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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情人和老婆同時跳樓,救下情人半年後,我開始後悔救錯人

故事:情人和老婆同時跳樓,救下情人半年後,我開始後悔救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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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山城出了一樁怪案,兩個女子一同從生香樓上跳下。等她倆都死了,人們才發現,原來她倆一個是方仲生的妻子,一個是他的外室。

「雲扈有魘人,身不在六界之內,名不入九幽十類。習幻術,善織夢。然不入輪迴,一世之命耳,故飲魂食魄,以續命也。」

楔子

方仲生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對著瓷瓶里那兩枝花,沉思不語。

一枝是傲雪紅梅凌寒開,一枝是芳菲粉杏笑春風。

淮山城近日出了一樁怪案,死的是兩個年歲相仿的女子。一個豪商方家的二少夫人姜晚晴,另一個則是生香樓的「金嗓子」玉壺姑娘。就是這樣兩個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女子,卻相約一同從生香樓上一躍而下。

兩朵嬌花香消玉殞時,人們才想起,兩人倒也不是全無瓜葛。

「想好了么,到底救哪一個呢?」洛夫人幽幽穿牆而入,綉著紫曼陀羅花的裙擺隨著她的腳步婀娜搖曳。

救哪一個呢?

洛夫人自道乃天外魘人,懂起死回生之奇術,然她道行有限,只可幫他救回其中一人。

一個是成婚多年的髮妻,一個是山盟海誓的情人。

方仲生用手捂住臉半晌才抬起頭,他笑得苦澀而又陰森,惹人平白無故起了兩胳膊雞皮疙瘩。

終於,他將那枝粉杏交到了洛夫人手上,「把玉壺還給我。」

洛夫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如君所願。」

曼陀羅的香味迷魅甜膩,方仲生在這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異香里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洛夫人早已不知去向,只一個嬌柔的倩影坐在他榻邊嚶嚶落淚。

方仲生猛然坐起身,將眼前的女子一把攬入懷中,「玉壺,玉壺,還好你回來了。」

陰雲蔽日,未點燈的屋室里黯然昏沉,剛剛經歷了生死離別的有情人緊緊相擁,好似珍愛多年的瑰寶失而復得。

洛夫人明明已離去多時,曼陀羅的氣息卻經久未散。

1

洞房一夜後,方仲生掀起百子帳,遠遠凝望著鏡前的玉壺出神,銅鏡里她姣好的容顏不自覺染著初為人婦的歡喜,比她兩靨的胭脂還要醉人。

他莫名想起從前姜晚晴嫁給他的第二天,也是這樣坐在西窗奩下,靜靜地對鏡描眉。

這時,玉壺發覺了他的目光,羞澀地頷首嬌笑,「相公,你看奴家做甚麼。」

然後他就如曾經待姜晚晴那般,走過去拿起案上的桃木梳子,溫柔地替她輕輕梳理滿頭青絲。

今日是新婦回門的日子,方仲生陪著玉壺往城西姜探花的府上過去。她本姓姜,是姜探花多年前與煙花女子所生,卻因為姜探花家裡正妻兇悍,不允丈夫納妾,故而一直養在外室。後來她母親不幸病逝,父親入朝為官,無人照料才不得已流落風塵,靠賣藝為生。

所以之前若非方仲生與玉壺有了糾纏,恐怕連姜晚晴都不知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

方仲生想起初見玉壺那一天,春雨淅淅,生香樓牆外的粉杏隨雨墜落,他從外打馬經過,花瓣落在他肩頭那一刻,他聽見樓中的玉壺柔聲唱起一段《相思橋》,「相思好個秋,橋頭回望,一顧風雨慢,再顧人影散,三顧妾腸斷。」

那是少時姜晚晴還未嫁於他時,他們一起聽的第一齣戲。正好這天是他在家中與她又起爭執,他負氣離家,但聞此曲自然,不禁地懷念昔年閨閣中那個毓秀溫婉的她。

他好似著了魔般地就這麼上了生香樓,從第一眼見到懷抱琵琶,坐在一眾凡夫俗子間的玉壺起,他便挪不開眼睛了。

天上仙,畫中人,都不是。他又以為看到的是還未成為方二奶奶的姜晚晴,可玉壺眉眼間的俏皮靈動,卻絕不會出現在知書達理的姜晚晴身上的。

台下忽然有人醉酒鬧事,非要上台拉了玉壺入屋伺候。那廝穿金戴銀,身份顯貴,連鴇母都不敢輕易得罪。本不善武藝的方仲生不知打哪生出的一股勇氣,毫不猶豫地衝上去照著那廝門面就是狠狠一拳,趁人不備拉起玉壺就往外跑。

他們從生香樓里跑出去,跑到無人問津的小巷,跑到再沒人找不過的地方,方仲生才鬆開了玉壺的手。誰知看上去嬌滴滴的姑娘經了這場風波竟毫無懼色,反倒是看著方仲生氣喘吁吁的模樣,掩唇直笑。

她咯咯的笑聲宛若銀鈴,「公子就這樣當眾搶了我去可不成,沒有贖身,我不能隨公子回家。」

方仲生一見她笑,便也跟著低眉一笑,「那姑娘可願隨在下回家?」

她翻臉比翻書還快,嗔怪道,「你連我的名字都不曉得,就要帶我回家?」

「敢問姑娘芳名?」方仲生卻絲毫不介意,繼續賠笑。

「玉壺,玉佩的玉,茶壺的壺。公子可記住了?」

玉壺玉壺,一片冰心在玉壺。

她嘻嘻笑著跑遠,就這樣帶著方仲生的心,消失在煙雨蒙蒙的小巷口。

多年以後的今天,那個嬌蠻古怪的姑娘也終於成了與他朝夕相見的枕邊人。

從姜家祠堂出來後,方仲生忍不住握緊了玉壺的手,「玉壺,這輩子我一定待你好。」

2

玉壺雖在方仲生的陪伴下,將生母的牌位挪進了姜家祠堂,可到底不是姜晚晴那般深閨里教養出來的閨秀千金。無論打理家事還是方家的生意,她都一竅不通。

方仲生知她醉心音律,又摯愛大宅院外自由自在的天地,就這樣縱著她的性子來。他本也不過是個胸無點墨的紈絝,靠著父兄積累下的家業,成日里遊手好閒。後來還是姜晚晴進門後,才逐漸使他收斂了本性,可正經了幾年,一遇見玉壺便又打回原形。

他與玉壺整天不是飲酒賞花,便是外出遊樂,恍若一對神仙眷侶,自在逍遙。

可並不是所有方家人都像方仲生這般喜歡玉壺。

即便伊人已逝,方老爺所中意的兒媳仍然是從前孝順能幹的姜晚晴,他本就堅決反對方仲生髮妻過世沒多久就急不可耐的續弦之舉,若不是方仲生一意孤行與溺愛幼子的方老夫人又在旁以命相逼,他根本不會同意玉壺進門。

而今兩人成婚,卻一味互相縱容,放肆行樂,連最起碼的孝義也拋之腦後,不僅惱了方老爺,連方老夫人都不再替他們夫婦求情。

方老爺叱吒商海半生,一貫雷厲風行,說一不二,在某個初夏午後,就將方仲生和玉壺趕出了家門。

方仲生兩眼茫茫地跌坐在禁閉的家門口,一時間他還無法適應從錦衣玉食的闊少爺跌落為無家可歸的喪門犬。

幸好玉壺並未因此與他離棄,反而笑著寬慰他,「相公不必擔心,只要咱們在一處,山珍海味還是粗茶淡飯,又有甚麼區別呢?像唱詞里寫的,你耕田我織布,日子也照樣和美呀。」

若是換做姜晚晴,肯定免不了一頓數落。方仲生一面想一面動容地握緊了玉壺白嫩的手,「我是你相公,玉壺,你放心,今生,我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

於是方仲生向他從前那些狐朋狗友借了錢,在城郊置辦了個二進院的宅子供他和玉壺棲身,又買了塊地和兩個伺候玉壺的丫頭,一切看上去溫馨而精美,好似能就此地久天長。

可他們都忘了,他是養尊處優的富家公子,而她是以樂藝為生的柔弱歌妓。他不會耕田,她不會織布,沒過多久田地就荒廢了,漸漸地連丫頭的月錢也發不出去了。

方仲生不得不再拉下臉,往曾經的所謂至交好友家中走動。茶盅里的粗茶末換了又換,他明明聽到後院里主人與嬌妻美妾笑鬧,淫辭俗調,不堪入耳。

他等得飢腸轆轆,下人卻連茶水也不願再為他添續,無聲的逐客令使他堂堂方二爺只覺如坐針氈,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回到家中,看著空蕩蕩的院落,就連牆角玉壺最喜愛的杏樹也枯萎多時。方仲生百感交集,進了屋,卻只見玉壺抱著她心愛的琵琶低聲抽泣。

方仲生在外奔忙一日,早餓得前心貼後背,轉眼又見灶上空空,炊煙未裊。

玉壺小心翼翼地哽咽,「相公,你要到錢了么,奴家餓了,可灶台實在太髒了,奴家不要碰。」

絕望從心底漫過咽喉,化作一聲深深的嘆息從方仲生唇齒間泄落。

他在這一刻分外想念姜晚晴。

3

若換作姜晚晴,他們一定不會落得如此。

這個想法盤桓在方仲生的腦海里,從早到晚,片刻不停。甚至當他看著枕畔安睡的玉壺時,都在懷疑自己當初選擇救回她而非姜晚晴是否正確?

姜晚晴是姜探花正妻獨生,那時姜家都還不知道有玉壺的存在,她就是姜家唯一的大小姐。她從小鑽研琴棋書畫,卻並非嬌生慣養,尋常家務亦信手拈來,一直都是同齡女子間的典範。

方家因在姜探花寒窗苦讀時曾施善接濟,他一連從默默無聞的秀才到後來金榜題名,一直未曾忘記方家恩惠,與方家來往不斷。方仲生又與姜晚晴年歲相若,比起外人,他總是能多見她幾面。

她生來貌美,更兼賢淑,為城中大多兒郎傾慕,方仲生自然也不例外。打十二歲上元節,他與她共聽那一出《相思橋》起,他就暗暗發誓今生非她不娶。

然姜晚晴自幼跟隨其父飽讀詩書,心性清高,即便與方家常來常往,如方仲生這般不學無術的公子哥兒她也從來未放在眼中。他送她金銀珠釵,她如數奉還,他邀她聽戲閒遊,她不理不睬,他替她求來平安符,她嫌他多此一舉。

「二公子要真是成日閑得發慌,倒不如回家多讀幾卷書,不必非要整日與小女子糾纏。」她被煩得不耐,甚至從此不再肯讓丫鬟為他開門。

他就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外,「若我肯為你讀萬卷書,來日你可願嫁我為妻?」

姜晚晴半晌才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書海無涯,公子珍重。」

然而方仲生打小遊手好閒慣了,若要他沉心靜氣地坐下來識文斷字,不過痴人說夢。未出半日,便又提著鳥籠與那群狐朋狗友廝混去了。

姜晚晴雖深坐閨中,但他的心志脾氣多少還是了解些的。她素來未對此人抱有希望,也不曾告訴他,父母早已商定,下月初十為自己試才招親。

姜探花出生寒微,性情豁達,當時也只是個舉人,故而並不在意女婿的門第貴賤。且姜晚晴才貌雙全,又承了父親那一身文人骨氣,絕不嫁莽夫草包。姜探花夫婦含辛茹苦將她教養如此,誠然亦想她稱心如意,便想出這個法子,擇最好的那個配她。

方仲生聽說這件事,是自己親眼在姜家門口看到姜探花親手所書的榜文。

當即他便氣急敗壞地鬧到了姜晚晴面前,「你要試才招親,之前怎的不和我說,當真看我不起么?」

姜晚晴氣定神閑,隔門問他,「即便告訴了二公子,又有甚麼用呢?難道二公子一夜之間就能開蒙啟智,出口成章?」

「倘若我能呢?」方仲生賭著一口氣,絕不肯在她面前露了半分不足。

素來甚少對他有所顏色的姜晚晴此刻卻被他孩子氣的口吻逗得不禁一笑,「嫁你何妨?」

誰料幾天後清晨,姜探花便在眾多求親文章中無意間翻出了一篇令他眼前一亮的長詩。拿去與姜晚晴共賞,父女二人皆對其所用字字句句贊口不絕,恨不得立刻請人相見。

姜晚晴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落款人姓名,卻是端端正正,方仲生三字。

4

「那文章是你竊來的?」洛夫人的手悠悠拂過面上狐臉面具,未接方仲生遞上來的茶碗。

方仲生不敢對她有半分欺瞞,如實點頭,「沒錯,是我讓人從城中最有才的窮書生那順手牽羊拿來的。那廝也想求娶晚晴,可他一窮二白,除了一肚子沒用的學問再無其他長處,我只怕晚晴跟了他受苦。而我方家家大業大,只差了這點墨水便能許晚晴終身安幸,我想他要是真心為晚晴著想,也不會介懷吧?」

洛夫人聞言,淡淡道,「所以這件事,令夫人一家從不知情?」見他艱難點頭,旋即又問,「可方公子認為,嫁入方家,姜大小姐是否安幸?」

「這……」方仲生愣了半晌,差點接不上話,「要是可以重來一次,我一定與她好好過日子。」

這便是方仲生再次找來她的原因。他受夠了眼下這等饑寒交迫的苦日子,厭透了除彈琴唱曲連生火做飯都不會的玉壺。

他也看明白了,室外野花如何芬芳綺麗,終不及家中糟糠細水流長。

「令夫人與玉壺姑娘本是並蒂同根命,命中注定只能活一個。若要令夫人起死回生,那冥府生死簿上欠下的壽數就得拿玉壺姑娘的去填。」洛夫人的笑意神秘,「一命換一命,方二公子,您可想好了?」

方仲生看了看破榻上昏睡的玉壺,這些日子的貧苦早已將她摧殘得面黃肌瘦,再不復當初人面桃花,可懷中依舊抱著她心愛的琵琶,平白惹得他厭煩無比,不願再多看一眼。

匕首被洛夫人放在了他的手中,他不由自主地緊了緊掌心的力道。他原是沒想和玉壺走到這個地步的,在她賭氣打翻了他們最後的半鍋稀粥前。

無論是在生香樓還是從前的方家大宅,玉壺都沒有吃過這般稀寡的米粥,心有怨懟在所難免。

可方仲生何嘗不是如此,自離家後,一無所長的他又拉不下臉面去賣勞力做苦差,為了生計把從前所有朋友都借怕了。而玉壺卻終日閑坐在家,不說砍柴餵雞,就連燒飯縫衣她都一竅不通,只等著方仲生忙前忙後地養家糊口。

終於在那半鍋稀粥被她打翻在地時,方仲生忍無可忍。

「還我晚晴,還我晚晴。」他一面形同魔怔般碎碎低語,一面手起刀落。

利刃刺入玉壺心口之前,她猛然驚醒,難以置信地瞪著自己的丈夫,至死也不能瞑目。

曼陀羅的香氣愈演愈烈,洛夫人默默在一側瞧著,直到玉壺徹底氣絕,才聽她輕聲道,「如君所願。」

她手中不知打哪多了一枝枯萎多時的梅枝,著她輕輕吹了口仙氣。那梅枝便如獲新生,再又發芽開花,幾點紅梅比玉壺胸前的血色還要濃烈,充滿生機。

方仲生頓覺天翻地覆,頭腦昏沉欲睡,沒一會兒眼前一黑,就甚麼也不知道了。

再醒來時,他已躺在了從前自己的卧房,天光陰沉,姜晚晴就趴在他手邊,緊緊攥著他的手。他只輕輕一動,便能將她驚動,「夫君,你醒了?」

她朦朦初醒的眸中刻入一如既往的淡靜,竟是他多日以來魂牽夢繞的安寧。

然曼陀羅花香未散,凄凄繚繞滿室。

5

方仲生記憶里的姜晚晴甚麼都是好的。

過門後孝順公婆,因方家大嫂體弱,宅子里的事就都靠她打理,她不負眾望,將全家上下照料得井井有條。對著方仲生的時候,亦是柔恭淑婉,覺不出半分錯漏。

他很少見過她笑,也從未見過她哭。

就算後來他竊詩之事敗露,就連失望,她亦不過淡淡凝眉一嘆,「木已成舟,你已是我夫君,哪有我後悔的餘地?」

前事彷彿大夢,方仲生又回到了最初做出選擇的那一天,只是此番醒來再見到的不再是玉壺。

姜晚晴確實未曾後悔,就算死過這一回,睜開眼時她還是全心全意地守在夫君的身畔。

方仲生愧疚不已地望著妻子清麗的眉目,幾欲啟唇,卻又不知如何言說。最終,只能用力握緊了她的手,「晚晴,咱們重頭來過。」

姜晚晴微微斂眸,低婉地應了聲,「好。」

經了此番風波,方仲生彷彿換了一個人般,收斂性情,不再成日玩樂廝混,開始跟著父兄學習家中生意。他還算有幾分天資,學得又快又好,連早已言明放棄他的方老爺也對他另眼相看。

淮山城的人都在說,真正重獲新生的不是方二奶奶,而是方仲生。他們彷彿都忘了生香樓里,曾經的那位一曲妙音艷驚滿城的「金嗓子」姑娘。到底人走茶涼,滿樹春杏紛飛,方仲生打馬經過時,也不再駐足回首。

如今他滿心滿眼,皆是姜晚晴的一顰一笑。

他總是能夠從百忙之中騰出空,為她在集市上挑一支最好看的珠釵。閑散時候他也開始練字念書,只為能一舉選出她必然喜歡的詩集。

從前人們都皆道方仲生配不起她才德兼備姜晚晴,而今竟不知有多少女子羨艷姜晚晴得夫君如此愛重。

坊間津津樂道,然而姜晚晴的眼底卻依舊不見一絲波瀾。她素性內斂,心中再為方仲生的轉變欣慰,也不愛掛在臉上。

就連方仲生也不知,他為她帶回的珠釵,她都小心翼翼珍放在妝奩之下,他送她的詩集,她一本一本,全然熟讀。

她將他的心意仔細收藏,謹慎又謹慎,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裡,默默陪著他們結髮白首。

可方仲生看不到,他所見所感,是自己用一腔熱烈只不過換來了她臉上古井無波的淡然。

他漸漸變得煩躁不安,「我到底哪裡不好,對自己的夫君笑一笑就這麼難么?」

「難道夫君努力上進,只是為了博我一笑么?」姜晚晴放下手中正給他縫到一半的鹿皮靴子,深深望了他一眼,「我相信夫君不是如此俗淺之人。」

「倘若我俗不可耐呢?」

方仲生扔下這一句不輕不重的話,就兀自出門隨兄長開張去了。他在路上,莫名想起之前玉壺還在他身邊的時候。

她那時很愛笑,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起碼在她心裡,方仲生就是她的天。他不必絞盡腦汁地對她討好,她已傾其所有去愛慕與崇拜他,甚至有些卑微。

6

姜晚晴有喜了。

可方仲生並未有想像中那般的歡喜,因為她在姜晚晴的臉上見到了前所未有的笑容,卻不是對著自己。而是對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成婚這麼多年,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她欣然微笑的模樣是那樣美,美得陌生而遙遠。

方仲生心底五味雜陳,「你就這麼高興?」

姜晚晴被他問得一愣,「這是我和夫君的第一個孩子,我自然高興。」

方仲生神色闌珊,沒有接話,目光隨意一掃,正好瞥見她手邊桌案上的一紙枯黃。那上面字字句句,他記得還算清楚,是他當年竊來娶她的所謂錦繡文章。

或許他當真沒甚麼文墨情懷,即便是眼下,他也看不出那篇酸詩究竟有何值得姜晚晴當年青眼有加的。

姜晚晴卻未曾留心他此刻的異常,她太高興了,能與心愛之人共育子嗣,是天底下多少女子一生的期盼與追求。

「當真是因為我么?」方仲生聽到自己的聲音冷冷犀利,「這篇詩是多少年前的事,你這時候拿出來,到底是想暗示甚麼?又想諷刺甚麼?」

姜晚晴被他驟然暴怒嚇壞了,但她的修養還是只允許她微微蹙眉而已,「夫君這話甚麼意思?」

方仲生索性把自己這些日子積壓在心裡的煩躁和疑慮,一股腦大聲釋放出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嫁給我這些年一直不冷不熱,還不是因為你瞧不起我,瞧不起我胸無點墨,瞧不起我無所事事!

「我就不明白了,我方仲生家大業大,當下我還有甚麼壞毛病沒改,在你眼裡依舊還不如這麼一篇酸詩庸文?還是你的心裡根本惦記的就是那作詩之人?」

「方仲生!」姜晚晴被他的不可理喻氣得忍不住拍案而起,「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些甚麼混話!」

「那你自己說啊,這些年我掏心掏肺待你,你呢!你是怎麼待我的!」方仲生歇斯底里地喊道,「我就算養條狗,我也能養熟了吧?」

「你的意思是,我連條狗都不如了么?」姜晚晴怒極反笑,卻不屑於賠笑解釋,她不過是在整理他送給她的那些詩集讀本的時候,無意翻到這章舊文,隨手放在了一邊而已。

方仲生這才意識到自己口不擇言之下,算是徹底徹底傷了兩個人的心。可事已至此,他全無退路,心中依舊為自己不忿,旋即拂袖而去。

夜色深濃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打更人在隔壁的深巷裡與他漸行漸遠,他漫無目的地遊逛著,手裡的酒壺已然空空,半醉半醒間,他彷彿看到粉衣嬌嫩的玉壺打不遠處朝他走來。

他情難自抑地伸出了手,將思念多時的妙人兒攬進懷中。恰似當年生香樓中,濃情蜜意時,他溫柔地將小鳥依人的她抱在膝上,聽她為自己彈唱新曲。

那時情好,她事事百依百順,甚至還說甘願為他困守淮山城中,放棄游唱四方的夢想。

後來她兌現了諾言,可是他終究負了她滿腔情重。

7

可玉壺已然作古,那夜被方仲生攬在懷中的,自然不是她。而他的心在那個時候也被這位不速之客竊做囊中之物。

那個叫歡娘的女子,在方仲生毫無防備地情況下一頭闖進了他生命。她從貧瘠的荒漠中來,帶著異域女子特立獨行的奔放與熱情奔向他。她能歌善舞,她大膽自信,她是開在方仲生的杏樹梅林外,最明艷耀眼的葵花。

沒人知道她為何而來,沒人見過她的親人同伴,甚至沒人曉得她住在何處。她像一個迷人的謎,走在哪裡都引人注目。

方仲生已經不是頭一回借口辦事,出門與歡娘密會了。他不可救藥地淪陷在她的豐富多彩之中,無須賣力討好,也不用刻意遷就,她猶似就是為他而生般恰到好處地出現了。

在人來人往的廟會上,方仲生挽著歡娘的手大張旗鼓地穿梭在燈影斑斕中,絲毫不在意他人投來的驚疑詫異的目光。

在煙火照亮夜空的那一刻,他對歡娘立下承諾,「我一定會娶你過門,此生此世,永不分離。」

卻是一轉身,冷不丁撞見身懷六甲的姜晚晴站在不遠處,靜靜地望著他。

螺髻一絲不亂,容色鎮定如常。

在他走到她跟前時,一掌朝他面上也摑得乾脆利落,「我們成婚的時候,你答應過我甚麼?」

昔時良辰美景,紅燭高燃,方仲生從指天發誓,只此一生,唯有姜晚晴一個妻子。

可他食言了,一次,又一次。

這些日子她雖閉門養胎,但城裡關於她夫君和那個來歷不明的歡娘之間的流言蜚語還是氣焰囂張地穿過方家宅院的牆,在她耳邊放肆嘲笑。

若不是今日方仲生出門前,她看天要落雨,擔心他未帶雨具,才帶著丫鬟親自來接他回家。若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她根本不信那些不堪的傳聞竟然是真的。

可姜晚晴最終得到的,卻是方仲生回敬的一耳光。當著滿街城民的面,他們毫不留情地將彼此最後的一點體面踐踏入塵埃。

姜晚晴跌坐在地上,像是一張被隨意丟棄的舊帕。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在劇烈地絞痛,牽扯著她的五臟六腑,好比萬箭穿心。

她已懷孕七月,明明只要再過百日,她就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母親了。

她下意識地喊著方仲生的名字,身邊的丫鬟路人手忙腳亂地將她扶起來,當她伸出手,卻握不到此刻最該在她身邊的那隻手。

回到方家時她已痛得幾乎不省人事,產婆和郎中進進出出,窗外電閃雷鳴將她的哭喊掩在傾盆大雨之後。

鬼門關近在咫尺,生死不過一步之遙。可她是那般清醒而又麻木,在她聽見方仲生對產婆說的那句話時,決絕的冷意從她心底散開,緩緩蔓延全身。

因為方仲生說,「無論大小,由他們自生自滅。」

閉眼的最後一刻,她彷彿看到方仲生擁著歡娘站在門外開懷大笑。

而這一夜風雨大作,無論滿樹春杏還是傲雪紅梅,全都被肆意摧殘,折花斷枝,碾作一地塵泥。

好似一場噩夢。

8

凝魂香燃燒殆盡,洛夫人瞧著慢慢轉醒過來的姜晚晴和玉壺。她們姣好的眉眼上都帶著或多或少的疲倦,憔悴欲老。

「看來,這個賭,是在下贏了。」洛夫人不動聲色地笑著,「二位以心相托的那個男人,沒有放過你們任何一個人呢。」

「我願賭服輸。」姜晚晴無望地閉了閉眼,對於自己的慘淡結局無話可說。

玉壺卻還企圖掙扎,「那個歡娘究竟是甚麼人?」

「她在這兒呢。」洛夫人輕輕點了點桌案上自己剛剛剪好的紙人。

三天前,方二奶奶姜晚晴帶著這個自稱魘人的洛夫人親自上門來尋她丈夫方仲生養在外面的愛姬玉壺,並邀她與自己一起同洛夫人打賭,賭誰才是方仲生心中最愛。

這本是世間最不該追問答案的答案,可這兩個女人卻都異常自信。堅信她們鍾愛之人,與世俗不同。

於是洛夫人擇今日讓玉壺邀來方仲生,燃起凝魂香,施展魘術,引他三人一同入夢。在夢中,玉壺和姜晚晴相約赴死,抉擇她們生死的權力被洛夫人交給了方仲生。

「其實你們誰都沒輸,」洛夫人將她精心裁剪的紙人放在仍處大夢中的方仲生枕邊,「真正的輸家,是他呢。」

他好像做了個極為美妙的夢,嘴角的笑意卻讓遠處的玉壺和姜晚晴都無比噁心地蹙了蹙眉。她們誰都忘不了幻夢裡被心愛之人親手害死的畫面,錐心之痛真實得令人喘不過氣。

姜晚晴心灰意冷地起身,不願再多看這屋中任何人一眼,「輸了就是輸了,之前洛夫人所說過的賭注到底是甚麼,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你們知道了又如何?反正已經是我囊中之物了。」洛夫人還是笑著的,只是她的笑容永遠都是那般幽冷陰沉,叫人捉摸不定,「今日的這場噩夢二位也都忘了罷,畢竟月落日升,就又是嶄新的一天了吶。」

說話間,屋中曼陀羅花的香氣愈加濃烈,正朝外走的姜晚晴和玉壺皆只覺頭暈目眩,一閉眼,便再無所知了。洛夫人重新燃起一支凝魂香,漫不經心地走入方仲生此時的夢境里。

那裡方仲生正身著大紅喜服,身畔的歡娘金釵綠裙,笑靨如花。洛夫人輕輕抬了抬手,歡娘就笑嘻嘻地鬆開了方仲生的手,朝她走去,在她的掌心裡化作一張毫無生氣的紙人。

方仲生震驚之餘,他周遭的一切都在慢慢煙消雲散,方才還對著他笑得喜氣洋洋的父母賓客轉眼不知所蹤。

他惶惶惑惑,瞧著洛夫人一退再退,眼神悚然,「你你你,你要做甚麼?」

「方仲生,你該醒過來了。」洛夫人的手微微揚了揚,就把他招到了自己跟前,「你還沒有意識到么?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玉壺姑娘,還有你夫人晚晴,她們都沒有死。真正該死的,是你啊。」

方仲生不解其意,不經意看向她的身後,猝不及防地瞧見本該被他害死了的玉壺和姜晚晴正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死死地瞪著他。

他做賊心虛,當即嚇得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9

方仲生死前,洛夫人帶著他重新回到了淮山城。

不,他現在已經不是方仲生了。

淮山城中,生死簿上,再無一人名叫方仲生。

他呆坐在洛夫人的酒葫蘆中,眼巴巴地觀望著這座熟稔的城池。

今日是當朝右相陪著夫人姜氏回鄉祭祖的最後一日,滿城百姓都隨著城主一道出城相送。

人們皆道右相當年本是淮山城中一介貧寒書生,因一紙妙文引得城西姜探花與愛女姜晚晴讚賞不已,從競爭者中脫穎而出,抱得美人歸。

成婚後夫婦二人舉案齊眉,在妻家的支持下,右相入京趕考,高中狀元後仍不忘尚在淮山城等著自己的結髮妻子,就連帝君賜婚也被他婉言謝絕,轉身回鄉親自將妻子接入京城,數載伉儷,情深如初。

一同上路的還有姜氏同父異母的妹妹姜玉壺,她雖出身煙花之地,但自從被父姊接回姜家,依然被族中當作千金小姐愛護有加。

難得的是玉壺小姐嗓音獨特優美,打小就立志要游唱四方,為天下人所識。姜探花愛女心切,又有長姐與姐夫的舉薦,此番正是要帶著她一道回京,在帝君天長節的大宴上一展歌喉。

「看來沒有你,她們會過得更好。」洛夫人坐在屋頂上,心滿意足地搖了搖她的酒葫蘆。

之後,一飲而盡。

「多謝款待。」(作品名:《兩色生香》,作者:蒼煙晚照。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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