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鎮的未婚夫消失在北京

Chapter1

出租的四合院在螳螂鎮的最南邊，位於筆架山山腳的半坡上。前面是一片藍霧樹林，後面蜿蜒著一條小河，院子有舊藍色的磚瓦，木質門窗，台階上落有不完美的雕花和刻字。

據說，這是爺爺當年背著奶奶給他的初戀情人修築的，算是外宅，後來給了父親。兩年前我離婚後，父親便把四合院給了我。

我搬回了鎮上與父母同住，在網上接活做圖片設計，然後貼了廣告把四合院租出去，時光歸於簡樸和寧靜。

那天韓家文來看房的時候，母親正忙著，讓我帶他去看房。

韓家文三十多歲，皮膚略黑，薄嘴唇，瘦而精幹。他穿著青灰色襯衫，卡其色褲子。

那是夏天的傍晚，天陰著，有飛蟲在眼前橫衝直撞，我拿著鑰匙走在前面，聽他在後面說：「這裡真美，我要留在這裡不走了。」

他像是自言自語，我沒有接話。離婚後我總是懨懨的，性情越來越孤僻，那一場不應該開始的婚姻終於被埋進了墳墓里。

而眼前這個男人，長得很溫和，笑起來有點邪氣，笑容像沼澤，居然會有一種讓人陷進去的感覺。我想問問他是一個人住還是兩個人，試了幾次終是開不了口。這和我有關係嗎，一個離異的女人問這樣的問題真是莫明其妙。

第二天，韓家文來拿鑰匙，一次性付了兩年的租金，母親很高興，留他吃午飯。

那頓飯我是低著頭吃的，不敢看他。從他和母親的閑聊中我知道他是南寧人，沒有結婚，這些年四處漂泊，和一個出版社簽了稿約，平時里的主要工作就是寫稿子。母親很是喜歡他，尤其是聽到他單身時更是歡喜得不行。我聽出了母親的意思。

下午他要買一些常用物品和被墊被褥，讓我帶他去，順便幫他參考。

我答應了。

穿過螳螂河的小橋，走過鎮子的青石板，我們一路閑聊。像許久不見的故人一般，沒有太多客氣的話，也沒有疏離感。

立於鎮子的小超市裡，韓家文挑選了很多東西，我幫他放進推車裡，那樣的場景，像極了一對煙火夫妻。我的心底泛起潮濕的溫柔，帶著舊時的寂涼之氣，穿越光陰滾滾而來。

那晚分別時，韓家文說：「婉魚，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舊友，只是你太瘦了，得多吃點。」

我因他的關心而笑了。那晚上我踏著白月光回了家，心裡一半溫暖，一半蒼涼。

Chapter2

那以後，我常去四合院。

有時會帶幾本書或一些新鮮的蔬菜。我出門時，母親含笑看我，我回來時，她依舊抑制不住歡喜。她以為我在跟韓家文談戀愛，很是開心。

我卻不想解釋，因為我已經沒有力氣再愛了，愛與不愛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他待在一起會覺得舒服，看著他心裡就是滿滿的，會覺得黃昏是可以寫進詩里的，沒有月光的夜裡也是可以看見光明的。我們像多年的伴，隔世獨居，不追問過去，也不念想未來。

我經常在想韓家文所說的那箇舊友。她真的跟我長得很像嗎？那一定是像我年輕的時候。

我總是喜歡梳著馬尾，穿格子長裙，戴誇張的手飾，那時候我的臉上還沒有皺紋，我的心上也沒有傷口，我正經歷愛情，滾燙灼熱。

我悄悄地和那個男人同居，並且有了孩子，當我提出結婚時他卻一走了之。我一個人去流產，在手術台上疼得死去活來。我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再這樣愛一個人了。於是，我草草嫁人，卻因沒有感情基礎而無法抵抗乏味的婚姻生活，最後草草離婚。

韓家文說，你有一種凋零的美。

是啊，我能感覺到自己在一寸一寸枯萎，我常常跟自己說，春天快到了。春天，花就可以開了。可這些年的孤獨是明目張胆的，我藏匿不住，這枯瘦的日子和我寂涼的氣息。

可韓家文畢竟來了。

昏黃暮色里，我們一起做飯，炒了在小院里種的黃瓜和豆角，還熬了新鮮的青菜粥。他並非是一個只會四處飄泊的浪子，他會做飯，系著圍裙在灶台前忙碌的樣子，讓人感覺到煙火人間的溫暖。

坐在小院的石桌上吃飯，我第一次觀察了他的笑容，很安靜，像早春里的一黛寒煙，有幽靜之美，但也不缺陽剛之氣。

飯後與他坐在梨樹下的長凳上聊天，石桌上放著我帶來的梅子酒，斟一杯細品，几絲清甜，有香醇的沉年之味。他說：「婉魚，螳螂鎮的時光真美，因為有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深情又溫柔。我抬頭看他，他握住了我的手。

那一晚，我留在四合院沒有走。那是一個夏末的夜晚，風從窗子里飛進來，草木搖曳著兩隻螢火蟲，空氣里飄浮著未散盡的暑氣。我沒有問他愛與不愛，他也沒有。

清晨醒來，他說：「陪我一起長住吧，住到你厭煩的那一天。」

我說：「我不會厭煩的。」

話一出口，我又後悔了，不是說過，再不會為一個人如此了嗎？可我卻控制不住。

他又說：「我銀行卡里的錢夠付幾年租金，都給你好不好？」他抱著我壞壞地笑了，甜蜜得不像樣子。

我的心融化了。歲月溫良，我不奢求一生一世，只願這樣彼此陪伴的日子長一點，再長一點，就好了。

Chapter3

秋天，韓家文把藤架上的老南瓜摘了送來給母親，並且告訴她我們在談戀愛的事情。

飯間，母親一直喜氣洋洋，之後很直接地問他打算什麼時候結婚。他笑笑，看了看我，說暫時還沒有考慮，我連忙著說現在還不想結婚。

我覺得我們是同類。我與他都是經歷過愛情與世俗的過來人，很難再放縱自己去做撲火的飛蛾。我不敢愛了，他也不敢，可我們遇見了，還是愛了，卻不敢給對方承諾。

溫暖的陪伴，清醒的愛，這已經足夠好。

從夏入秋，再到深冬。我和韓家文在老宅里廝磨了一季又一季，我們一起種菜，一起賞花賞風，冬天在暖爐邊圍坐，他為我梳頭，那種滿意的笑和無比溫柔的眼神，彷彿穿越光陰回到了前生。

他給我做了許多家鄉的飯菜，聽他說這些年走過的路和遇見的人。

某天我問他：「你的那箇舊友呢，你們為什麼分開？」

他沉呤半晌，才說：「婉魚，我是愛你的。」

我從他眼裡看到了無法釋懷。心裡亦有難過，卻不去細究其中緣由。每個人都有傷，我們都不願扒開傷口，血淋淋地給對方看。

春天再來的時候韓家文說打算寫一部新長篇。他說，就從這個小鎮開始寫，從這座老宅院開始寫，寫我的婉魚，寫我們的春花秋月。等小說出版了，我們拿著稿費去旅行，去敦煌吧，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大漠飛沙嗎？等回來，你若願意嫁給我，我們就結婚，好嗎？

他終於肯開口許我一場山河浩蕩。

我開心地擁抱了他。我這才發現，發誓不再愛的我，用了紅塵世俗里所有的情意去愛他，用我四處漂泊的靈魂去愛他，愛情蓬勃生長，勢不可擋。

那些時日，是最好的當下，我活在一場鮮活的愛情里，幸福得不成樣子。

Chapter4

夏天的時候，韓家文收到大學同學的郵件，是班長發來的，想在九月組織一場畢業二十年後的聚會，全班同學必須到場。

他問我要不要跟他去北京，剛好一起去旅行。我不想去，不喜歡城市裡太嘈雜的味道。更主要的是，不想輕易闖進他的圈子，打擾他的空間。我就喜歡他和我在一起的樣子，安靜，篤定，勇敢，有時候又矛盾，內斂，溫潤。

韓家文走之前，囑咐我要好好吃飯，或者回母親那裡住幾日，他很快就回來。我送他出門，老宅前的藍霧樹全開了花，藍紫色的花瓣，美得生出了仙氣。我摘了一束放在他的旅行箱上，和他緊緊擁抱。

他走了以後，我還是住在老宅里。每晚喝濃苦的茶水，看冗長的碟片，感受風的躁熱和清涼。夜太過漫長。

掰著手指數了七天，我常常坐在電腦前看他還沒有寫完的小說，那個有關螳螂鎮的故事。看到後來，那個男人終於向日夜陪在他身邊的女人承認他愛她，並且許諾了一場旅行和一個婚姻。我心裡溢出一種釋然的疼，臉上已經淚水漣漣。我想，他是愛我的。

可是，他一直沒有回來。

十天，半個月，一個月，我打他的手機，無人接聽，心裡有隱隱的不安。當晚收到他的信息，說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我繼續過著黑白顛倒的日子，過幾日再打電話，已經關機。

那個盛夏，我感到了徹頭徹尾的寒冷。我經常去鎮上的大路上張望，一直從烈日炎炎站到暮光低垂。旅人們來來往往，卻唯獨沒有他。

又過了幾日，收到了他的簡訊：「婉魚，我決定留在北京，我不回去了，你要好好的。對不起……」簡訊後面，跟著數十個對不起，我一邊看一邊數，他跟我道歉了幾次，每說一次，他的心裡是不是就好過了一點？

夢破了。

飛蛾再一次撲火，它說它不要結局只要陪伴，可它還是不能免俗。愛情里，無人不是貪婪的。

他肯定是和他那位舊人重逢，重修舊好，舊情復熾了。幾個舊字，衝破了舊時光，新的人和新的景，都沒法留住一個念舊的人。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跟他一起去北京，是不是一切就不會發生。可我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感情就像洪水，要發生，什麼堅固的堤壩，都攔不住。若真那樣，我會更加難堪。

Chapter5

韓家文離開螳螂鎮的四年里，我從未哭過，或許是從未放棄過內心的奢望。

我期盼著有一天他突然出現在院子里，塵風滿面，依舊一臉的熱望。他說，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我要在這住一輩子。他說，陪我一起長住吧，住到你厭煩的那一天。

想著想著我就會睡過去，像昏了一樣，再醒來時，他還是沒有回來。

老宅再沒有出租，我住了下來，也可以躲避父母的嘆息。我開始習慣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喝酒，一個人去山坡上坐著，看一地落葉，像一片片希望，在風中凋零。晚上我藉助酒精入眠，清晨，我藉助希望醒來。

時光悠長，我很快便如從前一般，繼續做圖片設計，我逼迫自己重新投入到原來的生活里。

愛情來了一場，它走了，剩我形單影隻，我必須接受，毫無怨言。

四年後的一個下雨天，我窩在沙發里吃薯片，看電視。一部接一部的片子，突然看到一部電影。是由韓家文的長篇小說改編的，一個小時五十分鐘，我坐著的姿勢一動不動，看完了，薯片還在手裡捏著。

那是我們的故事，小鎮，藍霧花，老宅院，螳螂河，所有情節都那麼像。電影里的男子長相涼薄，那個叫婉憶的劇中女子就是我，她和我一樣瘦，眼睛裡像藏著一片乾枯的荷塘。

電影播到一個小時二十分鐘時，劇中男子離開了螳螂鎮，也是夏天，他一身棉麻衣衫，旅行箱上還插著一支藍霧花，有葉子落在他的肩膀。

十餘天之後，再無音信。婉憶每天坐在門檻上等他，她眼睛裡的光像黃昏一樣暗了下去，再無光明。她等了好多年，終於絕望。

四季輪迴，我終於在這部電影里找到了答案。劇中的男人遇到了他離散多年的故人，那個女演員長得很漂亮，像一朵隔世的花，沒有一點煙火之氣。她穿著深藍色長裙子，胸前戴著月牙形狀的玉石項鏈，微微一笑時有著別樣的美。只是，她是坐在輪椅上的。

十三年前她出了車禍，膝蓋以下被截肢，醒來後沒有通知正在新疆出差的未婚夫。一個月後，未婚夫回到北京，卻再也找不到她。

問及一些同學，說是她與一個人閃婚去了美國。未婚夫傷心欲絕，便開始了四處漂泊的生活。

十三年後，同學聚會上他並沒有見到她，卻在同學的口中得知了真相，他找到了她，看她孤身一人，他心痛難當。

思慮良久，他決定陪伴她。可是，又想到遠方小鎮里那個長得像她的女子婉憶。他矛盾、痛苦、糾結、自責……最終，還是選擇留在北京，照顧坐在輪椅上的女人。

如果必定要負一個人，也只能是婉憶。她還有完整的雙足，還有完整的生活。因為她來的遲，也愛得淺。

Chapter6

電影劇終。

我坐在沙發上，聲嘶力竭地哭了一場，像五月的梅雨天，洶湧得無法停止。

我很想對韓家文說，愛情靠長短是無法衡量深淺的。我還想說，我們在一起時，那四季分明的時光是如此真實的。可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已成為另一個女人的丈夫，他們久別重逢，朝夕相伴，情深幾許。他凜然大義地推著那輛輪椅，上面承載著複雜的感情，比如責任，比如憐憫，可我卻偏偏不想承認，那是愛情。

看完那場電影，我不想去還原真相，糾結過去，我知道我們再無可能，我必須放下他了。

我麻木堅硬的生活里好像沾了些許雨露和陽光，帶來了生長的希望。是啊，我終會好起來，當一個女人擁有莽撞的勇氣和癒合的傷疤，她就已經長出了鎧甲，學會了薄情。

韓家文，餘生很長，而今我會把你忘記。

文：青和+風蕭藍黛 若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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