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中的國家神話:一場思索美國未來的旅行
轉自:經濟觀察報書評
哲學園鳴謝
作者=劉波
來源=2018年10月《經濟觀察報·書評》
我們曾經熟悉的美國,近年來正在變得越來越陌生。自2016年特朗普上台之後,各種試圖打壓自由主義的刺耳甚至野蠻的聲音,在持續性地從美國的核心部位發射出來。與此同時,特朗普所享有的支持率,也證明了他所掌握的社會支持。這讓人意識到,在進步而團結的表象之下,可能蘊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複雜美國,也許多年來,政府、精英與媒體都忽視了這個國家沉默的大多數。於是學者試圖探索,美國社會,尤其是那些長期處在關注聚焦之外的角落,究竟發生了哪些潛在的變化。當然,早在特朗普上台之前,這樣的嘗試已經開始。
作為美國首屈一指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羅伯特·卡普蘭作為政論家、旅行家和作家的大部分歲月,是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跟蹤和評述遙遠國家裡發生的族群衝突與政治動蕩,闡明其對美國外交政策的意義。而在新世紀到來後,卡普蘭把目光轉向了遼闊的美國西部,以及毗鄰的加拿大與墨西哥,刻畫美國社會政治版圖的演變。他一路穿行美國中部大平原,翻越落基山脈,記錄眼中所見的地貌、世情與人事。在《美國荒野》一書中,他針對美國內陸與邊疆地帶正在經歷的深層次變遷,描繪了一幅生動又發人深省的畫卷。
羅伯特·卡普蘭
卡普蘭延續自己「旅行筆記+政治洞察」的風格,平靜的敘述帶有解釋力與說服力。在以前他對其他地域的報道與解讀中,他早已形成了這一風格,這也為他帶來了巨大聲譽。1990年代,南斯拉夫戰爭爆發後,人們曾看到柯林頓總統挾著一本卡普蘭的著作《巴爾幹幽靈》(Balkan Ghosts)。據說柯林頓就是閱讀此書後意識到巴爾幹衝突包含著錯綜複雜的歷史宿怨,才決定不深度干預波黑內戰,以避免陷入泥潭。然而在今天,曾經令卡普蘭著迷和慨嘆的碎片化的巴爾幹,似乎正在逐漸成為美國的現實,而這一趨勢在作為荒野的美國西部體現得更加鮮明和刺眼。
在卡普蘭筆下,作為文化共同體的美國正在靜悄悄地分解,統一的身份認同發生裂變,演變成各具文化身份的不同地區的拼接組合。不同的州和城市正在形成獨特的治理單元。西南地區的拉美裔人群正在組成具有雙重民族身份認同的城市,在餐館裡,說英語和說西班牙語的人一樣多。而美國西北部太平洋沿岸地區正在和加拿大的不列顛哥倫比亞省連為一體,因為在這片遍布森林的地區,加拿大人和美國人在心理上有更多的共同點,並與作為「不毛之地」的美國西部人拉開了距離。跨邊境的能量將會釋放出來,在其衝擊之下,人們長期被灌輸的北美永久性民族國家的神話將會破裂。
卡普蘭坦率地承認,美國的種族分隔比大多數其他民主國家嚴重,同時階層的分隔也可能因私立教育的持續增長等原因而變得愈加堅固。公共場域的衰落,以及公民在心理與現實兩個層面的日益隔離,將深刻改變美國未來的政治與社會格局。
《荒野帝國》
(美)羅伯特·D.卡普蘭 /著
何泳杉 /譯
三輝圖書·中央編譯出版社
2018年3月
巴西聖保羅的城市布局曾給卡普蘭留下深刻印象。他注意到,在那裡,幾乎每一棟公寓都像是一座外交大樓,被高高的柵欄和監視裝置環繞。而這樣的堡壘式建築正在美國紛紛出現。數據顯示,為防禦性邊界環繞的美國社區的數目,從1960年代的1000增加到了1980年代中期的8萬,並在1990年代進一步增長。像在貧富分化嚴峻的拉美一樣,住在安全的封閉社區里,已經成為中產階級的必備生活要素。
城市布局的分化也帶有種族性質。比如密蘇里州的聖路易斯,已經劃分為黑人為主的北半城和白人為主的南半城。在過去,聖路易斯北部有很多白人,但在1950年代,隨著黑人佔據北部,白人開始「逃往」南部。在現今北部城區的所見所聞,有時竟然能讓卡普蘭回想起他曾探訪過的被衝突蹂躪的巴爾幹。白人離去後留下的毀棄建築和房屋,「與我看到的在其他任何飽受戰火蹂躪的第三世界所發生的一樣滿布凶兆」。而在城市的另一側,富裕的白人在豪華住宅僱傭私人保安服務來保護他們的資產。政府的角色在這裡是不存在的,嚴酷的經濟和社會力量造就了城市格局與市民文化轉變的現實,而公共政策似乎對此無能為力。
在日趨分裂並充滿敵意的城市中,市民日益需要購買私人化的安全服務。在加州,很多商場和家庭依靠私人安保機構,對政府保護的需求降低。在1970年代,美國私人警力少於公共警力,而到了1990年代,前者已是後者的三倍,在加州更達四倍之巨。這一變化部分是由公共空間被商場、封閉式社區、健康俱樂部等私人空間取代所引發的。
公共場域的縮小與不安全感的增強,讓美國曾引以為傲的公民平等自治文化發生了巨大變化。一位密蘇里大學的城市事務教授對卡普蘭坦言:「認為美國人是個人主義者,這是無稽之談。在內心深處,我們是一個群集動物組成的國家,是像老鼠一樣的循規蹈矩者,會把自己的權利丟在門口——只要你告訴我們可以不用擔心犯罪,而且我們的地產價值會得到保護。」美國人雖然越來越不能忍受在公共領域受到限制,卻願意忍受一個團體內部的限制,這就促成了一個個的社會孤島。
同時,紡錘形的中產階級美國漸漸成為逝去的舊夢:「隨著收入差距的拉大,美國中產階級繼續分裂成越來越稀少的中上產階層和越來越被壓迫的中低產階層,位於中間的中產階層越來越退入這兩者之中。」卡普蘭的這一判斷也與其他美國社會觀察者的發現相符。
而這一階層分化趨勢因為全球貿易和移民湧入而加劇。在加州,卡普蘭看到,受過高程度教育的亞洲人,和能充當管家和園丁的拉美人,都在快速入境並變成美國公民。從其他國家引進人才,比在本土訓練勞動者的成本要低得多。低技能的美國公民在就業市場沒有優勢,因為擁有更好技能者總是能獲得好工作,且由於政府政策鼓勵移民入籍,所以後者通常總是能變成公民。但他對移民憂心忡忡:來自墨西哥的移民「背負著像埃及和中國一樣倔強的舊世界社會文化模式,不僅通過其人民,還通過毒品來影響我們。」在他看來,這些移民輸入了與美國文化不符的等級觀念與人身控制,衝擊美國的白人文化。但同時,卡普蘭也描述了對美國的自由氛圍感到欣悅並由衷地為自己是美國公民而自豪的來自中東保守國家的移民。
簡言之,在卡普蘭筆下,人口與資本的自由流動,以及低程度的政府規劃和控制,導致了兩個不同的世界。高技能的人群走向郊區和美國西部,在富足而獨立的社區里自行生活,與缺乏技能的人群相隔離,留他們在已經荒蕪的大城市中心區自生自滅。同時,本土及移民高收入階層利益相同,訴求相似,自視為「世界公民」,在想像中與移民母國以及其他國家的中上階層組成了一個共同體。貧困本土白人聚居的地區變得日益保守和宗教化,而太平洋沿岸地區卻在形成獨立的社會經濟身份,「自治城市」的理念興起;加州等地的民眾與特朗普的美國分庭抗禮,欲用自身的自由主義政策來對抗聯邦政府的保守主義轉向。
這會造成一場大範圍的政治危機嗎?在卡普蘭看來,短期內美國的治理模式仍然能適應這場日趨分崩離析的變化。權力在華盛頓、50個州和數千市政府之間分配的美國體系,也許能適應這種主權越來越模糊的未來。美國人在統治方面的天賦,也能讓它較容易地緩慢過渡到一種由半獨立的「公國」組成的「荒野」,不過,這些「公國」有些會獲得驚人的成功,另一些則會是災難。但不論如何,美國都在不可逆轉地走向一個新的時代。由於自南北戰爭以來美國再也沒有經歷過暴力劇變,所以美國人對歷史的突變缺乏意識,並因此更容易以一種樂觀主義去想像未來,但也許,這個時代已經終結。
需要指出的是,儘管卡普蘭關注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同情支持特朗普的美國鄉村地區選民,但他並不是特朗普的擁躉。他把特朗普依賴增強軍力的防務與外交政策稱為「美利堅式的凱撒主義」。在他看來,特朗普注重於塑造美國軍力強大的形象,同時大規模放棄傳統的非軍事外交手段,這令人想起從兵馬強盛走向逐漸衰亡的羅馬帝國。
在1994年的《無政府時代的來臨》一書中,卡普蘭即預言,人口增長、城市化、資源耗竭等問題,正在令世界各地的發展中國家的脆弱政府不堪重負。評論者曾指出,卡普蘭的作品「表達出一種飽含歷史信息的悲劇意識,那就是認識到人類總是傾向於一種輕率、愚魯、烏托邦的、歸根到底是危險的樂觀主義。」而現在,卡普蘭把對盲目樂觀主義的警惕,應用到了自己的祖國身上。
短短十年前,在曾被視為新保守主義者的卡普蘭身上,美國的三重意義還似乎融合無間:一個類似於羅馬的強盛帝國,一個自由主義價值觀與秩序的倡導者與捍衛者,一個以公民自治為根基的穩定團結的國家。而現在,曾經的「三位一體」正在從和諧演變為彼此抵牾衝突。美國悄然發生的社會裂解,既會拖累其帝國雄心,也會影響其向全世界投射和擴展自身價值觀的能力。當連卡普蘭這樣的右翼學者也在意識到美國需要重新思考其身份與能力的時候,世界就更應該對我們曾經熟悉的美國變得「陌生」的現象,投以更大的關注。
※約翰·達爾文|大英帝國的統治方式:移民政治
※碎片化閱讀:行屍走肉的精神食糧
TAG:哲學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