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條詩人|《詩刊》:胡弦《螢火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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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為展示更多優秀詩人的優秀作品,增強各大詩刊在網路上的影響力,中國詩歌網與《詩刊》、《星星》詩刊、《詩歌月刊》、《詩選刊》、《揚子江》詩刊、《詩潮》、《詩林》、《綠風》、《草堂》等主要詩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頭條詩人」欄目,每月分別推薦一位「頭條詩人」,以饗讀者。本期推出《詩刊》2018年11月頭條詩人——胡弦。
推薦語
胡弦的詩歌,素以典雅精緻著稱,其簡潔節制的修辭、唯美安靜的畫面感和含蓄雋永的意韻總是令人回味,這一組詩歌卻有些變化,離世俗煙火更近了,多了鮮活靈動,也多了沉思和意味,可以看出詩人的探索和思考,好詩人總是給人更多的期待。
胡 弦,現居南京,供職於《揚子江詩刊》。出版詩集《沙漏》《空樓梯》、散文集《菜蔬小語》《永遠無法返鄉的人》等。曾獲《詩刊》《十月》《作品》《芳草》等雜誌年度詩歌獎、魯迅文學獎、聞一多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柔剛詩歌獎、騰訊書院文學獎、花地文學榜年度詩人獎等。
螢 火 蟲
雨
雨來自比閃電更遠的遠方,
說著早已發生的事。
它的經歷,它的再次經歷……
萬事變遷,但仍在雨的範疇中。
衣服掛在牆上,樹冠在窗外猛烈搖晃……
萬事變遷,我們的屋檐滴著水。
時間幾乎征服了一切,除了雨,除了
雨再次從遠方帶來的東西。
評 彈
月亮是個懸念,在天上。
在水中,是懸念消失後剩下的感覺。
月亮落到回聲底部,
又被好嗓子吊走——聲音里
有一根線,細細的。木器在發光。
它再次來到水中,穿過城門、倒影、複印紙……
夜深了,
男人唱罷,收拾三弦;
女人卸下琵琶:她一生都在適應
月亮在她臂彎里留下的空缺。
頑 石
據說,一塊頑石變成
通靈寶玉的時間,要比
面如冠玉的人變成一塊頑石
慢一些。
那是在夕陽下,在那種
緩緩的沉落中,我們和一塊石頭
共同變為黃昏的一部分。
小說怎樣構成?
我聽過一個假人的嘀咕:一切都是真的。
瘋子的囈語:假的,假的……
緩緩沉落中,無用之物
才是超現實的——它收留了故事的
一部分痛感,以之維繫
我們生活中多出的那部分。
……一塊結石。它愛著這世界,在遠離
這世界的另外一個地方。
蠟 燭
蠟燭亮了,守著
做夢的人,保證他不會從一個
被黑暗控制的地方醒來。
許多事已在夢中發生。有時
蠟燭燃盡,人還沒有醒。有時
有人忘了把蠟燭點燃。
——它回到一件物品。
我見過甬道、地下室里的蠟燭,
那是在白天,它們像幾個
正在整理舊檔案的人:耐心地
捆好黑暗,把它們放在
一個被遺忘的世界中。
峽 谷 記
峽谷空曠。谷底,
大大小小的石頭,光滑,像一群
身體柔軟的人在曬太陽。
它們看上去已很老了,但摸一摸,
皮膚又光滑如新鮮的孩童。
這是枯水季,時間慢。所有石頭
都知道這個。石縫間,甚至長出了小草。時間,
像一片新芽在悄悄推送它多齒的葉緣;又像漿果內,
結構在發生不易察覺的裂變。
我在一面大石坡上坐下來,體會到
安全與危險之間那變化的坡度。腳下,
更多的圓石子堆在低處。沉默的一群,
守著彼此相似的歷史。
而猛抬頭,有座筆直的石峰,似乎已逃進天空深處。
在山谷中,虛無不可談論,因為它又一次
在緩慢的疼痛中睡著了。
當危崖學會眺望,空空的山谷也一直在
學習傾聽:呼嘯的光陰只在
我們的身體里尋找道路。
那潛伏的空缺。那鏤空之地送來的音樂
蛇
愛冥想。
身體在時間中越拉越長。
也愛在我們的注意力之外
悄悄滑動,所以,
它沒有腳,
不會在任何地方留下足跡。
當它盤成一團,像處在
一個靜止的漣漪的中心。
那一圈一圈擴散的圓又像是
某種處理寂寞的方式。
蛻皮。把痛苦轉變為
可供領悟的道理:一條掛在
樹枝上晃來晃去的外套。又一次它從
舊我那裡返回,抬起頭
眺望遠方……也就是眺望
我們膝蓋以下的部分。
長長的信子,像火苗,但已擺脫了
感情的束縛。
偶爾,追隨我們的音樂跳舞,
大多數時候不會
與我們交流。呆在
洞穴、水邊,像安靜的修士,
卻又暴躁易怒。被冒犯的剎那
它認為:毒牙,
比所有語言都好用得多。
傾 聽
傾聽一棵樹,
每一陣風吹,它的聲音都有
微妙的變化。所以,
質問簡單的事物,如同扑打自身。
而愛一首簡單的詩類似
聽取綿綿不絕的回聲。
——風穿過樹林,
有時會傳來咔嚓一聲……
風穿過我們剛剛結束的談話,帶著
時間突然脫臼的聲音。
螢 火 蟲
天地無聲。山川隱入更廣闊的律令。
而這廢棄的園子邊,
草叢上的驚濤無人識。
……憤怒、破碎的光,
像一蓬拒絕被擁抱的荊棘。
不遠處,那單獨的一隻,
一定知道更強烈的東西:它跌跌撞撞,要把
整個龐大黑夜,
拖入它的一小點光亮里。
李 庄
一隻表,擰緊發條後才擁有了時間。
沒發條的東西,像被放棄了。
飛鳥渡淵,老虎一躍,石獅隱去年齡。
我知道它們代表了什麼。
老樹新枝。琴聲慢,一截枯木
要把收藏的情感還給人間。
穿旗袍的人,把很久以前
某個人的背影留給了今天。
羅宋湯畫在紙中央,幾十年了,仍冒著熱汽。
——這正是那人間無休止的告別,
江流不息,恰似群山的無言。
薛濤墓前
所有傳說都不適合你,
唯這江水適合
你對流逝之物產生過的感情。
草葉輕,素箋更輕,
碑上的刻痕深如成見,
老竹多節,不信吟哦,只信風。
彈 奏
有人在彈奏,
曲子里的人正在趕往人世。
彈奏,一遍又一遍,手指
摸到那些丟失的膝蓋。
中國營造學社舊址
他從當鋪歸來,手裡
拎著兩條鮮魚。
二十里山路和魚腥味,使他
有了點幽默感。他想:
金筆可清燉,手錶,的確適合紅燒。
他走在已不存在的時間裡,陪伴他的
是暮色,和天空中
一枚患了肺結核的月亮。蒼白月照下,
他發現,萬物在暗疾中發著低燒,
而亂世之靜有些過分。
接近古鎮時他加快腳步。江水
也加快了腳步,像被他當掉的時間,
悄無聲息朝遠方流去。
詩 人 隨 筆
林中漫步
胡 弦
我住房的後窗對著一片山林,林中百鳥鳴囀。在我,每天早晨聽到的鳥鳴,像某個工作的入門。而在其他的時間,如果沒有東西可寫,我也愛聽鳥鳴,那時,會覺得自己像一枚鳥蛋,離某個聲音還遠。
有些事物像鳥鳴那樣不知不覺地存在,如果仔細聽,你會覺察到,它不僅僅是回蕩在山林間,而是回蕩在無始無終的時間中。對於一座山林,鳥鳴千百年來從未改變,也不會從這種鳴囀中衍生出新的意蘊。正是這樣的發現,在改變著人生的意義,並使得我的生活總是從某一時刻重新開始。
生活的秘密總是無窮無盡,並會自然而然地被轉換成情感秘密,旋律一樣穿過詩行,使得眼前的風俗或自然畫面成為富有魔力的心靈回聲,並賜予我們一種拯救般的抒情語調。由此,一個人寫詩,可能既非在深刻思考,也非對語言的警覺與感知,而是一種古老的愛戀。愛,使他在質樸的聲音中,尋找那種歷久彌新的知覺,從而給所愛之物以別樣的觀照。我們曾是饒舌的人,但一切都變得更強烈了,說了很多以後,終於發現了自己沉默的屬性。眾多的修辭,竟不如鳥兒那「呱」的一聲來得有力。
而在林中散步,感觸最深的,除了鳥鳴,還有各種各樣的樹木的形態。我還發現,仔細觀察樹木,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樹木的位置感最強,它們被固定在那裡,這個隱喻,足以使一座樹林超出植物界的範疇。一片短壽的苔蘚和一棵千年老樹,對樹林的認識,無疑會大相徑庭。在林中你總能發現,那些高齡的樹木,像屹立在某種名望中。而另一些樹,會比身邊的樹更加幸運或不幸。在那裡,我重新想到了詩人和他的作品應該怎樣存在。認識一個場域,需要假設;而認識一個年代,無疑要有更長的時間背景,否則,我們得到的現實,可能恰恰是非現實的。
我還聽不懂鳥鳴之間的情感差異,甚至聽不懂穿過樹林的風聲。生活有種嚴厲的幽默,類似寫作者的孤獨。樹林看上去平淡無奇,但詩人願意做個親密的知情者。是的,即便你寫下了整個樹林,可能仍沒有一棵樹願意真正出現在你的詩行中。詩,只能在精神領域深處尋求那異樣的東西。當詩人直面其所處的時間和其所容納的精神,挖掘並整理它們,他會意識到,這事兒,的確不能交給其他人來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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