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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歲的老人,畫了18本畫冊紀念亡妻,感動世界





拾遺物語


海並不深,懷念一個人比海還要深。


——饒平如《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






 壹


饒平如今年97歲(虛歲),


3月的時候,他的《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在西班牙出版,


當地一名編輯Claudia看完後感動不已,


就給饒平如發來一份採訪提綱。

97歲的老人不會鍵盤打字,


他用筆認真寫下了採訪問題的回復,


然後用電子郵箱發過去。



Claudia感慨萬千,寫下了這段話:


「親愛的朋友,


收到你的回信,我處於完全的震驚狀態!


這是我在我的電子郵箱中收到過的最美的東西了!


我們將會把這些了不起的回復當成畫作或說是藝術品來收藏的。」

早在去年1月,


法國就引進了《平如海棠》的法文版權,


當時,面對記者採訪,饒平如說:


「我本來沒想過要出版它,


我只是想記錄下這個故事給孫子孫女們看,

讓他們了解他們的奶奶。」



▲ 饒平如 


這位「奶奶」,名叫毛美棠,


是饒平如的已故髮妻。


2008年,毛美棠去世,時年84歲(虛歲)。


毛美棠走後,饒平如對她的思念,


印證了那句古詩:相思始覺海非深。



▲ 饒平如和毛美棠  


思念無處安放,他就拿起畫筆,


準備將他和美棠的故事,定格為不朽的永恆。


故事從什麼時候開始呢?


就從1935年吧。


那年,饒平如13歲,毛美棠10歲;


那年,是他們的初見。





 貳


平如和美棠祖上都是經營中藥的,


相識後結為世交。


1935年,美棠和家裡人經過南昌時,到平如家做客,


平如看到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玩伴,欣喜異常,


就掏出不知名的玩具拿給美棠玩。


三年後,美棠再次到平如家吃飯,


當時天已經黑了,平如和朋友約好去祠堂乘涼。


經過前廳時,他看到了美棠:


「她那時候年紀還小,個子不高,身體瘦削,


家人就在椅子上給她疊了小凳子,


讓她坐在小凳子上吃飯。」


美棠也看見了平如:


「你拿了個手電筒,照啊照啊照!」


兩小無猜,青梅竹馬,


按理說,一段姻緣就該照此展開;


而命運的輪軌,卻從不按照人們期許的劇本發展。


兩年後,抗日戰爭爆發,


平如參加了國民軍,美棠去臨川避難,


那年,平如18歲,美棠15歲。





 叄


進入國民軍訓練兩年,平如走入生死較量的浴血戰場。


1943年11月,常德會戰。


平如所在部隊的一名炊事兵,


到陣地山頭前窺探軍情,


一聲槍響後,他被日軍狙擊手當場擊斃,


「我只記得他姓任。」



1944年6月,衡陽會戰。


平如所在部隊在公路上原地待命。


烈日讓他口渴難耐,


便用搪瓷杯舀了滿滿一杯污黃渾濁的稻田水喝下肚,


隨即生嚼了兩瓣大蒜。


「那滋味一生難忘。」



1945年夏,湘西會戰。


在一次敵對衝突中,平如所在部隊完全暴露在日軍視野之下,


四班班長李阿水被炮彈擊中,當即犧牲,


「他才20出頭,我記得他是寧波人。」


經歷了一場場戰役的炮火洗禮,


平如對生死開始看淡:


「這裡也許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吧?


有藍天,有白雲,有莽莽青山,死得其所啊。」


那時,他也才20出頭,


母親已經去世,父親身體健朗,


美棠的剪影也在腦海中慢慢淡去,


他無牽無掛,他不懼死亡。


他沒想到不久後——他24歲、美棠21歲的時候,


他開始「貪生怕死」。





 肆


1946年,抗戰結束後一年,


24歲的平如,在部隊上收到父親的催婚來信。


平如請假回家後,父親帶著他直奔臨川,


到當地客棧住了一晚。


第二天,父親帶他走入一處大堂的天井。


他往西邊正房小床一瞧,看到一個20來歲的女子。


那女子面容姣好,


在窗前攬鏡自照,拿了支口紅在專心塗抹。


那一幕,讓平如立刻想起一個詞牌名:


點絳唇。


零散多年的記憶開始聚焦,


他當即篤定,她就是兒時那個人不及桌子高的女孩。



父親將母親生前準備的戒指,交給美棠的父親,


美棠的父親為她戴上,就算訂了親,


少年時候的未了情緣就此續上。



在美棠家,美棠把她的一大堆照片拿給平如看,


平如選了幾張,


其中有一張十二寸的彩照,


是美棠最得意的,也是平如最滿意的。



第三天,平如帶著美棠去南昌參加三弟的婚禮,


他倆沿路吃好吃的,



然後逛公園,



喝茶聊天。



那時候沒有大酒店、KTV,


隨便一個路邊攤兒,就可以坐一下午。


那時候也沒有電子設備、沒有群聊,


就兩個人、一個話題,卻足夠漫談到深夜。


不久後,國共合作談判破裂,


平如收到歸隊的消息。



又要打仗了,


從前神勇無儔的平如卻害怕起來。


他望著滔滔江水,手裡捏著美棠的十二寸照片,


他想:「今日離開此地,大概以後是不能再來了。」





 伍


戰場的生活有今朝、無明日,


平如和戰友學會了跳舞,


「今夜跳上一支舞,明日死生未卜。」


鏖戰一年後,平如幸運地存活下來。


此時,戰事也開始平息,


平如請假回家結婚。


前前後後準備了一個月,


1948年8月,平如26歲,美棠23歲,


這對聚散天涯多年的眷侶,終於喜結連理。



婚後,平如帶著美棠,


一邊打探軍情,一邊到處吃喝遊玩。



他們在徐州買了兩個梨兒,


如同慶祝一樣大口大口將它們吃掉,


「那梨又嫩又甜,我從此以後再沒有吃到過這樣清甜的梨。」



他們去臨川看岳母,恰逢保丁來徵稅,


保丁說:「徵稅漲了!」


岳母忍氣吞聲掏了錢,平如卻不幹了,


他上前跟保丁理論,保丁就要帶他去保公所,


美棠叫道:「我跟你一起去!」


到了保公所,美棠直接衝到保長辦公室,


硬是討回了十二塊的稅款。



他們在樟樹鎮坐上開到衡陽的火車。


火車遲遲不發動,平如就拿著熱水瓶下了車,到店鋪去打開水,


商販找給他一大堆角子(硬幣)。


恰逢此時,火車開了。


平如一手拎著熱水瓶,一手抱著角子,


在後面使勁地追啊追,


美棠在火車上使勁喊啊喊:「快呀!快呀!」


最後火車突然停了,平如氣喘吁吁地剛上車,


就聽見美棠機關槍一般的責備聲:


「你為什麼這麼笨!角子丟掉不就好跑了嗎!」



他們又去了柳州、貴陽、安順,


「蜜月」一直度到1949年秋。


此時,國民黨撤了,平如不用再回部隊。


中秋的晚上,他和美棠一人拿個月餅在床上啃,


他若有所思:「這是舊社會的最後一個中秋了。」





 陸


解放後,兩人燒毀了平如在國民党參軍的所有文件、衣物,


開始為生計做打算。


他們開麵店,但技術不過關,


和面不是太濕,就是太干,一天只能賣個三五斤。


接著,盜賊光顧麵店,


盜走了切面機器刀,背走了一袋麵粉。


堆積的存貨也生了蟲,並散發酸味,


美棠算完帳,就關門大吉了。


他們準備去上海找事做,


臨別時,平如久久地看著父親,


那是他們爺倆此生最後的凝視。



在上海,美棠懷孕在家,


平如就找了兩份工,當中一份是醫院的會計。


平如在醫院看到巴甫洛夫的「無痛分娩法」,


就回去給美棠宣揚。


美棠淡淡問道:「那個『懦夫』是男的女的?」


平如說男的。


美棠在他大腿上狠狠擰了一下,問:「痛不痛?」


「痛!痛!」平如叫道。


「女人生孩子,你們男人怎麼知道痛不痛!」美棠說。



平如帶美棠去看電影,


買后座的票,美棠經常強行要坐到前面去。


原來,美棠是個近視眼。


久而久之,平如也成了近視眼。



開心的日子總是短暫,


很快,平如和美棠夫唱婦隨的安寧生活走到盡頭。



1958年9月,平如36歲,美棠33歲,


平如因為國民黨的成分問題,


被帶往安徽勞教。




 柒


平如被帶走不久,有人找美棠,


讓她跟平如劃清界限。





多年後,平如問她為什麼不選擇離婚,


美棠說:「你要是搞婚外情,我早就跟你離婚了……


可你又不是漢奸賣國賊,不是貪污腐化,


不是偷竊扒拿,你什麼都不是,


我為什麼要跟你離婚?」


男人走了,整個家庭的重擔落在了美棠身上。



她到工地上搬水泥,


一代水泥50斤重,她落下腰傷。


她去過一次醫院,花了2元6角。


她心疼錢,就再也不去醫院。



9歲的兒子不忍母親獨自辛勞,


就偷偷跑去外灘搬鋼材,一個上午掙了五毛錢。


他把錢交給母親,美棠眼噙淚花:


「下次千萬不能再做這樣的事。」



平如的勞教生活也好不到哪裡去。


有次寄信,小賣部的說郵票8毛錢,


平如翻完所有兜兒,只湊齊7毛9分。


營業員收回了郵票,白了他一眼。



美棠則完全生活在白眼的世界裡。


由於她不「劃清界限」,


當她遭遇揭不開鍋、找親戚救濟的時候,


親戚們翻臉比翻書還快。



實在活不下去了,美棠把家裡的東西一件件當了。


有一次,兒子把一張八仙桌拿去當了2塊錢,


當鋪老闆把桌子隨手一扔,桌子散架倒地。


那是美棠母子吃飯、寫字的桌子,兒子不由凄然落淚。



但還好,每年春節,平如可以回一次家。


每次回家,他都會在安徽買整整一擔當地特產,


然後挑著去五六公里外的六安汽車站,坐車到合肥,再踏上到上海火車。


出上海站後,再沿河南路疾步回家,


「這兩小時的路,就是回家的最後衝刺了!」



到了家,香氣已經布滿整個屋子:


岳母在蒸咸鵝,美棠在炒花生瓜子。


平如放下挑擔,掏出口琴吹奏《北國之春》,


孩子們興奮地拍手大合唱。


鄰居吳太太經過他們家總會感嘆:


「這家真好啊!」


這種苦難和甜蜜膠著的生活,


一直持續到1979年。


那年,勞教結束,


平如57歲,美棠54歲。


回家那天,他們一大家子去拍了全家福,


照片里,兩人的青絲,都熬成了白髮。





 捌


回上海後,平如回到原單位,


子女都已婚配生育,美棠成為奶奶、外婆。



晚上,平如寫稿,美棠教孫女唱歌,


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幕啊,


但命運又上演了一出「短暫的快樂」。


兩年後,平如因胰腺炎動了手術,


術後的宿便排不出來,


美棠就直接用手把平如肛部的硬塊一一摳碎,


平如才能排便。



術後住院的那段時間,


美棠每天買黑魚熬湯給平如送來。


平如總是在醫院陽台上守著,從早晨到下午,


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老伴的到來。


但真正看見美棠佝僂的背影出現的時候,


他又急忙回到病床上躺好,假裝不知道。


就這樣,平如喝著黑魚湯活了下來,


他沒想到不久後,


「送湯的人卻永遠離開了。」





 玖


平如病好回家後,也到了退休年齡。


他撿起兒時丟掉的畫筆,開始畫國畫,


卻受到來自美棠的「攻擊」。


平如住院期間,家裡的貓三四天不進貓糧,


美棠著急地對孫女說:「不得了啦,阿咪抑鬱症啦,你快陪她玩一玩!」


平如一回來,貓的「抑鬱症」不藥而癒。



眼看和諧有趣的生活又回到正軌,


但沒過多久,美棠開始變得焦躁不安,說話前言不搭後語。


有一次,美棠喊道:「去拿把剪刀來,


這被子太大了,我要把它剪小一點!」


平如內心徹底崩潰了:美棠的腦子糊塗了。



平如說:「這種感覺,是分隔二十多年都未曾有過的孤獨。」



孫女上班去了,美棠非得說平如把孫女藏起來了。


那天只有他兩人在家,


美棠在責罵,平如在痛哭。



一個深夜,86歲的平如,騎了很遠的自行車,


去給美棠買她想吃的馬蹄蛋糕。


買回來,她又不吃了。



美棠找平如要一件並不存在的旗袍,


平如打算找裁縫現做。


還未動工,美棠又忘了這件事。



平如經常躲起來哭,他以為美棠這輩子徹底完了。


有一天,美棠把平如叫到床前,


平如以為她又要犯渾,卻聽她說:


「你不要亂吃東西,也不要騎腳踏車了。」


看著她一臉認真的樣子,


八十多歲的平如又一次落下淚來,


也不知那淚水是高興,還是傷心。





 拾


2008年早春,美棠的病越來越嚴重,她終於住進醫院。


入院那天,她一首接一首地不停唱歌,


像極了當年那張照片上,她卷著報紙唱歌的畫面。



犯糊塗的時候,


她把輸液管當成牛頭馬面的勾魂索。



清醒的時候,


她把女兒叫到床前,如同交代後事。



2008年3月29日,美棠病危,


被醫生關進搶救室。


平如在門外透過玻璃焦急地張望。


一直緊閉雙眼的美棠,突然緩緩睜開眼睛,


她望向門外,看到了平如。


她看見平如也在看她,


那目光,就像六十多年前,平如在臨川的天井裡,


注視她的目光。


她眼角逐漸濕潤,她緩緩合上了眼,


一滴晶瑩剔透的眼淚,


久久地掛在她的眼角。


那年,平如86歲,美棠83歲,


從13歲相識的愛情故事,隨著眼淚的滑落,


畫上了句點。




 拾壹


故事就這樣完了嗎?


並沒有。


2013年,柴靜問平如:


「5年過去了,難道這麼長時間,


沒有把這個東西(愛)磨平了、磨淡了?」


平如說:「磨平?怎麼能磨平呢?


愛是這個世界上可以持續的、永遠的事情。」


柴靜又問道:「她罵你、犯糊塗為難你,你也不發火嗎?」


平如說:「不不,我從來沒發過火。


前幾天在電視上看到,


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跟老伴兒吵架了,


男人說他老婆如何如何不好。


或許,她沒你文化高,她智力不如你;


你的邏輯好、會分析,她不會分析,她講不出理由。


但你想過沒有:


你有理,可是你無情。」


那年,平如91歲,美棠83歲。


因為平如的愛與情義,


她在83歲,永遠定格,


他們的故事,也永生不朽。



什麼是愛情最美好的樣子?


我想,不過於此吧——


年少的驚鴻一瞥,卻足夠讓我一生銘記。


即便我耄耋之年,即便你早已離去,


我還能回憶起,


那夜的星光,那天邊流雲,


那不知名的玩具,和未及豆蔻的你。


我拿起畫筆,


將你從10歲到83歲的故事,從頭說起。







有一種愛叫做點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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