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聞宇戰爭散文:女子與戰神
來源:解放軍文藝·解放軍新聞傳播中心融媒體 作者:楊聞宇
浮沉於愛河恨海
十六歲那年,初中畢業的呂璜為了逃婚,悄悄潛出家門,從樂至縣進入成都。倚仗學業優異,考入了美國人辦的華美女子中學;年終,考試成績全校第一,被譽為成都的「小七君子」之一。女友雷定芳經常向她講述民主自由、抗戰救亡的大道理,使呂璜熱情地投入了抗戰救國活動。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學校開除了這個令人矚目的女學生。
呂璜和幾位被開除的同伴,在黨組織的秘密安排下,奔赴延安。從延安女子大學畢業後,呂璜成為延安保衛部的一名偵察員。
轉眼間,四年過去了。一九四二年春節前夕,組織上安排呂璜到一百五十公里外的綏德保安處去工作,而且為她配了一匹白馬和一名公務員,督促她儘快動身。別人不明就裡,呂璜卻心裡有數:顯然,是出差外地的陳泊快要返回延安了,組織上不打算讓呂璜與陳泊照面。這對男女之間,「金風玉露一相逢」,麻纏事就更多了。這是組織上對意外的、不合常規的愛戀糾葛慣常採用的手法——調離第三者。讓彼此遠相迴避,或許,能夠眼不見心不戀吧。
朔風凜冽,地凍天寒,呂璜北上,孤雁單飛,心緒棲棲惶惶,無可赴訴,竟與王昭君離漢宮而出遠塞大有相似之處。蜀地女兒人樣俊俏、嫵媚,卓文君、薛濤已有先例。綏德的保安處長見這個女子雙眉似蹙非蹙,內里卻又隱含著掩飾不住的英武之氣,還以為是延安方面特地為綏德方面送來了一位美女呢,心裡美滋滋的。後來,打聽到這個女子是陳泊的情人,這才怏怏作罷,算是平靜下來了。
事情原委是這樣的。
保衛部偵察科科長陳泊,原名盧茂煥,又名布魯,一九九年生於海南島一個漁民之家,十七歲投身革命洪流,長年奔走於南洋,曾任馬來西亞總工會糾察隊隊長。一九三二年秋,受中共中央指令,為除掉大叛徒(原新加坡區委書記)李錦標,陳泊自製炸藥,不幸炸彈自爆,左手掌被炸斷。輾轉進入延安之後,一九三九年十月,陳泊出任偵察科長。一次,保衛部門抓獲一名偽裝成《中央日報》記者的軍統特務,經審訊,這個特務坦白交代了自己的全部計劃:檢查邊區各縣國民黨黨部執行「溶共、防共、反共」方針的實施情況。接下來幾天,陳泊穿上那個特務的衣服、手持《中央日報》記者證,先後來到延長、延川、清澗等縣,對這些地方的國民黨內部進行視察;每到一地,當地的潛伏特務紛紛專程前來「謁見」。陳泊返回後,保衛部向各縣公安局下達密令,按圖索驥,一下抓捕了四十多個暗藏的特務。陳泊傳奇式的經歷,直令呂璜暗暗地仰慕不已,敬佩不已。
一九四一年夏,胡宗南的部隊進犯邊區。陳泊奉命帶領秘書、警衛員、呂璜和一個班的武裝南下,檢查、布置敵特工作。十多人的工作組進入國民黨佔據的洛川地區,只能抄小道行走,山路崎嶇,林草糾纏,晚間只能找破廟或破窯安歇。呂璜是唯一的女性,夜幕降臨時,無可選擇,也只好與十多位男性擠在一起,和衣而卧。
一天深夜,睡得正香的呂璜忽然被混亂、激烈的吼叫聲驚醒:「狼!狼來了!狼來了!」月地里,一群拖著掃帚尾巴的狼影在院子里匆匆亂竄,眼裡凶光熒熒。呂璜小時就聽到過狼性殘忍的故事,一時嚇壞了,慌忙朝身邊一個身影躲過去,那人一把將她摟進懷裡,右手掏出手槍警戒著門外,低聲對夥伴們下令:「不許開槍!」這地方一旦開槍,就會暴露工作組的目標。狼被趕散了,呂璜才發現自己的臉頰緊緊貼在陳泊的肩窩裡,雙臂緊緊地摟著他的身子。有生以來,呂璜這是破天荒的一次,羞澀極了,扭過身子低下頭去,臉上一陣陣發燒……一個少女情急而躲身,天經地義,眾人根本沒在乎。
陳泊沒事人一樣,仍然像大哥哥那樣細心地照料呂璜。她累了,他托住她的腳扶上馬背;逢遇清凌凌的山溪,示意呂璜去洗洗,他站在遠處守候。翻山越嶺,跋涉數日,他們到達了陝西省委所在地——照金村。這是黃土高原上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落。為了隱蔽,省委將這個工作組安排在荒無人煙、峰巒重疊、古木參天的一座古廟裡。大夥白天四處收集情報,夜裡由陳泊匯總。第二天,他與呂璜去照金村,通過設在那裡的電台向延安彙報。
古廟與照金村之間荒草萋萋,幾乎無路可通,兩人便沿著一條逶迤曲折、清澈歡快的小溪趕路。出山之後,呂璜脫下藍灰色的八路軍軍服,從皮帶上卸下紅布包裹的小手槍,將一頭烏髮挽成髻兒,簪幾朵陳泊采來的黃白小花,被扶上馬背,喬扮成一個陝西山鄉的小媳婦;陳泊牽著馬,頭上系一條白羊肚子毛巾,便儼然是小媳婦的「丈夫」了。當地老鄉偶爾碰到這樣的小兩口,禁不住讓在路邊,嘖嘖稱讚,稱讚這秀氣的小媳婦太標緻了,簡直是從年畫上小心翼翼地揭下來的人兒。有時候返回早些,呂璜與陳泊仍是這身打扮,並排坐在蜿蜒澄澈的小溪邊,四隻赤腳浸在水裡,說說笑笑
因為工作需要,在照金村一帶,呂璜、陳泊就這樣形影不離,朝夕相處。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在闊大的、濃濃的樹蔭下,陳泊俯下身,深深地吻了期待已久的呂璜。樹影篩動,月地里的呂璜熱淚盈盈,蕩漾在愛河之中……月影西斜,二人都有些惶然。呂璜清楚,陳泊是有妻子的,她叫李琦,頗有大姐風度,現在保衛部負責內勤工作,是很有教養的一位大學生。呂璜自己對自己早有告誡,可仍是這樣身不由己地掉進愛河,同時也陷入滅頂的痛苦、折磨。因為李琦很愛陳泊,平時對呂璜也視同妹妹。一個當妹妹的,怎能控制不住自己,這樣呢?
愛河從來就是個無底魔洞。呂璜、陳泊在其間陷得太深了,組織上批評、調離,依然無效。二人信來信往,呂璜整天以淚洗面,陳泊與李琦也是貌合神離。李琦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性,知道這一類感情是任何方式也無法挽回的,便主動向組織提出離婚。呂璜是個好姑娘,她願意成全他倆的婚事。像李琦這樣在愛情上能處理得如此冷靜、得體的女性,著實罕見。愛火熾燃於胸的呂璜,並不想存心破壞李琦的家庭,可她在這個今天活著、明天就有可能犧牲的戰爭環境里,卻又時時設想:哪怕僅有一時半晌的幸福,這一生也不枉了。倘使在幸福之後遭遇敵人,她願意拉響手榴彈與敵同歸於盡,這人生仍算是無悔的,滿足的。呂璜正在痛苦熬煎之際,忽然收到李琦大姐的一封信,平靜而寬容地表示自己主動退出這個漩渦的決定,呂璜顫抖著哭了,痛苦、歉疚地哭了一宵。一九四二年春,陳泊、呂璜在延安結婚,新郎三十二歲,新娘二十一歲。李琦帶著孩子,由組織上安排到距延安九十公里外的地方從事新的工作。
正度蜜月,陳泊接到特情密報:秘密哨所抓獲一個來自國統區的行動詭秘的男子,名叫陳興林。一天深夜,陳泊會見了陳興林。
陳興林原來是在西安讀書的熱血青年,後與同學相約去延安時被軍統特務截住,將他強行送到西安郊外的一個訓練基地。經過三個月的強化訓練,因成績優異被派到絕密的特務組織「漢中特訓班」當教員。這個特訓班是戴笠一手創辦的,三個月訓練一期,畢業後即偽裝成進步青年進入延安潛伏。到一九四一年十月,特訓班已辦了九期,陳興林一直擔任教官。面對陳泊,他表示願意向共產黨投誠,可事關生死,便又提出一個要求:讓他自由地回老家三天,探望老母、妻子。對於陳興林提出的要求,保衛部多數人不同意,認為這是特務耍的花招;陳泊卻極力主張給其一個寬鬆的環境,促進他思想的轉化。三天過去了,在保衛處多數人擔憂之際,陳興林風塵僕僕地趕回來了。
五四青年節,延安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陳泊挑選出十多個便衣武裝來到會場,讓陳興林隱蔽在入口處,抓獲特務二十四名。會後進一步突審,潛伏的五十六名特務被一網打盡。情況上報後,毛澤東由衷贊道:「這個布魯,真是我們延安的『福爾摩斯』。」很快,陳泊被任命為陝甘寧邊區政府保衛處處長。
陳泊另一項令人欽佩的傑作,是及時洞察了軍統特務企圖刺殺毛澤東的險惡陰謀。
一九四三年接連兩起武裝特務偷越哨口的事件,引起了陳泊的高度警覺。他向中央軍委保衛部部長錢益民彙報了自己的想法,作出了加強防特反特、特別是保衛中央領導人安全的決定。陳泊每天都要仔細閱看從中央辦公廳抄來的中央主要領導人日常活動的安排計劃。一天,他看到這樣一項安排:六月二十二日上午十時,毛澤東接見新四軍第三師八旅旅長田守堯。陳泊找來田守堯的有關材料,詳細看完之後,快步來到錢益民的辦公室,提出了自己的懷疑之點。錢益民思考之後,覺得陳泊的懷疑有道理,就把審查任務交給陳泊。最後叮囑:「這件事情,關涉重大,你可要特別注意方式方法。」
整整用了兩個晝夜,陳泊終於將「田守堯旅長」(其人攜帶無聲手槍,已經在軍委招待所住了五天)審查清楚。田守堯報到的材料中,詳細記錄著他經渤海、冀東、平西,然後由晉西北進入邊區的經過,但田本人卻在抵達晉西北時,說自己所持介紹信丟失。原來,三月份,第八旅旅長田守堯一行在赴延安途中遭遇日軍而全部犧牲。事件發生後,軍統意外獲悉戰死者的身份,戴笠便親自策劃,由軍統高級特工冒充田守堯,欲乘毛澤東接見之機實施刺殺行動。由於延安方面對田守堯遇難一事毫不知情,這個假冒的「田守堯」便順利地混入了延安。如果不是陳泊心思縝密,及時察覺,兩天後接見所致的惡果,簡直是難以設想。
呂璜是陳泊的夫人,兩人長期在一起工作,對破案有不可抹煞的「內助」之功。呂璜長得著實俊俏,偶爾出現在延安的市場上,有的老年人聽說這就是「布魯」的妻子,禁不住咂嘴嘆息:「共產黨下一步要成天下,這個女人就是個吉祥的兆頭,這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廣州,是人民解放軍攻佔大陸的最後一座重要城市。
坐鎮華南的葉劍英,料想這座沿海城市舊勢力盤根錯節,敵情將極為複雜。於是,特別點將要陳泊進廣州市出任第一任公安局長。
陳泊與副局長陳坤調集大批幹部,雷厲風行,接管了國民黨的舊警察局,大刀闊斧,橫掃社會各個角落的污濁殘渣。僅僅一年,偵破匪特案件三百餘起,案犯達千餘人,繳獲二十餘部電台,三百餘支短槍,二十餘挺機槍。破獲了國民黨特務圖謀炸毀軍管會案,策反了白崇禧所轄「桂山號」軍艦,將李宗仁逃美帶去的三萬美金收回廣州。
天有不測風雲。人生最為得意之際,禍與福往往在其紅到頂巔的命運樞紐上突然易位。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四日深夜,一群荷槍實彈的軍人從天而降,闖入陳泊與陳坤的住所,逮捕了兩位公安局長。整天捕人的人冷不丁被人所捕,實在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這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震驚全國的公安戰線的「二陳案」。
葉劍英對此案大惑不解。他對當時的公安部長羅瑞卿說:「陳泊的歷史我是清楚的,他從南洋回國後一直表現很好,是非常優秀、很難得的公安幹部。」
羅瑞卿回答:「你只知道他回國後的一段,不能證明他在南洋的一段。」此案株連近千人,甚至有人連葉帥也打算燴入其中。
當陳泊聽到判刑十年的判決時,抱頭呆立良久,忽然發瘋一樣失聲大喊:「冤枉啊!」
陳泊被捕後,呂璜通過全國婦聯,將丈夫的一份申訴材料交到鄧穎超手裡。兩天後,鄧大姐約她到中南海詳談。呂璜那天剛進入西花廳,鄧大姐就迎出來了,親切地握著她的手,淚水一下子盈滿了呂璜的雙眸。周恩來、鄧穎超聽她介紹了詳細情況後,過問了此案。結果呢?是公安部的領導大為震怒,判決無絲毫更動,而且從此以後,再不許呂璜前去探監。
在見到鄧大姐之前,呂璜與高華(陳坤之妻)結伴探過一次監。高華見到的是太平間里僵卧的冤魂,她一下就昏死過去。呂璜倒是見到了陳泊,人樣枯瘦如乾柴,雙眼凹陷似黑洞,半天也認不出呂璜了。呂璜抱住他痛哭失聲,直到她問出一聲:「你還記得在照金村的日子嗎?」陳泊這才大夢初醒似的發出聲音:「你是不是在可憐我呀!」說話之際,淚水從眼角滾滾而下,呂璜哭著告訴丈夫,由於鄧穎超大姐關照,她的工作轉到全國婦聯,孩子在附近的小學上學,生活還過得去。至於自己被開除黨籍,連同陳坤已經死去的事,她講不出口,怕丈夫受不了這樣殘酷的刺激。
寒星殘月,歲月漫漫,沉重的高牆鐵門的陰影猶如陰陽兩界,將呂璜與陳泊的生活一切兩半。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服刑期滿,陳泊仍不得還家,又被押送到湖北一所勞改農場監督勞動。這位為共和國立下汗馬功勞的勇將,在牢房和農場度過了二十年,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五日,在勞改地含冤病逝,終年六十三歲。陳泊的革命歷程四十六年,中折為二,前二十三年為革命出生入死,後二十三年,在牢獄中了結殘生。一九八二年五月,陳泊病逝十年了,公安部在八寶山舉行了陳泊、陳坤追悼大會,總算是還了個清白。
呂璜在晚年說過這樣的話:悲劇是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造成的,也許不能過於苛責導致和承辦這一冤案的領導者。
沉吟項王祠
和縣東北方向的荒野里聳起小小一座山丘,林木蓊鬱,朱垣掩映,半露的朱垣與北京紫禁城宮牆是一個色調,裡邊便是項王祠。
項王祠俯對著長江。祠門南向,大門吐下的幾十級寬大石階上漾動著自樹蔭間篩下的斑斑光影,光影盡處便是駐馬河(舊稱烏江)。當年江水浩蕩,浪拍山丘,山丘下,正是那位烏江亭長「檥船」處。
霜劍·美人·烏騅馬
長江邊上,殺氣騰騰,在生命的最後當口,緊緊依附在項羽身邊的,是一馬、一劍、一女子。
馬是烏騅馬。
祠前空地上豎一高高的旗杆,上系一面黃旗,輕輕拂動。野史記錄,旗杆下「原有系騅樹,甚聳秀,一縣令惡其招遊客而伐之,今樹地獨不生草」。這塊不生芳草的空地,與長江東岸的「滾馬灘」遙相對應。面臨最後抉擇,項羽拒渡,檥舟以待的那位亭長只好將烏騅馬扯上船去,擺渡過江。登上彼岸,烏騅馬遙見自己的主人持劍自刎,跳騰嘶鳴,滾地而亡。它滾壓過的那一片痛苦的土地,後人稱曰「滾馬灘」。系騅樹下獨不生草,江那邊的滾馬灘上,大概也是寸草不生。
一女子是常相幸從的虞姬。
幼時鄉下,祖父月地里給我們講古:霸王性悍,唇上髭鬚如一根根鋼針。天下絕色的女子,唯有虞姬盛愛其親,珍惜其刺,別的女子怎麼也受不了。這是個低俗的閑話,仔細忖度,是愛到極致的傷害,是痛徹及骨的美麗,也是以善意的民俗化的方式,神化了一樁特殊愛情里的東方意韻。
幸從之「幸」,是寵愛的意思。虞姬是愛得猛烈、執著、深沉、決絕。項羽之外,她不願意將自己的天生麗質交付給世間任何人,更不願意像尤物、獵獲品那樣被政治與戰爭用骯髒的手掌撕來奪去。江山如畫,美女似水,從古到今,有哪一位女子身後能化作大地上艷麗的「虞美人」花呢?這座墓園裡隨處可見的虞美人花,已經大大地超出民俗傳說的範疇了——藝苑裡的詞牌、曲牌,還有唐代的教坊曲,不都取用了「虞美人」嗎?雖然這個「虞」字,究竟是虞姬的名兒,還是其姓氏?至今也不甚了了。
虞姬之廟在浙江上虞,傳說廟裡有這樣的聯語:「今尚祀虞,東漢已無高後廟;斯真霸越,西施羞上范家船。」由此推究下去,即便從帝王將相的角度掂量,虞姬與項羽的愛情,氣質上也還是獨成一格,高出一個檔次。虞姬先歿於靈璧,烏騅馬後死於江東,一前一後,江右江左,逾外有力地托起了一尊光照史冊的千古英雄。英雄辭世,塵世上似乎總有一二非常自覺的陪伴者,女兒有俠骨,坐騎具肝膽,這陪伴者本身也化成了英物。美女駿馬,伴隨著項羽,共同化作了戰雲里燦亮的星和月。
劍,乃項羽手中之利劍。
逐鹿天下,勝利者稀有,失敗者可是一層一層的。失敗了,算什麼「人傑」?倘非人傑,又何論「鬼雄」!項羽則不然,一把劍與烏騅馬縱橫捭闔,四方馳騁,使之成為失敗者群落里一樁不尋常的精神支柱,而且是歷朝歷代的成功帝王所難以撼動的精神支柱。人傑,大小七十餘戰無敗績;鬼雄,垓下一敗又敗得地動山搖,勇烈無比——項羽所揮動的這柄霜劍,是熱血的宣洩,是感情的截流,是理念的冷卻與沉澱。天下洶洶,憑此劍告一段落;刀兵叢中的軍旅愛情,由此劍落下帷幕;所謂的「故人」交往,此一劍挑破內涵。此劍彷彿是造化所划出的一道「長虹」,使得項羽的形象橫跨陰陽兩界,對傳統輿論、對既定的信條作了個力挽狂瀾式的反詰。
藝術長廊上引人注目的是,虞姬、項羽一先一後自刎在同一把劍上,讓死神從肺腑里發出了永恆的、深沉的嘆息。這柄宜舞宜殺之劍,從馬背上、從廝殺中、從酒杯前進一步驗證著愛是火烈的,美是染血的,其血與火如落日熔金,以陰柔之霞帔,為一尊立地頂天的陽剛生命垂下了巨大的血衣。在藝術領域,似乎藏掖下一個深奧的美學命題。
本真由地設,大美在天成。楚漢之爭中倘沒有項王劍所揮就的這最後一頁,整個戎馬卷冊與今古文壇會多麼失色,多麼平庸,甚至無聊。一柄利劍,一條大江,兩千多年裡,前者沒有了下落,後者卻一直發出著雄渾的嗚咽聲,深遠的浩嘆聲……
遠年風塵一知己
李清照的絕句「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簡潔上口,淺明易懂。此詩作於風雨飄搖的一一二九年,即宋高宗南逃後第二年。當時的李清照和丈夫趙明誠也離開建康,向長江上游流亡,以尋覓安居之所,途經和縣,夫妻二人應當是造訪過項王祠的(《金石錄》中列有祠里的唐代碑銘,並納入其收藏)。「國家、國家」,國破如敗絮,家已無著落,抱負高遠的李清照在這項王祠吟詩抒懷,字面上的駕輕就熟,只能進一步證實李清照是襟懷激烈而無從自抑的了。
蹊蹺的是,此等寓意磅礴的詩句,本應出自大丈夫之口,卻由一個漂泊中的弱女子脫口吟成,後人更可以想見那是個多麼窩囊、多麼令人沮喪的時代。絕句深處,顯然是隱含著對所有男性(包括趙明誠在內)極度失望的抱怨情緒。因為在數月之前,建康將發生叛亂,身為建康知府的趙明誠得到消息,是趁著夜色縋城先逃(他與軟骨病的宋高宗是一路貨色)。絕句傳誦九百年了,為什麼仍然格外的引人注目呢?筆者以為,此詩不僅能啟迪人們對寧死不屈的陽剛氣質的深沉思索,假若結合當時的具體環境深入地探究其隱性含義,也折射出人間情愛那默潛蟄伏著的非同尋常的生命力。
烏江亭長欲擺渡項羽過江,項羽無顏見江東父老的原因有三: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他擠在人群里看熱鬧,對季父說是「彼可取而代也!」秦王朝是被項羽擊垮了,而他所期待的那頂皇冠卻要落在政敵劉邦的頭上,衣錦還鄉化為泡影,一愧。「力拔山兮氣蓋世」,身經大小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然而垓下一戰卻一敗塗地,蹉跌慘重,鑄成奇恥大辱,二愧。八千江東子弟是項羽縱橫天下的鋼鐵羽翼,而眼下枕藉荒野,血染蒿萊,無法收拾,捲土重來的希望徹底破滅,三愧。三愧之外,背後另有一條更為直捷、卻易於被人們輕忽的因素:楚軍被圍困數重,夜聞漢軍之外也盡皆楚歌,這是什麼樣的歌聲呢?當然是歡呼漢軍獲勝而楚軍行將全線崩潰的歌聲,這歌聲對項羽的精神打擊太沉重了,在軍帳中驚悸不安,借酒澆愁,而且忍不住悲歌慷慨,「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眾人莫能仰視的這個美人,就是虞姬。虞姬和歌於先而突然自裁於後,這一激雷閃電式的舉動,一下子將項羽趨於絕望的心態猛烈地推上極限、頂峰,精神上再也沒有了任何徘徊、猶豫的餘地。
刀兵戰陣里,剽悍勇猛的項羽奔走廝殺、呼嘯衝突,每當夜幕降臨之際,更是需要一頂溫馨的、安謐的帳篷,而形影不離的虞姬,自然是這頂帳篷里唯一的精靈。這一座帳篷是漂浮在戰雲里的精緻的花房,也是項羽恢復元氣的窩巢。虞姬猛然間展袖自刎,勇敢、決絕,沒能闔上的眸子清澈而美麗、無奈又凄涼。她清楚自己這最後一劍將斬斷項羽那一脈繾綣、纏綿的征塵之戀,會急遽升華其滅裂心態、毀滅情緒,能從異性獨有的溫柔角度將其推上懸崖,使其桀驁性格白熱化、絕對化。果斷地毀秀色於戰塵,正如項羽在巨鹿之戰中以破釜沉舟激勵麾下士卒那樣,面對著燈下的熱淚、酒杯,虞姬也將置之死地而後生這一手段果斷地移用於「泣數行下」的項羽身上。她期待自己青春的生命能夠在項羽軀體里化作突擊性、撕裂性的火炬,擲向陰霾,燃起所有的血性、豪氣作最後一潑,即使血濺大江,也是好的。
東方戰神以生冷沉重的足音,成全了虞姬殘酷到極限的這一心愿。自刎於同一把劍上的虞姬、項羽,身後所矗立而起的,又豈止是忠貞不渝、生死與共的愛情之碑呢?塵世間剛毅魂魄之合璧在激蕩風雲里是怎樣鑄成的?如何淬火的?在這裡有了最為剴切的、更深一層的註腳。
人說真正的愛情是美人魚在刀尖上赤足舞蹈的情景,慘痛然而美麗。垓下之夜,項羽面對著烏騅坐騎與懷中美人,可奈何,奈若何,纏綿嗚咽,悲歌慷慨。可長期以來,令人感到遺憾的是「美人和之」,那一刻的虞姬,究竟「和」的是什麼?《史記》對此無載,於最關鍵處留下了千古之謎。掩卷沉思的讀者常常生疑:司馬遷留此空白,到底是為了什麼?
金兵南下,不得不隨著狼狽的宋王朝過江南渡,這樣的遭際使李清照對流離失所、疲於奔命有切膚之痛。亂世烽火里的一個女人,本能地渴望現實土壤里煥發出鬱勃的血性,希圖以此抖落那個衰頹腐敗的陰霾氛圍。然而,丈夫趙明誠是那樣窩囊,君主宋高宗是如此軟蛋,素以女戰士竊許的李清照(「木蘭橫戈好女子」即其名句)處身於這等不可言表、無從赴訴的情境,便極其自然地聯想到楚漢對決時的「不肯過江東」,無形之中,便與虞姬那等絕望的心態自然接通,構成一種景仰人傑與鬼雄的共識——苟活於世,「凄凄慘慘戚戚」,遠不如長劍一揮,脫屣紅塵,去追隨那一尊痛快淋漓的鬼中之雄!這首絕句里對虞姬隻字未提,對項羽則呈示高山仰止、敬其偉烈的神態。同屬女身,虞姬是喋血軍帳,獻身於項羽,李清照則是含淚欷歔,深切地思念著烈魂英魄的項羽,時距拉開一千三百年,現實風雲與四圍環境作如此安排,恰好能夠讓我們將李清照視之為虞姬的一位風塵知己、遠年知音: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妾身歸大王,豈能過江東!」筆者將此絕句略動幾字,視之為虞姬自剄時的「美人和之」,如何?
如果上述設想可以成立,無妨也合理移植,那麼,自漢迄宋,詩手如林,《史記》中所潛伏著的這一命題,竟然在千餘年後由一個「人比黃花瘦」的弱女子點石成金,吟成絕句——儘管也屬於歷史先行、文學後隨的範疇,可這隨進的腳步實在太艱難、太蹊蹺了些。更遺憾的是,虞姬的霜劍、李清照的絕句,千載難遇的風塵知己,在後人已衍化為茶餘飯後消遣的談資了。
剛烈、貞柔之氣,且又能在極限上、絕境里頑強閃光的,為真美,亦為大美。「不肯過江東」作為陽剛之氣所凝成的劍光,使得整個楚漢之爭都顯得有聲有色,在歷史長河的上空致成一道灼目的閃電,在美學範疇里則屬至境。項羽距奪得天下僅只一步之遙,如果取勝,中國大地上會不會能保留下更多的剛毅、強悍之氣呢?背景過於遼闊,閃光實在逼人,也就決定著李清照的「絕句」必然要雨後彩虹那樣現形於長空,昭示大地與人生,應當怎樣地步步前行。
文武之道別裁
倘若沒有司馬遷的《項羽本紀》,文學長廊里就不可能存在空前絕後的項羽形象。司馬遷是文人,「司馬祠」在黃河西岸的韓城縣境內;項羽為武夫,「項王祠」在長江西岸的和縣境內。黃河南下,長江北上,殊途同歸而東注于海,項羽及司馬遷的一生,主要就鏖戰、奔波在這大河與長江之間的中原地域。項羽學書不成去學劍,司馬遷則終身以文字為生涯,一文一武,同屬於悲劇型的人物,氣質相輔而成奇文吧,《項羽本紀》便成為史冊上、文學裡特別輝煌的一頁——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由於悲劇里寓有崇高,歷史便在悲劇中朝前邁進。東方藝苑裡此等人文雙盛的現象,大巧天成,彷彿屬於造化之安排,非單純之人力所能為之。
歷代精英圍繞項羽,生髮過一系列的感慨:一種人認為他迷信武力,過於「橫暴」,只能是這樣個下場;一種人認為他應當開闊胸襟,經得起挫折和失敗,捲土重來,東山再起;更多的則認為項羽襟懷坦率,光明磊落,人品道德足以垂範千秋。項王祠大殿里到處是名人的書法、聯語。毛澤東書寫的杜牧的《題烏江亭》刻嵌於右壁首席地位:「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認可的是前代評論中的第二種觀點。「包羞忍恥」只是淺層感受,毛澤東更深層的體認,則是「不可沽名學霸王」。鴻門忍手,鴻溝劃界,提出匹馬單槍與劉邦決一雌雄,不都是為了沽一個「仁者」之名嗎?不懂得心計權術,無視於政治手腕,終究被對手捺進了泥坑,這可是項羽用生命換來的沉痛教訓。
「力拔山兮氣蓋世」,天下公認這七個字為項羽所專享。力有度而氣難量。俗氣教人煩,傲氣討人嫌,霸氣使人畏,而項羽之霸氣自樹高標,江東八千子弟以此氣為戰魂而縱橫天下,直至為之殉身。這等霸氣延及後世,人們非但不以野心視之,無形中反以豪雄為譽。
美女留下小閣樓,猛將多遺衣冠冢。大殿後邊的花園裡,便是「西楚霸王衣冠冢」。冢圍紅牆上白粉襯底的黑墨大字「力拔山兮氣蓋世」,一字一壁,大於碾盤,非常搶眼,竟是沈醉一九九三年的手筆(題字人時年八十一歲)。沈醉者,何許人也?曾經是殺人如麻的軍統特務頭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成為戰犯,被關在功德林監獄裡。監獄裡成立了犯人自治機構學習委員會。有一天,組長宋希濂召集大家開會,說是我們第一次靠我們的雙手養了豬,馬上過年了,要殺年豬,現在的問題是:由誰來殺?有人提議,要請軍統的人干,因為他們殺人都沒有眨過眼,何況豬乎!沈醉殺過人,卻沒有殺過豬,他按照殺人的方式,用刀狠勁去抹豬脖子,因為豬脖子部位是全身最厚實、最富彈性的所在,這一刀下去很不成功,肥豬一躍而起,淌著血、帶著刀一路狂奔。幸虧不是野豬,最後由「各大兵團司令」圍追堵截,總算才把這頭豬制服下來。
與沈醉的題字相映成趣的是,前國防部長張愛萍題的「霸王祠」三字,印刷在三寸長的窄窄的門票上,小,印量卻大,不脛而走,能流布五湖四海。
祠外正西方向建一鍾亭,內懸巨型銅鐘,名曰「三十一享鍾」。項羽二十四歲起兵,奮戰八年,三十一歲自剄,此鍾紀念他享年三十一載。人說雁過留聲,項羽那驅動風雲的叱吒聲,全部鑄進了洪鐘里。佛門代表趙朴初的題聯,鐫刻於大殿雙柱上,肅穆、莊嚴。步出祠門,凝望銅鐘,覺得身後的題刻是個意味深長的安排。題字煊赫而銅鐘有聲,互相照拂,形成無遠弗及的天籟式的提示。文盲懶進項王祠,洪鐘輕易不作聲。亭里那鍾這時節突然響起來了,一聲接一聲,轟轟烈烈地延續了三十一響。這是陪我同來的幾位藝術家在合夥撞鐘,鐘聲蒼茫、宏壯,回蕩在萬里長江的上空……
仔細思量,野外的祠廟與都城裡的宮闕是無法進行比較的。皇室殿閣巍峨輝煌,笙歌徹夜,卻無法避免周期性的焚毀、更迭;而屹立於荒野,千年不倒又讓人感慨的,卻是這落寞的項王祠。《史記》記錄著勝利者劉邦向乃父炫富的本相,同時也寫下了項羽落荒時問道于田父的誤局——勝者既可成為竊國之巨盜,敗者又如何算不上失路之英雄呢?「文武之道,相輔相成」的深遠寓意,分明是熔血火於一爐,精妙、神秘,誰也勘不透謎底。
步出祠門,檢點祠園內外的諸多安排,似乎無序而凌亂,可是,這一切似乎又暗暗契合著社會進程中的具體步驟。歷史的步伐,從來也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無論先哲們怎樣費盡心機地推算、預測,歷史在重要關頭所邁出的每一步,總是出乎人們的猜想、意料——是為「天意從來高難問」。
天意歸於天意,在社會道德的天平上,人們的憐憫、同情之心則是傾向於失敗者的。如此傾斜,生存邏輯上也還是順情合理的。處於集權統治之下的人們,備受剝削壓迫,憤懣、怨恨,長期陷於無可赴訴的境地,心底同情專治者當初的對立面,也就不足為奇了。
帝王冢大,龍體藏焉;武夫余蛻,墳草荒寒。入主於宮闕的帝王冢大而無祠,項羽未能稱帝(連沐猴而冠也十分短暫),則有其祠。項王祠始建於唐,遭逢亂世,時有破壞。金廢帝完顏亮一一六一年大舉攻宋,兵行此地,「慾火其祠,有大蟒繞樑,聲如雷,亮懼乃止」。祠門堖額上的金粉大字為「西楚霸王靈祠」,一個「靈」字,似乎含有「靈應」之意。這座項王祠,歷代均有擴修,延至清代,殿屋堂廡達九十九間半。項羽之墓在谷城,此祠之後院也僅存衣冠冢。祠的擴建者是什麼人呢?這小冢里真的埋有項羽的衣冠嗎?時遠年深,風流雲散,不好說了。強韌勇毅的精神氣質,深至地關乎一個民族的盛衰沉浮。如果說,項羽精神堪為精神界之柱石,天賦的陽剛之氣不褪色也不消沉,歷史悠久的中華民族,何至於積弱至此而亟待復興呢?
項王祠距南京不遠,交通也還便捷,卻算不上一個熱絡的景點。戰敗於斯世,建祠於荒野,來此瞻仰者終究有限,人們熟知莫愁湖、秦淮河、雞鳴寺,也知道大屠殺紀念館,而不曉得什麼項王祠。
兩千多年往矣,項羽那魁梧的身影漸行漸遠,很朦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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