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衣:二十年後從台灣再回故鄉
文/朱天衣(台灣著名作家,跟朱天文、朱天心並稱朱家三姐妹,出身文壇世家。)
父親過世二十年了,之前陪他兩次返鄉宿遷老家也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一直以為再難踏上這片屬於他的故土,但今秋我們姊妹仨竟排除萬難同行回到這父親生長的地方。
這次能成行,主要動力是《島嶼寫作一一文學朱家》紀錄片的拍攝,上集談的是父親母親,他們出生成長的蘇北宿遷、台灣苗栗自是不可或缺要介紹的,外婆家銅鑼已多次前往拍攝,待工作團隊輪轉無礙,便是拉隊過海的時刻。
朱西甯(1926-1998),台灣小說家,本文作者的父親。作品有《鐵漿》《旱魃》《華太平家傳》等。
在南京工作數日,便往北移動來到宿遷,二十多年前,返鄉行程不僅需繞道香港再飛內地,連南京到宿遷也需花七八個小時才能到達,不能直飛、沒有高速公路,那個年代回鄉之路真是迢迢,爾今行程若安排緊湊些,半天時間就可返還老家,若父親還在,會是何等便捷,但中間省略了迂迴曲折,心底也少了調適,以致乍然踏上這片父親的故土,真箇是恍然若夢。
之前所做的功課,對宿遷的變幻已有心理準備,但真踏上這片土地隨眼所見已不是驚詫能形容,二十多年前城區視野能及的樓高不過二層,如今的天際線已是大廈林立,原本塵沙飛揚的黃土路,也被一條條縱橫交錯寬廣筆直的大道所取代,幸得綠化成功,下交流道進市區的路上,銀杏白楊櫟樹未間斷過,市中心的茂密綠意更是布滿每一個角落,尤其是古黃河邊的堤柳,翠意盎然綿延好幾公里,株株粗壯健碩都不似後來移栽至此的,可想見當初整治這大片河灘荒地是保持了原有生態,不遠處佔地近四千畝的映象黃河,也處處可見這樣的用心。
宿遷風景。圖源網路
宿遷因黃河一路東來,在此常變異河道 ,甚至有一夜變遷的時候,便因此得名,後因運河奪水,這段黃河便成了無活水泉源封閉的水道,當地人稱它古黃河故黃河,也有廢黃河之謂,雖說廢,但在父親童年時代,它仍是民生用水的來源,若莊裡沒打井,那麼只得來這兒汲水挑水了,所以父親一生用水特別節約,即便在自來水供應無虞的台灣,他仍珍重每一滴水,輕易不蹧蹋。
我們祖籍山東,是從曾祖父那一代才來到宿遷定居的,祖父更是赤手空拳在此建立家園的,思想先進的祖父先後在城西開設牧場,進口荷蘭乳牛,專門供應牛奶,也曾挖掘地窖並以熾火將四壁旱土燒得近陶瓷質地,冬季從古黃河取來的冰磚存放其中,敷以麥草及破舊的棉襖保持低溫,入夏後即可製冰淇淋冰荷蘭水應市了。
祖父育有八女三男,不僅男孩受到完好教育,女兒只要肯讀書,也是無上限地培養,每逢學期始,鄰里看著祖父一麻袋一麻袋的運錢為兒女繳學費都嘖嘖稱奇,更不解花大把銀錢讓女孩讀書所為何來,未曾讀過一天書的祖父曾說:「我家女孩是沒有嫁妝的,唯一的陪嫁就是文憑。」在那樣的時空背景,祖父的睿智真是走在時代的先端,而所有的姑姑也不負所望,悉數從師範學校畢業覓得教職,即便婚嫁後,也都是獨立自主的女性,完全毋需依附於人。
父親是爺爺的么子,是已抱孫的奶奶年逾四十才產下的老疙瘩兒,因此我們這一脈年齡不長,輩分卻是極高的,不到三十歲回鄉就被稱作姑奶奶,此次回去更是被喚作姑太太,算算從曾祖落腳至此已六代,宿遷已不只是父親生長之地,也是我們朱家落地生根開枝散葉的家園。
這次見面能到的親人都到了,三十多員男女老少齊聚一堂,父親看著會有多開心,他晚年除了埋首《華太平家傳》的書寫,便是和這些晚輩們通信,鼓勵他們向學,和祖父一樣,只要子侄們願意讀書,他都支持到底,喜歡閱讀寫稿的,他也不厭其煩的剪報影印寄給他們,想投稿的,父親也會為他們謄寫繁體字寄到報社,這些事從未假手他人,都是父親親力而為的。
這次相聚,和我們姊妹同輩的僅存二堂哥慶明,以及三位堂嫂,都已到古來稀的年紀,訪談堂哥時,他神態沉穩自若、事事過心好記性,讓坐在身側的我們仨直嘆道和父親是何等相似,第二次再會面,堂哥娓娓告訴我們在老家不興堂哥這稱謂的,直呼哥哥就可以了,靦覥的他約莫是蘊釀許久才決定說出這話的,朱家除了雀斑顯性遺傳,另一便是害羞臉紅,當下我們仨忙趁著堂哥羞紅未燒至耳根,急急改口喚他「哥」,尾音上揚帶點土腔,這一喚,才醒悟世上原來真有位嫡親哥哥一直存在著的。
其他子侄孫兒們,一樣害羞靦覥,但含蓄中隱隱透露的真情卻讓人動容,一位同行的南通朋友,對蘇北人原有她的定見,幾次接觸後,她不勝感慨道,這些朱家後代是她難得看到純良憨厚,每次聚餐,長者身畔一定會有晚輩陪伺照顧,這在現在任何地方也不是尋常可見的,這些二十多年前還穿著開襠褲在泥土地上玩耍的孩子們,如今都已成家立業,雖談不上榮華富貴,但都勤懇踏實地生活著,我們仨都想著,父親知道會是多欣慰。
此行還另有一任務,即是近年宿遷文化部門一直想為父親設一紀念館,還曾親來台北洽談相關事宜,我們向來以為,筆耕創作者作品就足以說明一切,所以對建紀念館這事,一直不甚積極。
這次他們獲悉紀錄片返鄉拍攝的計劃,便十分關心並予以一切可能的襄助,從先遣部隊勘景食宿安排到車行出入,巨細靡遺的均安排妥貼,其間夏嬌麗科長更是全程陪同,隨我們上山下湖的隨時給予協助,局長張瑩也不時出現關照,負責文化宣傳的尹者剛常委也陪我們一道探勘紀念館設置的可能地點。
在佔地廣衾印象黃河公園裡,他們預設兩處地方,我們姊妹仨一眼就相中了位於黃花槐片區的地點,那塊地上,滿是翻金的銀杏,還有詩經中「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木瓜,狀似蘋果,青綠泛黃的透著幽幽香氣,遠處丹桂金桂也逸逸飄香,前臨古黃河,遠有大片蘆花盪,近有荷蕖臨岸,視野遼闊,我們姊妹仨互望一眼,無需言語,便知這會是父母喜歡的地方。原只是來看看再了解的事,竟也就這樣定了。
此次拍攝當然以尋訪父親舊時足跡為主,但除了比父親出生早一年建成可容納六百人聚會的大禮拜堂,以及建於清末的仁濟醫院還有遺迹可尋,所有父親口傳筆下的世界已緲不可尋,紅磚瓦屋的老家夷平重建成六層高的樓群小區,爺爺奶奶長眠的小麥地也化身成繁華楚街,家族聚餐的狀元樓便立在爺爺鑿掘的老井之上,連莊稼人下湖耕作的空鏡都得遠赴駱馬湖拍攝,因宿城區早已無人種稼庄了。
是會感慨眼前的滄海桑田人事全非,這連續幾年獲得文明城市適合人居、乾淨綠化到好似新興市鎮的宿城,儘管已和父親小說世界全不相涉,但這兒的親人們活得好好的卻也是最真實的事,即便年輕一代一樣有買房貸款的壓力,但在這嶄新世界裡,他們是如此有盼頭的生活著,且以身為其中一份子為榮,那我們的感慨也就只是感慨了,相信父親也是樂見自己的故里有如此大的進展,尤其當我在新穎現代化的旅館裡嘩啦啦沐浴用水時,想到古早年代、甚或只是二十多年前汲水不易物力維艱的光景,我還是為宿遷的鄉親打從心底的開心。
離開宿遷,親人們都來送行,我擁著靦腆已七十五高齡的哥說:「要顧好身體,要注意天氣變化,千萬別讓氣喘舊疾複發,我們會再回來的,一定會再回來的。」這是說給他聽,也是說給父親聽的,說給已離世二十年卻好似時時仍在我們身畔的父親聽的。
作者家庭照。左起分別是朱天衣、媽媽劉慕沙、爸爸朱西甯、朱天文、朱天心。符中原/攝
※推倒紀念碑 日本對佩里來航的愛憎背後
※處處受歧視的海外自助行真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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