劫萬劫,雲里霧裡,身邊的一切都看著陌生。吃罷早餐,昏昏沉沉地去上班。熬到午後,終於大睡一場。




這個看書的紀錄,至今沒有打破。






《射鵰英雄傳》插圖




再以後,文化界逐漸開放,地方出版社得風氣之先,往往膽子更大。我讀的第三本金庸的書是《天龍八部》,安徽出的,港台版五冊,安徽每冊再一分為二,共出十冊,這十冊又非同時出版。我買到頭兩本,從王府井書店騎車回到復興門,飯後走到復興門橋上,憑欄而立,看著橋下快車道上無盡的車流,撫摸著薄薄軟軟的書,翻開又合上,讀上一頁,立刻打住,生怕太快就讀完了。第三第四兩冊果然過了很久才上市。然而我不等安徽出齊,通過別的版本把書讀完了。




後來出版正常化,餘事便不值得追敘了。




金庸的小說里,平心而論,自以《笑傲江湖》為扛鼎之作,不僅情節精彩,人物超卓,還像《格利弗遊記》一樣,是一部意味深長的諷世寓言。




《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天龍八部》,也都不相上下。《鹿鼎記》將反諷發展到極致,莊嚴古雅的一面,可溯源到英國小說中《湯姆.瓊斯》到《名利場》這一路的傳統,荒誕嬉笑的一面,又令人想起美國庫特.馮尼格們的黑色幽默。金庸先生學貫中西,匯古今中外之長為一爐,正是情理中事。《書劍恩仇錄》初試啼聲,已經呈現出宏大的格局,儘管鋪展不夠充分。隨後的《碧血劍》控制自如,結構就相當完美了。




到《射鵰英雄傳》,洋洋百餘萬字,克服了《書劍恩仇錄》的不足,成為氣勢恢宏、波瀾壯闊的文學長卷。此後的名作,遵循同樣的典範,以廣闊的場景,眾多的人物,紛紜的歷史畫面,

展現出自司馬遷以來,經過唐人超凡的想像力加持,浸染了宋人的平民理想,直到明人注入的自由主義精神,中國人寄託了無限激情和期望的江湖世界。



金庸是理想主義者,浪漫主義者。

理想之所在,亦即其浪漫主義的本質,就是個人狂放的精神自由。武俠小說的江湖是一個魚龍混雜的世界,但真正的俠客始終是一個浪遊者,因此不受世俗的束縛,沒有莊園,沒有財產,不佔山為王,不攀入官府,身在門派而總是以這樣那樣的機緣擺脫門派的限制,他們有愛情而沒有家——郭靖成家之後,在某種意義上,就不再是一部書的核心人物——或者結婚如毛姆所說,只能作為一部小說的不允許續集的結束,如張無忌和袁承志的翩然歸隱。




人世間事,幾乎都是雙刃劍,是因果的匯聚,是以此換彼的交易

:任何得都是要付出代價的,獲得的同時必然有所喪失,有所犧牲。武俠小說試圖把人從這個怪圈裡解放出來,形而上學的江湖正好提供了一個完美的背景,使得現實中必然被視作不近人情、違背常理、甚至「亂法犯禁」的各種不可能的行為,不僅成為可能,而且被賦予全新的意義,成為如陶淵明和李白們在大醉中才能幻想的超凡入聖的榜樣。




在金庸小說里,除了極少數作品如《連城訣》和《鹿鼎記》,人間的權力機構事實上被排除了,即使被提到,也是一道淡淡的影子。江湖有自己的一套行為法則和道德規範,少林寺和武當山的地位近似於皇庭,大小幫派形成中下層的社會結構。




在人間,知識分子的人生目標是修齊治平,忠君報國;在江湖,武林英雄的理想則是行俠仗義,鋤強扶弱。行俠顯然是針對社會的不公正而來的,江湖起到了補天的作用。




金庸在小說中引入武林的權力機構,一方面是情節發展的必要,另一方面,

江湖也是一個系統,一個沒有秩序的系統是不可能維持的。

但金庸的了不起之處在於,他深知權力的危險,允許權力的存在,卻絕不允許權力的被濫用。少林寺在武林的地位至高無上,實力強大無比,儘管從不缺乏試圖藉此行使對他人的審判權的高層僧人,但最終總會有寬厚仁慈的高僧和隱僧來撥亂反正,使少林寺重新回到救助者而不是統治者的正常定位。







掃地僧一直是金庸小說中最神秘的高手之一




在《笑傲江湖》里,借用藥物和洗腦對部下進行精神控制的日月神教,不惜任何手段,力爭一統江湖。同時,號稱名門正派的五嶽劍派,也有武力雄厚的嵩山派發起結盟,待奪取盟主寶座之後,便號令五派,與日月神教對決,其目的,與「天下人人得而誅之」的邪教無二,手段則更激起卑鄙,更加齷齪。任我行大似秦始皇,雄才大略,專橫彪悍,然而不失為一個堂堂正正的梟雄,同樣霸道的嵩山派掌門左冷禪,則顯得猥瑣和歹毒。更等而下之的是花山派掌門岳不群,他號稱「君子劍」,永遠溫文爾雅,卻心計遙深,比趙高和李林甫還要陰險,而且一旦面具被撕下,就連最下流、最違逆人倫的事都能做得出來。這個人物,毒,狠,又臟。




一統江湖是對自由精神的顛覆。藉助小說里前赴後繼不斷出現的崇尚絕對權力的野心家,金庸為讀者敲響了一記警鐘。

武林公敵的東方不敗要不得,高舉著正義旗號的左冷禪要不得,頗有開明之相的岳不群要不得,頂天立地一漢子的任我行要不得,滿腹經綸的洪安通要不得,就連天山童姆,看似嬌弱的山寨之主,也要不得,後面幾位,都靠類似種蠱的毒藥換來部下的忠誠。




因為是浪漫主義的,必是不現實的。現實冰冷而嚴苛,浪漫主義則溫情脈脈。讀金庸,我們不免會想,像華山派、嵩山派、峨嵋派那樣的大門派,弟子千百,佔據山寨,擁有土地,想殺人就殺人,想劫財就劫財,《笑傲江湖》里,四川的青城派為了奪取福建林家的葵花寶典,千里奔襲,製造滅門慘案,為了營救任盈盈,群豪數千人在五霸崗結盟,這樣的事,在現實中如何可能?恐怕早被官兵剿滅了。俠客們走遍天下,不多數人從不為生計操心,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讓我們整天孜孜矻矻為稻粱謀的幸福公民們情何以堪?




所以說,武俠小說其實是一個童話。

詩酒江湖的快意,寄託了我們不甘於困厄於現實的一點豪氣,給我們安慰和鼓勵

,是一個象徵,不在於供人亦步亦趨的模仿,而是在精神上的超越,就是歌德所說,一切不能恆常的事物,都只是一個比喻,不可企及的事物,在這裡圓滿完成,個人精神的超逸,如「永恆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




讀者談金庸小說里的英雄,往往首推喬峰,男子漢大丈夫,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不屑於陰謀詭計,武功也如洪鐘大呂,格局開張,一招一式,如雷霆下擊,勢不可擋,同時又不像郭靖那麼憨傻。他在聚賢庄血戰群雄,「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彷彿曹公再世。「諸君北面,我自西向」,這樣的話,自古及今,幾人說得出來?




洪七公神貌近似,可惜英雄遲暮,多了滄桑之感,丐幫幫主老叫花子的身份,也讓人略覺尷尬。胡斐繼承了父親胡一刀的豪邁,一來《飛狐外傳》分量差些,二來他年紀小,被前輩英雄趙半山昵稱小胡斐,事業和武功尚未達到頂峰,氣勢不夠。







《雪山飛狐》海報




郭靖老實巴交,以品格論,最值得尊敬,但想到他資質太差,靠死用功修成正果,不夠機警,沒有權變,若非身邊有個黃蓉,也許很早就不幸夭折了。在亂世做郭靖,這風險該有多大?再說他似乎不會享受生活,論趣味還不如八戒兄弟呢。讀者雖然喜愛和佩服,卻不情願以他為化身。




相反,從問題少年成長為大英雄的楊過,比郭靖好玩多了。他相貌英俊,能言善辯,處事機智,遇上小龍女之後,演出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傳奇——這後一條,是很可替他拿分的。不過我喜歡的是他到後來,經歷過長久的孤獨,養成孤傲的性格,蔑視陳腐的教條,是金庸小說中唯一的獨立特行之士,比黃藥師更純粹,比令狐沖更少掛礙——黃藥師的怪過於自以為是,令狐沖則被師門之情糾纏得太久了,久到連任盈盈都快要失去耐心了,而作為一個慣於借酒遣興,敢於與江湖上的三教九流,包括田伯光這樣惡名昭彰的「採花大盜」交朋友的人,他對岳不群和小師妹,是早該看透的。




令狐沖是竹林七賢一類的人物,他在親情和愛情上的執拗,大概意在應證王戎那句著名的格言:情之所鍾,正在吾輩。陳家洛出身高貴,受過良好的教育,金庸也許很想把他寫成一個具有士大夫氣質的江湖俠士,就像林沖在《水滸傳》中那樣。




不過,《書劍恩仇錄》顧到了故事沒顧到人物,紅花會群雄個個身懷絕技,富有政治理想,檔次分明比尋常的草莽英雄高出一籌,會道門式的兄弟結義頗有向桃園前賢致敬的意思,但用力過大,適得其反,給人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陷於愛情之悲苦的余魚同——這人實在有幾分賈寶玉的調調兒,外形怪異、幾乎從不開口說話的黑無常白無常常氏兄弟,以及武功陰冷得令人不寒而慄的大壞蛋張召重。




陳家洛形象沒有立起來,袁承志相對稍好。袁承志武功高強,為人正派,有書生氣,但隨和得近於懦弱了,和張無忌有得一比。袁承志該是有名士風度的,結果也是懸在半空,可見江湖實在不是名士應該出沒的地方。




名士的本事在學問,俠客的本事在武功,早先的還珠樓主是想把這兩者結合在一起的,到後來妖魔精怪層出不窮,劍俠們也就沒餘力進行文化上的修養了。金庸寫了幾組非常成功的人物,如西湖梅庄的琴棋書畫四大高手,武當派的書法名家張翠山,他們的結局都不好。琴聖黃鐘公死前感嘆說,痴迷於藝,荒廢了武功,又因為痴迷,留下弱點,結果為人所乘,乃至喪身。在更高的境界,有衡山派的劉正風和魔教的長老曲洋,莫逆之交,琴簫相和,奏出廣陵散的人間絕響,仍不免絕命荒山。




金庸對於現實,一直是清醒的。他清楚想像的路能夠走多遠。




金庸小說的女主角,最可愛和最不可愛的,都出自《倚天屠龍記》。前者是趙敏,後者是周芷若。身為女子而滿肚子陰謀詭計,身為女子而為達目的不擇一切手段,身為女子而為個人野心而隱忍,身為女子而在愛人毫無防備之心時突出殺手,這樣的女子,雖然艷若桃李,縱然算不上心如蛇蠍,也足夠恐怖和令人厭惡了。




周芷若之前,岳靈珊也在戰鬥中這樣傷害過令狐沖,但岳靈珊沒有政治野心,就比周芷若強多了。趙敏聰明絕頂,智計滿腹,但用計而不陰損。即使下毒,也還留了後手,解藥是早早就悄悄送與張無忌了。趙敏為人坦蕩,愛就是愛,恨就是狠,不含糊,不違心。視為仇敵,則必除之而後快,視為親人,則歷磨難而不疑。情感面前,階級,政治,權力,榮華富貴,皆棄之如敝屣。遇大事有擔當,勝不驕,敗不餒。在尊者前面不奴顏卑膝,在賤者面前不盛氣凌人。趙敏快人快語,真正有古人之風。




程靈素樸實瘦弱,聰明之極而靜如秋水,爭奪武林獎盃的大會上,談笑間戲弄群醜,較之常氏兄弟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在戒備森嚴的府衙,如入無人之境,又當如何讚歎。她的師門專一用毒,然而她卻說,毒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面對同門強敵,為救胡斐而犧牲性命。這又是一種可愛,可愛復可敬。




黃蓉是靈秀女子的代表,精靈一般的人物。這種人物,其實是不食人間煙火氣的。在小說中,她的神仙氣質得之於年齡幼小。因此她嬌憨,還有些任性,可是心底純潔,愛上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天地間之最好,再粗,再笨,也是最好。神仙是不能成長的,成長後的神仙,總不能如陶弘景們在《真誥》里所擬想的,七八百歲的女仙,仍然一付少女小丫頭的模樣,錦繡天衣的腰間,居然還掛著一串鈴鐺。所以,《射鵰英雄傳》里的「蓉兒」,一旦變為《神鵰俠侶》里的「郭伯母」,雖然並不勢利和多疑,但在對待楊過一事上,卻不免給人勢利和多疑的印象。







朱茵飾演的黃蓉




少女黃蓉的一個略帶邪性的版本,就是《俠客行》里的丁璫,外號叮叮噹噹。她對「狗雜種」的愛,與黃蓉愛郭靖異曲同工。她的爽朗給人愉快的感覺,她的狠毒也不令人討厭。因為她不偽裝,也不太存機心。




小龍女不是因為年紀幼小而顯得無一點塵俗氣的。她始終無塵俗氣。金庸寫這樣一個人物,也許寄託了個人的理想。事實上,他也知道這樣的人物世間不可能有,故一力寫她的飄渺。即使有,只能一輩子在古墓里,或在公孫止的絕情谷那樣的世外桃源——有美好的桃園,也有邪惡的桃園。




小龍女冰清玉潔,太冰清玉潔了,那麼必然的,入世則污。可憐全真教的名人尹志平當了那麼一個尷尬角色。杜甫詩,「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用在小龍女這裡最恰如其分。泉水之清濁,豈是泉水的過錯?豈是泉水能決定的?好在她遇到的是楊過。楊過襟懷曠達,是她的愛人,也是她的救星。




蠻荒邊陲之地的異族女子,往往能超脫世俗的羈絆,言行發自天性,健康又明快。金庸此意,也可用一句老話來猜說:禮失而求諸野。或者更準確地說,禮失而求諸夷。禮不是禮,是性情,是李贄所說的「童心」。回頭再想趙敏,可不也是個北方草原的蠻夷女子么?




宋人陳師道的詩:書當快意讀易盡。即使易盡,使人快意的書仍是不多的。幸運的是,金庸的書是我們這個時代,幾乎絕無僅有的讀之使人快意的書。




古人有兩個與此相關的故事。晉朝的大將軍王敦,胸懷大志,每當酒後,朗誦曹操的詩,「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一邊以如意敲打唾壺,興到酣處,壺邊盡缺。宋初詩人蘇舜欽,住在岳父杜衍家,每晚讀書,必飲酒一杯。杜衍好奇,想知道他讀什麼書這麼來勁。派人查看,見舜欽正讀《漢書·張良傳》,讀到張良招俠客刺殺秦始皇,鐵椎誤中副車,不禁撫掌惋嘆:「可惜呀,沒有擊中。」於是滿飲一大杯。杜衍聞報,大笑說:「有這樣的下酒物,一杯不多。」




讀《天龍八部》,讀到「蕭峰身形魁偉,手長腳長,將慕容復提在半空,其勢直如老鷹捉小雞一般。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叫:『休傷我家公子!』一齊奔上。王語嫣也從人叢中搶出,叫道:『表哥,表哥!』慕容復恨不得立時死去,免受這難當的羞辱。蕭峰冷笑道:『蕭某大好男兒,竟和你這種人齊名!』手臂一揮,將他擲了出去。」豈不快哉!




星宿老怪丁春秋初出場時,二十多人搖旗奏樂,旗幡上寫著,星宿老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威震天下。他自己「臉色紅潤,滿頭白髮,頦下三尺蒼髯,長身童顏,當真便如圖畫中的神仙一般」,儼然武林泰斗,學界大師。讀到後來被虛竹種下生死符,老仙顯出老怪的原形,「終於支持不住,伸手亂扯自己鬍鬚,將一叢銀也似的美髯扯得一根根隨風飛舞,跟著便撕裂衣衫,手指到處,身上便鮮血迸流……」豈不快哉!




讀令狐沖重傷乘船而行,一路三山五嶽的人物競相獻酒獻葯,言談甚歡,適於師傅岳不群的冷眼成鮮明的對比。豈不快哉!




讀郭襄生日,楊過發動朋友,攜帶好玩的禮物登門拜壽,楊過更帶人焚燒金兵的草料,在夜空放上禮花,讓這個沉醉於夢想的小姑娘大大地揚眉吐氣。豈不快哉!




但如果要在金庸小說中找一個最激動人心的片段,非《倚天屠立記》里張無忌大戰光明頂莫屬。六大派圍攻魔教,魔教在內亂之後,實力大減,一敗塗地,少林派空智大師大聲發布誅殺令, 「明教和天鷹教教眾知大數已盡,一齊掙扎爬起,各人盤膝而坐,雙手十指張開,舉在胸前」,念誦經文。




這時,剛剛練成乾坤大挪移心法的張無忌,挺身而出,一出手就擒住少林僧圓音,再以崆峒派絕技七傷拳讓崆峒派高手唐文亮和宗維俠輸得口服心服。空性自恃龍爪手功夫天下無敵,張無忌以快打快,迅速將其制服。華山派掌門鮮於通詭計多端,壞事做盡,張無忌以其所施之毒反施其身,幫華山派清理了門戶。崑崙派的何太沖夫婦,一個悍婦,一個偽君子,張無忌如法炮製,既懲治其人,又揭露其奸。這兩場廝打,險中有諧趣,文筆之妙,如有神助。




峨嵋派是名門正派中的主力,掌門人滅絕師太堪稱武林的道學家兼酷吏,仗著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蠻橫霸道,殺人如草。結果,一番追殺,被張無忌「搶身而進,右手前探,揮掌拍出。滅絕師太右膝跪地,舉劍削他手腕,張無忌變拍為拿,反手勾處,已將倚天劍輕輕巧巧的奪了過來。」




六大排高手被張無忌一人擊敗,掃興下山,「白眉鷹王殷天正得知這位救命恩人竟是自己外孫,高興得呵呵大笑」,武當派諸俠想不到他們師兄弟張翠山的兒子竟然尚在人世,也忍不住熱淚盈眶。一個孤苦的孩子,幾乎是獨自對抗龐大的勢力,生死在所不惜,只求主持公道。公道之外,益以親情。張無忌的勝利,是一個人歷盡苦寒的芬芳,也是世上最珍貴情感的展現。




讀大戰光明頂,幾十年里,一而再,哉而三,豈不快哉!




原標題:《快意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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