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世界潛規則:愛你的敵人,因為他們經常幫你
文/維舟
在敘事文學中,英雄的周圍經常會出現一類呈現矛盾形象的負面配角:這些惡人總是顯得既邪惡又愚蠢,雖然他們很執著地搗蛋、破壞,但最終往往未能達成自己的目的,反而在實質上幫助了英雄——使他們得到鍛煉、成就某些品質、彼此團結、或者無意中獲得某些寶物。
例如傳說中舜的父親和異母弟多次謀害他,結果反而成就了他仁孝之名,迎娶了堯帝的二女,獲得禪讓。金庸的武俠小說也並不例外,主人公常常得到對抗者的無意協助,誠所謂「成功需要朋友,不過巨大的成功需要敵人」。
法國學者A.J.格雷馬斯曾把敘事作品中的人物歸納為三組共六個「行動元」:主體/客體、支使者/承受者、援助者/對抗者。其中援助者/對抗者這一組角色經常在故事敘述過程中發生轉換。
例如傳奇故事中常見的主題之一即是:親屬之間(尤其是兩兄弟或後母/異母兄弟姐妹之間)的感情與背叛、協助與暗算。在一個人際關係更複雜的社會,這種二元衝突延伸到非血緣關係的好友之間,江湖故事和警匪片中尤其喜歡這樣演繹。人們對此百看不膩,以至於它產生了相當大的商業利益。當《投名狀》意欲向內深入挖掘人性的黑暗面時,挖出來的實際上也是這麼個古老的母題:兄弟(理論上的相助者)往往會轉化成你的敵人(對抗者)。
相比起來,金庸通常延續的是另一個更古老的模式:即敵人常常會變成相助者。所以要愛你的敵人,因為他們常常會幫你。正如柳宗元《敵戒》所說的:「皆知敵之仇,而不知為益之尤;皆知敵之害,而不知為利之大。」
古龍雖然相比起來極為注重「朋友」這一倫(這一點很符合遊民思想),但他倒時常寫到主角身邊的相助者轉化為敵人,在《多情劍客無情劍》中龍嘯雲從李尋歡的結拜兄弟變成敵人;在《流星·蝴蝶·劍》中,他索性就說:「你的致命敵人,往往是你身邊的好友。」兩人的敘事結構中,都時常出現這一組行動元的角色互換。
值得感激的敵人
《天龍八部》第46回中,段譽在西夏國都的枯井底淤泥中與鳩摩智有一段戲劇性的對話:
只聽鳩摩智道:「老衲過去諸多得罪,謹此謝過。」說著合什躬身。段譽雖見不到他行禮,忙即還禮,說道:「若不是大師將晚生攜來中原,晚生如何能與王姑娘相遇?晚生對大師實是感激不盡。」鳩摩智道:「那是公子自己所積的福報。老衲的惡行,倒成了助緣。公子宅心仁厚,後福無窮。……」
枯井相對
段譽在本書中運氣極佳(這也是金庸小說男主角一個常見的特徵),但他自己所坦率承認的,他的運氣有幾次須歸功於原先與他作對的鳩摩智。鳩摩智承認自己的「惡行」成了「助緣」,而段譽對此「感激不盡」,那都完全是實事求是的,否則他的確無緣與王語嫣相識,甚至與蕭峰相識也肇因於此,更不必說在枯井底鳩摩智畢生修為的內力都被段譽吸得一乾二淨。
當然,《天龍八部》中自始至終與段譽處於對抗狀態的慕容復,也幫了他無數忙:至少若不是慕容復如此絕情,王語嫣幾乎沒有任何可能倒入段譽的懷抱;慕容復對段正淳家屬大開殺戒,也幫助段譽了解自己的身世,掃清了他與王語嫣等人結婚的最後障礙,甚至成全了他登上大理國王位——否則登基者必然是段正淳。
《天龍八部》中另兩位主角也得自敵人的幫助殊為不少:要不是天山童姥想盡辦法地與虛竹作對、將他的少林寺戒律破得乾乾淨淨,並將銀川公主帶到冰窖中,他是不可能通過主動的行動得到這段姻緣的;而且童姥臨終前還將整個靈鷲宮交給了他。
同樣,正是由於康敏等人周密的陰謀,才使蕭峰得知自己的身世,儘管這一過程令他付出沉重代價(廢除幫主之位、親手打死了阿朱、併流亡異域),但也由此開啟了他的另一個機會之門,最終成了遼國南院大王。
這一模式在兩個中篇《俠客行》和《連城訣》中表現得更為明顯。《俠客行》中的石破天本是一個絲毫不會武功的野孩子,他遇到的許多人,起先幾乎都有意與他對抗,甚至謀害他,一如張無忌所說的「從小讓壞人整治到大」,但奇怪的是:每次最終的結果卻總是使他大獲其利。梅芳姑撫養他顯然不懷好意,對他非打即罵,但卻讓他有了很強的自立能力(這在後來多次使他免於一死);謝煙客讓他練功夫是想他自己病死、貝海石去摩天崖救下他則是為了讓他去俠客島頂死、展捷暗殺他是想報仇——三個人都意圖置他於死地,不料最終的結果卻是成就了他超強的內力神功。初遇張三李四時,兩人讓他大喝藥酒,也不懷好意,甚至料定他必死無疑,豈料他居然安然無恙,反倒撿到了一對結拜兄弟以為強援。長樂幫、石中玉等人本想讓他去俠客島做替死鬼,卻不想他在那誤打誤撞,居然成了天下武功第一的高手。
《連城訣》中狄雲面對的也是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戚長發和言達平都曾以他相助者的面目出現,此後卻發現兩人都對他暗藏詭計;而萬家將他送入死牢,幾乎是將他置於死地,結果反而為他打開了一個機會窗口,使他認識了改變他命運的人物——丁典。而丁典在最初也是以他對抗者的面目出現的,對待他拳打腳踢,極為粗暴,隨後卻一變而身兼他的師友和父親的角色。出獄後因為一系列的巧合,他飽受冤苦,而他的敵人最終卻將他推到了一條奇怪的人生道路上去,使他能在一個極端的環境下機緣巧合練成了神照功(這一定程度上又要歸功於企圖掐死他的血刀僧)、血刀刀法,還獲得了水笙的好感。
這種「每個想害主角的人其實都幫了主角」的現象,在金庸的成長故事中尤為突出。《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幼年身中玄冥神掌,生命垂危,但若不是這樣,他很可能只是另外一個宋青書,習練一點武當武功而已。正因他身患重疾,他才由此去蝴蝶谷學了一身醫術。又由於崑崙派的何太沖試圖害他,他進入了昆崙山谷遇到朱九真;而朱長齡、朱九真父女處心積慮謀害他,最終卻是將他無意中逼入一個本來他絕不可能前往的山谷,意外地練成了九陽神功。成昆在光明頂上掌擊閉在布袋中的張無忌,更成就了他的神功;而此後封鎖地道,又讓他因此得到了陽頂天教主留下的大挪移神功。可說張無忌的神奇遭遇,很多關鍵處都須拜他的敵人所賜。
即使在電影里,張無忌也是一個「開了掛」式的任務
「射鵰三部曲」中另兩部不同程度上也是:若非完顏洪烈和段天德這兩個殺父仇人,郭靖只會出生在臨安鄉下做個農民,絕不可能降生在蒙古草原上,肩負使命習得武功,甚至差點做了成吉思汗的女婿。同樣地,郭靖黃蓉本來口述一些顛三倒四的偽《九陰真經》給歐陽鋒絕無好意,結果倒使他瘋癲之下成為天下第一高手。而楊過投師全真教門下時,他的師傅趙志敬扮演了一個對抗性的惡人角色,但若非如此,楊過也不會進入活死人墓,投到小龍女門下了。
《笑傲江湖》中令狐沖的遭遇則稍複雜些:聲稱要幫他改過自新、因此讓他去思過崖面壁的岳不群,實際上暗含對他不利的動機;然而這仍然相反促成了他在武功上的飛速進步,思過崖這一階段恰恰成了令狐沖武功脫胎換骨的時期。這段期間岳靈珊移情別戀給了他巨大打擊,但同樣讓他大受刺激之下發現了洞窟中的五嶽劍派失傳的劍法。
田伯光上山邀他比劍,看起來也不利於他,結果反倒逼迫他在很短時間內學會了獨孤九劍。甚至他被關在西湖底無意中學到的吸星大法,任我行自己也承認刻下時「未必存著甚麼好心」,恰恰誤打誤撞卻治好了令狐沖一直苦苦難以醫治的內傷。反過來,另有幾位一心想幫他的人,卻總是幫倒忙,如桃谷六仙、不戒大師、黃河老祖、藍鳳凰等等,根據神醫平一指的說法,一個個都是「他媽的攪得一塌糊塗!」
金庸武俠的故事模式,總體而言是相當傳統的。上述所舉例子中,敵人變成了相助者、以及意圖相助者笨手笨腳地幫了倒忙,變成了實際上的加害者,常常都具有某種戲劇乃至喜劇效果,這在各國古典童話或民間故事中尤為常見。與之相比起來,古龍的故事中作為遊民社會的那種「江湖」特性更為突出,更強調那種橫向的江湖兄弟情誼及其背叛;這種模式隨後被溫瑞安在《逆水寒》等作品中繼承。由於顯而易見的原因,它也與香港警匪片或亂世兒女的基調更為接近。
在命運的轉折點上
在上述敘事中,承認「對抗者」實際上起到了「協助者」的作用,無疑是一種非歷史的觀點。因為「敵人值得感謝」的前提是:如果敵人沒有那麼做,我不可能得到這個好結果。所以它是建立在一個對已經發生的事實進行反歷史假設、推斷的基礎之上的,並強調這個初始條件的改變產生了一些累積性的效應。
例如,有歷史學家認為:拿破崙之所以在滑鐵盧戰役中敗北,是因為他戰役前夕未能視察前線和親自領軍;而他之所以不這麼做,是因為他當時痔瘡發作,疼痛難忍;而他痔瘡發作的原因又是因為一系列生活習慣以及當時巴黎流行的緊身褲。
穿緊身褲騎馬的拿破崙
這種說法在歷史上並不鮮見,吉本在《羅馬帝國衰亡史》中就認為14世紀土耳其蘇丹巴耶濟德是因為痛風才沒有洗劫羅馬;而據希提《阿拉伯通史》的看法,阿拉伯帝國伍麥葉王朝後期的兩次內戰,一次是由於偷西瓜,一次是由於拾了片葡萄葉。
也就是說,在一個轉折性的節點上,出現了一個偶然性的因素,就像蝴蝶效應一般,事情從此遵循完全不同的一條道路。約翰·赫伊津赫曾說:「史學家必須……不斷將自己放在過去的已知因素似乎允許不同結果出現時的關鍵點上。」類似的話柯林武德也曾在一次演講中說過:「一切歷史都無非是通過重構其決定性條件而了解現在的一種嘗試。」
與古龍的小說不同,金庸故事在因果鏈上與歷史敘事更為接近,因此有利於我們重構一個初始條件。舉例來說,《射鵰英雄傳》中假如包惜弱不是那麼具有人道主義精神地去救助完顏洪烈,而是具備一點法律意識去報官,或者告訴老公楊鐵心,那麼此後的一系列變故很可能不會產生。如果只是在牛家村平靜度日,郭靖這傻小子長大了成為一代大俠的可能性看來也極小,當然楊康要成為金國王子的可能性也等於零。網上流傳已久的一個段子甚至說,丘處機路過牛家村改變了整個中國歷史。
嚴謹的歷史學家願意強調:「儘管我們不能斷言瑣碎的事物不可能引發重大後果,但我們應當謹防那種認為重大事件源自於瑣碎事情的還原推論。」(《未曾發生的歷史》)但由於金庸故事的極端戲劇性,在這裡似乎非歷史的推斷更加吸引人,因為與那種決定論的觀點(「假如夏娃沒有勸亞當吃禁果,那麼在別的方面也總會出點亂子的」)顯然不同的是:金庸小說中很多決定性條件的偶然性很大。
比如說:如果段天德沒有帶著懷孕的李萍北上逃難,這位13世紀的英雄媽媽即使再強悍,也不會想到在懷著好幾個月身孕的情況下,橫穿南宋、金、蒙古三個政權邊界,在跨國流動幾個月後,才堅持把郭靖生在了蒙古高原上。而要不是在蒙古高原上長大,郭靖一生的傳奇性就將大打折扣,至少郭氏形象的兩個重要組成部分:白雕和小紅馬,都將沒有著落。
再看另一個極端的案例:流浪兒石破天在無意中拿到塞有玄鐵令的燒餅後,使他終生獲益的一點,卻是他那個脾氣暴躁的媽媽(實際上是劫持他、對他滿懷怨恨而又無血緣關係的女人)對他的絕對命令:無論如何要不要求人。否則謝煙客早已將他輕易打發。而若沒有謝煙客懷著惡意教給他的內功為基礎,他很可能也就成為貝海石等長樂幫老江湖送到俠客島的一名替死鬼。
這一連串的鏈條上,金庸強調的都是:任何一個關鍵性的轉折點,如果不是那些人意圖加害他,石破天本人是絕不可能主動達到的。在《倚天屠龍記》中,如果不是朱長齡一意謀害逼迫著他進入絕地,張無忌想要發現藏有《九陽真經》的那個山谷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過,不得不指出的是,這種「無意中得到敵人幫助」的事例,通常都帶有主角光環。
即便是在金庸小說中,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特殊的待遇。儘管在他的一些小說設置中,理論上的「相助者」會轉化為「對抗者」,尤其是師父轉而謀害徒弟,《連城訣》中的戚長發與狄雲、《笑傲江湖》中的岳不群與令狐沖都是,但他們最終卻又在有意無意中幫了主角;然而,《倚天屠龍記》中同樣被師父謀害的謝遜,就只能充當一個遭際慘烈的配角,談不上從中有何得益之處。在《天龍八部》中,被慕容博的陰謀害慘了的蕭遠山、玄慈(包括被悲劇的連鎖效應波及的葉二娘)等人,也是純然的受害者,他們只不過為主角的身世提供了一個複雜深邃的舞台背景。
配角謝遜只能依靠義子張無忌復仇
金庸撰寫這些故事時,恐怕並非有意識地進行這樣的角色配置,然而這些武俠故事的流行至少在某種程度上說明:雖然在歷史敘述中人們總是一貫傾向於作決定論式的強調(不管有沒有某個特定人物或發生某件事,歷史最終還是會那麼發展),但人民看來顯然更喜歡戲劇性的、強調偶然性的、反歷史的敘事。而這種戲劇性的張力,對抗性人物的非凡努力就對情節發展做出了極大貢獻,因為作者往往只允許他們把男女主角往死里整,以滿足讀者對緊張刺激情節的需要。
不過男女主角每次總是越挫越勇,總是化險為夷,甚至像段譽那樣從敵人處獲得大筆紅利。最後,我們常常悵然若失地看到,其實書中所謂的壞蛋惡人,除了幫主角的忙之外,細想想似乎多半也談不上有什麼非常嚴重的劣跡,這也真是身為惡人的悲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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