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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訪問延安

梁漱溟(1893—1988),原名煥鼎,字壽銘,廣西桂林人。

1911年加入同盟會京津支部,順天中學畢業後任京津同盟會機關報《民國報》編輯兼記者。

1916年任南北統一內閣司法總長秘書。

1917年10月,應蔡元培先生之聘,任北京大學印度哲學講席。抗日戰爭爆發後,任最高國防參議會參議員、國民參政會參政員。

1938年訪問延安。

1939年參與發起組織「統一建國同志會」,1941年與黃炎培、左舜生、張君勱等商定將該會改組為「中國民主政團同盟」,任中央常務委員,並赴香港創辦其機關報《光明報》,任社長。

1946年作為民盟的代表參加政協會議,是年再訪延安,並以民盟秘書長身份,參與「第三方面」人士國共調停活動。

11月16日政府開始西遷,當晚有船先送參議員赴漢口。

我因顧念山東事情,仍先回山東。

又應李宗仁司令長官之邀到徐州。

遲至12月9日,乃到武漢。曾卧病旬日。

病癒,即於新年(1938年)1月1日飛西安。

本來退出南京時,各參議同人有奉命視察各地方者(如曾慕韓先生奉命視察雲南之類),我自請視察陝西及河南。所以這次到西安,算是奉命的。但我目的地實是延安。先經與武漢的八路軍辦事處接洽好,又經與西安八路軍辦事處接洽備車,遂於1月5日往延安。關於這一段訪問經過,我擇要分述於次:

訪問延安的動機

我去延安是有兩件事要做:

一是對於中國共產黨做一考察。

二是對於中共負責人有意見要交換。

若論其意緒動機,則蘊蓄已久。我是要求社會改造的人,我始終同情共產黨改造社會的精神。但我又深深反對共產黨不了解中國社會,拿外國辦法到中國來用。我認定北伐後,老社會已崩潰,只須理清頭緒來建設新社會,沒有再事暴動破壞的必要。這裡有兩句話:

從進步達到平等;

以建設完成革命。

這是我的信念。不斷的暴動與破壞,將只有妨礙建設,梗阻進步,延遲革命之完成,實在要不得。所以自從共產黨放棄對內鬥爭,國民黨堅苦淬礪領導國人,共同抗戰以來,當然是民族命運一大轉機。我們欣喜之餘,不能不考慮兩個問題:

(一)多年對內鬥爭的共產黨,一旦放棄對內鬥爭,可謂轉變甚大;但此轉變是否靠得住呢?

(二)以同仇敵愾而得見國家統一,誠足欣幸;然為鞏固此統一,似非國人有進一步的努力不可。

我對於暴動破壞痛惜於衷者愈久,則對於第一個問題想求得解答愈切。於是就非去考察考察不可。

從事鄉村建設多年的我,無時不夢想國家統一,以便整個規划進行,覺得眼前抗敵的統一總不滿足。對於第二個問題就懷抱一些具體意見,想去努力看一看。

再明白地說,我訪問延安的兩件事:其一所謂考察者,不是考察別的,是專為考察共產黨的轉變如何。其一所謂交換意見者,不是交換旁的意見,是專為求得國家進一步的統一,而向中共負責人交換意見。

延安所見

我於廿七年(1938年)1月5日由西安往延安去,於25日返回西安,往返共三星期。隨行者有黎君鄒君兩位。車是軍用大卡車,無篷。路是軍用公路,一切寬度、坡度、轉彎角度,均不合於公路規矩。而自西安往北,愈走愈高,缺乏橋樑涵洞,車行危險而且費事。時當嚴冬,奇冷難支,舉目所見,荒涼凄慘。人口之稀少,地方之窮苦,一望而知,可不待問。而愈問愈驚,多有出人意表者。

所謂陝甘寧邊區者,聞其代主席張國燾(主席為林祖涵先生)言之,共有二十一個縣又半。人口是九十餘萬,而實只五十餘萬(張言如此)。即平均一縣兩萬多人,豈不奇怪。愈荒即愈苦,其苦自不待言。許多遊記筆記,於那裡生活情況,各有記述,亦不必詳及。我只證言近四年前的延安確是苦(後來亦許不同)。

然而在極苦的物質環境中,那裡的氣象確是活潑,精神確是發揚。政府、黨部、機關、學校都是散在城外四郊,傍山掘洞穴以成。滿街滿谷,除鄉下人外,男男女女皆穿制服的,稀見長袍與洋裝。人都很忙! 無悠閑雅靜之意。軍隊皆開赴前方,只有些保安隊。所見那些穿制服的人,多數為學生。

學校似有六處,所謂抗日軍政大學、陝北公學、馬列主義學校(簡稱黨校)、魯迅師範、摩托學校(機械學校),如是等等。花樣新鮮,趣味豐富。內容組織,課程科目,教學方法,生活上各種安排,值得欣賞之點甚多。自然其中鹵莽滅裂、膚淺可笑者亦正不少。這是大膽創造時,所不能免,不足深怪。並且事實上證明,他們是成功的。因為許多學生來自北平天津、上海南洋等處,現在的起居飲食,比了從前不知苦多少倍,而求學興趣轉勝,一般身體並不見差,不是成功嗎?

一般看去,各項人等,生活水準都差不多;沒有享受優厚的人,是一種好的風氣。人人喜歡研究,喜歡學習,不僅學生,或者說人人都像學生。這又是一種好的風氣。愛唱歌,愛開會,亦是他們的一種風氣。天色微明,從被窩中坐起,便口中哼啊抑揚,此唱彼和,彷彿一切勞苦都由此而忘卻!人與人之間情趣增加,精神上互為感召流通。——凡此印象,我腦中尚存留,但不知今日延安尚保持得否?

政府黨部及司法機關,皆曾參觀。邊區政府亦分民政教建四廳。縣政府則有兩個:一個是邊區所屬的,一個是自省政府來的。法院院長為廣西雷君,據談,他們的法律大半遵照國民政府,而亦有自己撰作的。還有一種露天開會的審判,最為特別(偶一行之)。監獄內亦有可記之處,惜記憶不清。

共黨人物多半會見。唯軍事領袖朱、彭、劉、賀、林諸位不在延安,未見到。又惜未多住些時,謀與鄉民接近,借知其所感受者如何。

關於邊區的民主政制,從條文及傳說中曾得其略。上自政府主席,下至村鄉長,都是選舉出來的,並且各級都有議會。手邊無材料可資敘述,暫亦不願隨便批評。雖然是一個要緊問題,卻從略了。

中共轉變問題

我們參觀地方黨部的時候,由郭君洪濤接談。談到民眾運動,指出農民會從前是不許地主、不許富農參加的,現在都許可參加。延安城內從前只有市民會,沒有商會,現在亦照外面一樣有商會組織。總起來說,民眾團體以前是階級性的組織,現在是全民性的了,一面其運動亦改變以救國為號召,一致對外,不再向於內部作階級鬥爭。——這是一種轉變。

我們參觀地方政府的時候,由代主席張國燾接談。他談邊區的民主政制甚詳。指出現行政制與從前蘇維埃不同之點,例如從前沒有選舉權的人現在都有選舉權被選舉之權。同時談到土地革命之放棄,地主多已回來了。不過土地已經分配,不能收回他原有土地,而由旁處補還給他。

關於土地問題,張國燾毛澤東都表示今後的方針政策尚有待研究,並希望各黨派共同研究。——這自是一種重要轉變。

地方政府所做的事,不論大事小事,似乎都與從前蘇維埃時代不同。參觀曾有筆記,今不在手邊。記得教育廳正在改編各種教材(小學用的,民眾用的),亦拿出來給我們看。建設廳指導辦理合作社,因大環境改變(從前被封鎖,現在開放),政策改變,亦變更甚多。

從事情上所見,大致如上,從理論上,則對於中國前途,似抱一種三段的看法。他們都說:要在抗戰中求民主,亦相信必能相當實現民主(第一段);從實現民主,逐步前進中,就可和平轉變到社會主義(第二段);從社會主義進一步到共產,亦許是我們子孫的事了(第三段)。

因此又有兩種責任或兩大任務的說法:一種是現時實際任務,就是為實現三民主義而奮鬥;一種是將來遠大理想,就是完成共產主義。

這就是說,他們沒有什麼不可與其他黨派合作的,他們將求著與大家合作;他們將爭取不流血的革命,而用不著暴動和破壞。

我又曾提出幾個問題,問他們。譬如我問:你們都說團結禦侮,是否不禦侮即不團結呢?明白地說,對內鬥爭是一時放棄呢,抑永久放棄?當時中共中央政治局總書記張聞天君答覆我,他們原來是與國民黨合在一起北伐的,但中途被排斥,十年苦鬥非其所願,今得重合,將長久合作下去,共同抗戰,共同建國。

我又問:過去究竟所由造成此大分裂大鬥爭之客觀因素是什麼?這些因素到今天是否已經轉變不存在?請一一分析言之。假若不能指出其客觀因素,則從前錯誤,?,?——這一追問,倉促之間張君未能給我好的答覆。

我又問:照一般之例,為完成革命,革命當必須自操政權施行其有方針有計劃地建設才行;那麼,今後中國共產黨是否必要取得政權呢?假如說,不一定自操政權,然則將如何去完成共產革命,願聞其詳!張君對此的答覆,大意是說,他們將幫助國民黨完成其革命,就不一定要自操政權。如何完成共產革命,似未說清楚。

敘起來太長,我做個結論罷。大致所見事實,和談話接觸上,使我們相信中共在轉變中。他們的轉變不是假的,不是一時策略手段如此。他們不願再事內戰的情緒很真切。他們對中國前途的三段看法,和他們說的兩大任務,是切合於他們理論的,不是飾詞。

但這只是結論的一面。還有一面,即其轉變雖不假,卻亦不深。因為他們的頭腦思想沒有變。他們仍以階級眼光來看中國社會,以階級鬥爭來解決中國問題。換句話說,根本上沒有變。似乎只是環境事實要他變,他自己情緒亦在變,而根本認識上所變甚少。

毛澤東的會談

在延安談話最多的是毛澤東先生。前後共談八次。有兩次不重要,一是他設宴招待的一次,又一次是臨走之前,他來送行。其餘六次,每次時間多半很長,至少亦兩個鐘頭。最長者,就是通宵達旦。——這樣有兩次。因為毛先生夜裡不睡覺,而白天睡。談話多從晚飯後開始,不知不覺到天明。他這種生活習慣,聽說是在軍中養成的。夜裡面他將作戰計劃做好,次日大家出去作戰,他便睡覺。傍晚起來,聽取報告,又做計劃入夜。明天大家作戰,他又睡覺了。

毛先生民國七、八年曾在北京大學圖書館中做事,而那時我正在北大教書。

毛先生的老師(又其岳父)楊懷中先生(昌濟)又同時教授於哲學系,彼此相好。楊老先生住居地安門豆腐池衚衕,毛先生亦隨他同住。我去看楊先生,亦和他碰過面。——這是一點舊緣。此番會晤,在我印象上甚好。古時諸葛公稱關美髯曰逸群絕倫,我今亦有此嘆。他不落俗套,沒有矯飾。從容,自然,而親切。彼此雖有爭辯,而心裡沒有不舒服之感。大致每次都可以讓你很舒服地回去。

他於聽你談話時,喜用筆隨手記錄。禿筆粗墨,在大紙上橫行寫來如飛。我一邊談,他一邊寫。我談完,他便手指所記要點,一條一條答覆。條理清楚,句句到題。我將我的一兩種小冊子,和四十萬言的一部《鄉村建設理論》都贈他,請他指教。隔一天再見面時,他取出一沓紙來,紙上已將我書內要點,或他認為好的地方,皆摘錄排列,井井有條。這都是可佩服之處。不過他太忙,雖喜歡看書,未能沉潛反覆。況對我的書,似未能全部看完一遍。——這是我一點小不痛快。

從旁看他的生活起居,看他的身體,不免使人替他擔心。夜間不睡是其一例。還有嗜煙嗜酒,亦太過。談話時,他為你斟茶,而自酌酒。酒是白酒,亦用不著菜肴。煙亦恆不離手。我曾問他的健康如何。他答我說,人家傳我有肺病,醫生檢查過沒有的,但我患神經衰弱。在他們的社會中,似對他特別優待。飲食(夜間同飯所見)卻看來亦儉素。唯所住屋內,不火自暖。是從屋外掘地,轉於地下燒煤,所費不資。在全延安更無此設備。又他出門走路,有四衛士相隨,別的人俱未見有。

我和他的談話,除交換意見者,另記於後外,茲選擇幾段,敘於此。

我問張聞天先生那兩個問題,亦向毛先生問過。對於造成1927年後分裂鬥爭的客觀因素,他有答覆。大致分別為國內的因素、國際的因素,而取今昔不同,對照言之。即如國際一面,在那時各帝國主義者雖彼此有矛盾,而同懼中國之赤化,卻使他們可以統一起來。於是他們就來分化中國內部,使國共分裂。國共之分裂,此蓋為有力因素。但到今天來則相反。今天國際上有侵略的日德意一邊,有反侵略的英美法蘇一邊,而統一不起來。他們就不能共同來對付中國。侵略者如日本人,固然利於中國之分裂,而行動適足以反迫成中國之團結。反侵略者則不願中國再有內戰,處處從正面助成我們團結。上年(指1936年)西南兩廣為要求抗日有所舉動時,和雙十二事變之時,英美友人的心理和其活動,皆為最好例證。他說:這就是今昔客觀因素之不同。由於這些因素(國際的更加國內的),他相信國共前途只會團結,不會分裂。——這是一段。

對於中共要不要取得政權問題,他先轉問我:我們(他自指)不是已經有一部分政權了嗎?假如國民黨邀我們參加到中央政府去,我們亦可以參加。他如不邀,我亦不強求。即使他來邀,而我們亦待考量大局相宜否。倘於國際情勢有所不便時,我們還是不參加的。但往長遠里看,國共必是長期合作;長期合作中,少不了參與政權。——大意不否認要有政權,而表示不奪取政權。這又是一段。

我又問他一個問題:中國共產黨過去最大錯誤是什麼?聽說共產黨朋友常做自我檢討,不知亦曾檢討及此否?是否亦可說給我們外邊人。他笑著答我道:你且說一說看。我說據我所見,有兩個對照:

一是十五六七年(指1926年至1928年)北伐時,革命軍並非以兵力或戰術戰略制勝,而成功在政治上適合當時大勢需要。對照來看,十年間共產黨之革命無成,即是其政治上的失敗,政治上路線錯誤。因其在政治上若適合時勢需要的話,則配合起軍事,應當早成功了。

一是抗戰之前到現在(指談話之時),共產黨博得國內大多數的同情擁護和期待,聲光出於各黨之上。這其中並無別的緣故,只為放棄對內鬥爭,倡導團結抗日,適合人心要求,政治上所走的路線走對了。對照來看,過去十年之勞而無功,僅僅靠軍事來維持黨的生命,政治路線之不對可知。

我末了說:我們祝望中國共產黨今後繼續爭取政治上的勝利,而不要再靠軍事維持一條黨命。毛君笑顏相謝,說你的意思很可感!

意見的交換

我迫切地要求統一,但我絕對不承認有武力統一中國的可能。我相信只有在國人意志集中意志統一上,得到國家統一。這一信念,被抗戰前後的事實證明了。在抗戰上中國表現了從來未有的統一。然而這是不是從一個武力中心向四外發展,征服全國的結果呢?誰都可以看見沒有這事。反之,誰都看見是全國各方甘心情願來擁護一個中心(各方的人都到中央來,各方的力量都貢獻給國家),中央亦開誠接納的結果。

但這個統一明明是外來的。只為暴敵愈逼愈緊,使不同的中國人感受到同一威脅,眼光不容旁視,心念自然集中,不期而造成全國人意志的統一。由意志統一於對外,而國家內部統一了。這全為暴敵之所賜,其勢不可久恃。我們必須乘此時機,從內部自己奠立永久之統一。

從內部自己奠立永久之統一。——這如何可以做到呢?這並不難做到。只從本身「如何建設新中國」大題目上,能集中全國人意志而統一之,當然就行了。

我去延安考察中共的轉變,同時亦是測探統一前途的消息。我既見中共在轉變中,因進一步提出這一問題,問中共負責人毛澤東。以下便是交換意見的大概。

我問他:以我看中國問題有兩面,一面對外要求民族解放,一面對內要完成社會改造(即建設新中國),你看對不對呢?他答:完全同意。

我問他:這兩面問題應當分別解決呢,抑或一併解決,不得分開?他答:這原是相關的事,不應分開來談。但究非一事,在進行解決上或時有輕重賓主之異。譬如眼前應當一切服從於抗戰,第二問題只能附在第一問題里去做。

我說,這在我亦沒有疑問。不過我卻要求在今日民族對外之時,決定我們本身社會改造之事。我認為此一決定,正為對外抗戰所必要,有兩個理由在這裡:

一則必團結而後能抗戰,團結不力則抗戰不力。但如今日的團結明明植基甚淺,幾乎是一時手段,甚感不夠。完成社會改造為吾民族自身基本問題,必在此問題上徹底打通,彼此一致,團結才是真的。否則,隱略不談,必生後患。

二則抗戰必求與國,而我們的友邦一面有資本主義的英美,一面有共產主義的蘇聯,若我們自己國策未定,恐難交得上朋友。中國要決定自己要走的路,並坦然以示友邦,不招猜忌,不啟覬覦。胸中無主,外交無成。我們必須認定自己的前途,而把握自己前途走去,才能打開在國際環境中的局面。

他對於我的話認為很對。

我於是提出我的主張,要確定國是國策。所謂國是國策,就是對民族解放社會改造兩面大問題,及其所涵細目,均有確切之訂定。尤其要緊的,在建國的理想目標,並其達於實現的路線步驟。如何來確定呢?這當然要全國各方開誠相商,共同決定。

他表示單為抗日而團結,誠不免一時手段之嫌。但他又慮社會改造問題重大,牽涉甚遠,各方意見或未易接近。倘各方意見不能歸一,豈不又影響眼前抗日?似不如走一步,說一步。

我說你這種顧慮亦是應有的,不算過慮。但遇此困難,當以熱心(熱心於徹底團結)信心(相信彼此說得通)克服之,而努力以求得最後結果。

他說你的意見是好的。此事最好由國民黨來倡導進行,或其他方面來推動提倡。中共方面,因為剛將抗戰促動起來,不過六個月又吵動什麼社會改造問題,似乎不便。假若國民黨或其他願為此根本商討,那他們共產黨當然歡迎之至。

他又對我說:此時(1938年1 月)他們正請得國民黨同意,兩黨起草共同綱領。在武漢有八個人——國民黨為陳立夫、康澤等四人,共產黨為陳紹禹、周恩來等四人——正在蔣先生指導下起草。共同綱領和你所說國是國策亦甚相近。假若由兩黨的擴而為全國的,由側重眼前抗戰的,進而包括建設新中國,便是了。你何不趕回武漢,去推動推動呢?

毛君屢次對我說,中國現在已是團結,但仍須求得進一步的團結。我便說,你想進一步的團結,除了我這辦法還有什麼辦法呢?我又問他,並問張聞天,假如國是國策定下來,則黨派問題即將得一根本轉變,是不是?他們都答覆是的,那樣全國將可以成為一個聯合的大黨。

關於黨派問題,我從來認定中國社會形勢散漫,各黨說不上有什麼截然不同的社會基礎,而從中國問題看去,恰又有其共同任務。因此,「絕不相容」只是人們的錯誤,而非形勢所必至;大家合攏來,乃是問題所需要,而形勢甚有其可能。不過解決黨派問題的主張,在當時我胸中尚未具體化,所以亦未向下商量,即到上面所談為至止。

所謂意見的交換,除團結統一問題略記於上之外,大致還有兩種:

一種是關於那時時局的。我在那時(1938年1 月)眼見得崩潰之象,當然不免悲觀。他從國際方面、敵方、我方,三下分析給我聽,轉換我的悲觀見解不少。而說到當時各種問題的主張上,彼此多半相合,沒有相乖之處。時過境遷,記憶不全,記亦無味,從略。

再一種就是關於中國前途的了。我對於中國前途一向有我的見解主張。我要求確定國是國策,其意正在要認清民族的前途,而把握著自己前途去走。而他們共產黨呢,一面既有其世界前途的理想,一面又有其獨具之歷史眼光,當然他們對於中國前途是有他們之見解主張的。我有一套,他們更有一套。所以通宵達旦;談之不盡的就在此。

關於這一問題,彼此所見就不同了。假如他們是「三段論」,那麼,我便可說為「一段論」。他們的三段,前文曾提到過。就是:在抗戰中實現民主;由於民主進步,和平轉變到社會主義;末了進步到共產。我所見如何?我認為中國政治上趨於民主化,和經濟上趨於社會化,是同時的。其前進是同時前進,互相推動著前進,相攜並進,以抵於成。因為分不開,所以他們的前兩段,在我就是一段。又因為我只信社會主義,而不大相信共產,又少卻他們的第三段,於是我便成「一段論」了。——其實在我並無所謂「一段論」。

問題太大,話說起來太長,現在記不勝記。他們的書報刊物甚多,讀者不難考證。我亦有一些出版物,外間流行卻少(內地及上海尚可得,香港甚難)。

今將舊文摘幾句於此見意:

中國政治問題必與經濟問題並時解決;中國經濟上之生產問題必與其分配問題並時解決;聖人復出,不易吾言矣!求中國國家之新生命必於其農村求之;必農村有新生命,而後中國國家乃有新生命焉;聖人復出,不易吾言矣! 流俗之所見,或以為政治問題解決,而後產業得以發達,而後乃從容談分配問題;或以為必由國家資本主義以過渡於共產主義,而當從事國家資本主義之建造。是或狃於歐洲國家之往例,或誤於俄國布爾塞維克之企圖,而皆昧於彼我之異勢,謬欲相襲者,曾何足以知此!

這是民國十八年為河南村治學院所寫旨趣書中的話。又後來《鄉村建設綱領》第十八條有云:

吾人所見,中國政治得進於民主化,將有賴其經濟生活之社會化,此與西洋政治之民主化得於個人主義者適異。經濟上之社會化,有助於政治上之民主化;政治上之民主化,復有助於經濟上之社會化;如是輾轉循環向前進,自微之著,由下而上,經濟上之社會主義與政治之民主主義,同時建設成功。

這些話均待另外詳談,才得明白。彼此對中國前途看法之不同,從何而來呢?當然由於對中國老社會認識不同。從而對近百年所起變化的了解不同,從而對前途估計不同。所以從談未來問題,就追溯到過去歷史文化。我總執持兩句話:中國老社會有其特殊構造,與歐洲中古或近代社會均非同物。中國革命是從外面引發的,不是內部自發的;此其特殊性即由老社會之特殊構造來。他相當承認我的話,但他說,中國社會亦還有其一般性,中國問題亦還有其一般性;你太重視其特殊性而忽視其一般性了。我回答他:中國之所以為中國,在其特殊之處;你太重視其一般性,而忽視其特殊性,豈可行呢?

我與毛先生兩人間的爭論,到此為止。

原載《我的努力與反省》,最新收錄在《第三隻眼看延安》一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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