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作家028號 妞妞
2018年,騰訊大家聯合鯉文學書系與理想國發起「匿名作家計劃」,參賽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輕的文學新人組成。他們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現,力求回歸文本本身,摒棄所有外在干擾,只用文字和讀者溝通。最終通過初賽、複賽,決選出最出色的小說。
下面的小說來自匿名作家028號,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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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哥們討論我們將來要怎麼使用我們到時買下的「庫卡」(Kuka)。他們放了一些鏈接的網路影片,大約都是「波士頓動力公司」替美國軍方開發的機械狗,以及玩家們以此為概念發展的機械海鷗、機械響尾蛇、機械蠑螈、機械馬(真的有賽馬加速衝刺的物理性力道)、機械甲蟲(在瓦礫堆中自由攀爬)、機械魚(在水族箱里,眼珠閃著燈光,但一樣的回遊)、機械袋鼠、機械螞蟻,還有在一個大展廳上百隻翩翩飛舞的機械蝴蝶……老實說我徹底被打垮了,我完全相信將來這些機械生物,可以被大型太空船,運往遙遠的星船,不受有機生命的有限時光必然死亡的限制,可以在可能飛行上千年後,在另一個遙遠行星,布展成一個美麗的新世界。只有一支短片,找一位奧運級撞球選手,和球桌對面一隻金屬鉗握球拍的機械手臂,進行一場PK大戰,不論各種角度的削球、旋球、抽球、殺球、短吊,機械手臂都好整以暇,彷彿將那球桌上方的空間,切割成無數垂直平行的座標,滿頭大汗的人類頂級撞球手,用什麼戰術,改變擊球快慢節奏,扯開左右身體重心,全都沒用,都在機械手臂預存在它記憶體中的龐大數據里。
當然還有十幾隻無人飛行機,上上下下,以那圓圈旋轉如直升機的空氣動力,發出嗡嗡的聲音,然後在不同的鍵琴、敲擊樂器,像一支交響樂演奏《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還有機械人的電吉他的演奏;德國機械人在一畫架上拿畫筆作畫……這些都是庫卡的同族。最震憾的是一支影片,一顆巨大石料,一隻庫卡,分層切割,上下左右以高速旋轉鑽頭,雕胚成形,細部鑽琢,慢慢地,一隻就像羅丹雕的大理石人類左腳,就那麼充滿靈光地出現。另還有庫卡雕出就像西藏壇城,唐卡那麼繁複的曼陀羅層層藻井、藤蔓裝飾、火焰紋、不同佛像的衣飾、坐騎、法器的壁龕。
我深受打擊。完全相信最近媒體狂炒什麼「AI會造成幾億人失業」,當時我覺得這很無聊,甚至他們還討論「以AI進化的速度,幾十年後必然超越人類,形成比人類更高智力的物種,人類將會滅亡」。但光我現在在影片中看的這些庫卡們,它們還是金屬機械的笨重外形,但其實集中於某些關鍵關節,或極精緻高難度的龐大技藝整合,它們已經可以如此靈巧。那些福州十幾萬靠雕刻壽山石、寮國石(那些山中林樹、乘船高士、亭台樓閣、神仙菩薩,或花果蟲鳥、古獸龍鳳的圓雕、立體雕、浮雕)的工匠們,全部都要失業了。
他們還不斷傳來那些諸如「日本種子島宇宙藝術祭」「紀念碑谷──不可能的世界」「Kris Kuksi的巴洛克式雕塑」「現代達芬奇Theo Jansen做的各種風力仿生獸」「女陰長城」……我們開始討論買一隻庫卡要多少錢。八十萬!但又說起四年前很瘋炒的3D列印,還有掃描自己的肖像,再3D列印出成立體的新攝影概念公司,後來都倒了,泡沫都爆了。當時這麼說,第一代的3D印表機,可以印出第二代兒子機的零件,多迷人啊,自己一直生,等於人類終於從機械找到「神的創造邏輯」──創造者不必在場,而被造物可以自己繁殖後代,結果呢?第二代零件超粗糙,無法生成,變成騾子了。那家Marker Bot就是其中的傳奇,從網紅變成3D列印大亨,再變成公司倒閉賣掉。也許庫卡也只是科技公司鋪天蓋地的炒作泡沫。
但我想像我們擁有一隻庫卡,安靜地在一個地穴或山洞裡雕著,先從掃描人類上千百張臉、動物骨骼、河豚、海膽、某些台灣美石的紋理、女人永恆的胸弧或腰弧、某些深冬的枯樹枝杈……這些學起,再在電腦中變形,重組成一個水窪、瀉湖,或森林的組構。光讓我的庫卡,在某處小山洞裡,以細微淺浮雕,重現西斯廷教堂的米開朗基羅全幅壁畫,都已是誇耀之豪累。薄如蛋殼裡面小雞心臟還跳動的胚胎;或是透明的吃下無數仍跳躍小瑜的大墨魚;某顆星球脆弱地表全是深崖萬丈的冰層或氣態乾冰;大航海時代馬德里港口停泊的上百艘西班牙大帆船,上面不同膚色的水手和奴隸,搬運不同的酒桶、大珠寶箱、槍炮、谷袋、動物屍塊、修補船身的木材……有一天,人類全部被機器人殺光,只有我的庫卡,持續地在地底,挖一座像城市那麼大的地下森林迷宮,美不可言。也有像索多瑪和蛾摩拉之城的電動鑽頭一直不停歇,持續將粗礫的礦石,雕出上萬個,栩栩如生、不同細微表情,和不同男人荒淫著的美麗女人的雕刻……
哥們之一說:「我只要奴役我的庫卡幫我打手槍!像傳說中的『日本龍捲手』。」
很怪的是,我調度記憶,比較能讓想像力趨近的,感傷嗎?懷念嗎?隱在內心不為人知的感覺嗎?反而是想起我並不長的嫖妓時光。我會在心底很努力地回想那些不同旅館房間,那些叮咚按了一聲門鈴便走進來,除了那半小時,我的人生和她們的人生毫無關係的女子,說來比起我那些微逐聲色,誇耀自己獵艷的美人檔案或怪奇性經驗,我算是個錯過了年青精力充沛,說來拘謹而性經驗頗貧乏之人。我大約兩年多,像生熱病的嫖妓時光,嚴格說也沒遇過頂尖姿色的妓女。當然可能是我自己的想像,我印象中的她們,從進房,跟你隨意聊兩句,當討價還價,到脫衣,讓你抱住她,完成那一切,然後進浴間沖洗,穿衣,也許會和你對坐抽根煙聊兩句,然後推門離開,這整個過程,這些女子,都帶有一種,似乎她們的線條,是某個不太自信的新手素描畫學生,炭筆畫上這邊的線條,又用橡皮擦擦去重描上,一種比我在日常生活,外邊遇到的女人,多了一種多出來的什麼。疲憊?哀傷?細碎的讓自己被陌生人操的屈辱?或甚至是,其實她們走在大街上,病不是很有吸引力的美少女,但在這付費的小房間里,她們有一種性上面賣弄風騷的秘密越界。但她們其實都不是所謂的「浪女」,或「壞女孩」「愛玩的」,都是從各省各農村,漂流到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謀生存的,甚至是老實孩子。我總會問一些她們童年時光,或少女時光的記憶,多是在農村幫父母農忙,語言的描述能力也較貧弱。
我總在她們離去後,那些城市高空的旅館房間,被一種說不出什麼的寂寞淹沒,獨自抽著煙。身體確因之前和另一人類的緊擁、貼合、撫摸,而得到一種洗滌或安慰的感動。我通常在完事後,和她們其中任一個,那樣閑話家常,打根煙給對方,幫她點上,自己也點上一根煙,聽她們內向不聒噪,也不憤世地說起,在這大城市如蟻穴,不見光的移動,討生活,經濟上的不容易(她們的租住通常非常便宜,幾個姊妹分租地下室某一小間宿舍),家中的老父母、弟妹。我會說:「其實我的職業,和你們是一樣的,只是有不同的老闆,不同的人,操的腦袋;而人們是操你的身體。」有時我會認真的說:「我看你的相貌,你將來命會很好的,真的!」她們通常會嘆口氣:「好什麼?都已經來做這個了。」她們都小我二十歲以上,但說這些感慨自傷的話時,像是比我更老的老輩人,內在是一條非常古老的道德河流,沒有任何叛逆或激越,事實上,她們是非常孝順、或對弟妹有情義、或良善不侵犯他人的人。我有時講幾個笑話逗她們開心,她們會兩眼晶亮,坐在那兒認真地聽,然後像對頑皮小孩的寬容,抿著嘴笑,從沒有哈哈大笑的。事實上,她們可能認定了自己是一大批遠超出她們能理解的,運送、分派、集倉、分類標價的牲口或貨物中的其中一個。
不知為何,我想像著我和哥們說的,像宮崎駿電影《天空之城》中,那麼悲哀的只剩下一隻的機器人看守著,文明早已覆滅的墳冢,我的那隻庫卡,在人類全部滅絕的一千年後,猶孤獨的在地底龐大「倒影之城」里,孜孜蚩蚩地用鑽刀雕鑿著,一個一個栩栩如生的人體。我腦海中就浮現那些獨自在旅次,其實也許只是找個人類同伴來溫存一下,擁抱躺著,摸摸她的頭髮、身體,又沒有太大張力或必須耗盡心機,沒有什麼鬥爭、挑逗、權力世界的「酬換」、虛情假意啊這些……等她們收了錢離開,又剩下我獨自在那旅館房間里,充滿感慨,對人類這個物種的眷戀之情……
那樣的畫面。
哥們在後來幾天,繼續討論著王世襄的「玩兒」理論:老先生玩明式傢具玩出大格局,把紫檀、黃花梨,這些明式簡約而審美遠高於清宮繁花藤蔓雕工的桌几、卧榻、交椅,帶進西方頂級收藏家的眼中,乃至後來國人有錢之後的再一波爆炒。他也玩了馴鷹、畜狗、哨鴿、鬥蟋蟀……所有老北京旗人玩的精巧玩兒學問。也討論羅胖在音頻說的「二眼論」:大意為如同圍棋之二眼則活,且靈狡創造生路,可能性萬千,如今世界頂尖企業家、創造者,莫不是在完全不同的兩個領域,各自成為這兩領域在全人類的前百分之二十五,這樣的人極稀缺,必然成功。但若就算你只在一個領域,佔到人類前百分之一的位置,如同圍棋只有一眼,則還是容易被絞殺。
他們說:可怕的是綜效加乘效應,機械、人工智慧、聯網、納米微科技、基因編輯、腦意識生物神經學……全部在魂融共生重組,且生成速度因網路串聯兒比過去快速以十倍百倍計,形式也不再是過去人類孤自個人窮盡一生摸索,透過好幾代傳承改進去形成。他們還討論了阿瑟·克拉克的科幻小說,最經典的當然是被庫布里克拍成電影的《2001太空漫遊》,但其實他的《與拉瑪相會》、《拉瑪2號》、《拉瑪迷境》、《時光之眼》……很多其它的,都強到爆!他們也貼上漢劉昏侯墓出土的方相氏玉雕,方相氏是周禮規定的司馬的下屬,最高階為下大夫。當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眉為國家驅疫。那雕像看去就一半人半獸。果不其然,像這個群組習慣性如雨後森林陰濕樹根處,啪啪啪冒長出各色蕈菇,鏈接貼圖貼上各種六個眼鬼怪模樣的,日本的方相氏,方相氏後來在南北朝五胡亂華後演變成鎮墓獸、也貼上北朝胡人的獸身人面、人面犬、唐三彩的鎮墓獸,那人的型態漸漸失逸,而像某種交配完的狗。又貼上瑪雅的多眼祖神,與和北齊鎮墓獸簡直像同一家雕刻工廠出模的瑪雅的獸神玉雕……
我無法再想「抒情傳統」是什麼了。我不曉得神(或外星人)當初在創造人類的大腦或靈魂,所有可能范域、規模、連動爆發的智能加框架,有像我們現在在想某一隻庫卡,那麼認真嗎?我給哥們寫上:「看來我們的庫卡到時會忙到爆啊。」
「庫卡。」哥們留言,「妞妞。」
「什麼意思?」
哥們貼上一張那種長耳朵長毛小獵犬庫卡犬的照片:「好想念那時你養的妞妞,每次都像穿著喇叭褲。」
另個哥們也留言:「我剛剛也是想到妞妞。看來,我們到時真的買了只庫卡,就給它命題叫妞妞吧。」
我的眼淚流下來。
那一年我陷在一個苦戀,我愛的女孩還沒和她前男友分手,難以言喻我那時活在怎樣的地獄裡。很怪的是,我和那女孩的家人處得很好,當然其實有點我討好他們,希望我和那個幽魂般的前男友的鬥爭能占點優勢。那時女孩的妹妹領養了只可卡犬,沒想到帶回家後她父親大發雷霆,我便自告奮勇讓我帶上山養。那個妹妹當時還有點小公主氣,替她的愛犬買了個像奶油蛋糕的提籃,還有一些小狗的玩具骨頭和絨毛小熊。她哭哭啼啼把小狗交給我,我向她保證我一定好好照顧這隻「妞妞」(你看連名字都取得這麼女孩味,我如果跟我那些廢柴哥們說,我養了只小狗叫「妞妞」,他們一定笑翻了)。然後我便開著我那輛破車,載著那隻耳朵長長,據說是英國王室的獵鴨犬,往酒吧街方向去。因為那晚我一個哥們退伍,我們約好在那裡的一家店喝酒幫他洗塵。
我把車停在路邊,把車窗搖下些縫隙,跟后座的妞妞說:「你乖乖待車上,我兩三個小時就回來。」事實上,三個小時後,我帶著那兩個哥們回來開車門時,我們已經醉得不像話。之前在酒吧里,我們亂喝了至少兩打啤酒,又各自亂點了一些叫長島冰茶和瑪格麗特的調酒,我們和另一桌一個很辟的傢伙和他馬子比飛鏢,然後我哥們跟我們說了些他在軍隊里遇到的鳥事,這過程我們又幹了不少酒,我好久沒那麼快樂了。後來這兩個哥們說乾脆上山睡我宿舍,他們倆一上我車就在后座睡著了。我安撫那隻提籠里的小狗:「別怕,妞妞,他們都是好人。」
然後我便在一種,意志力和整腦袋揮發的酒精對抗,眼皮瞇成一道縫,那樣的昏茫狀態,開著車進到一條上山的小路。那條山路我走過無數次了,在這樣的夜黯里,車前燈照亮前面一片光霧,可以看見前方蜿蜒山路旁的荒草,旋飛的落葉和飛蟲,那一切像在夢中,或科幻電影里的火星上。我一直用意志力控制著自己的注意力,但我的鼻子不斷噴出濃濃的酒精,我們這車裡恐怕酒精濃度都飽和了吧。我對自己很有自信,之前在山上,我們一堆人去某某那喝酒,也是這樣醉醺醺,我還可以開車把女孩們送回她們宿舍,然後再硬撐開回自己住處。
但後來回想,我不知在山路的哪一段就睡著了,不知我的神靈以自動駕駛又開了多遠,最後我是在一巨大的撞擊中驚醒,眼前一片刺目的強光,車引擎發出可怕的咆哮,我以為我在天堂了。後來才知道,我的車在一個大回彎,直直撞上路邊石墩,還把一個山路的反光鏡撞斷了,我們的車衝出懸崖,真是命大,被那山崖邊密密成叢的芒草攔住,就那樣懸在半空。我們眼前那燦爛的強光,是車頭遠光燈貼近打光在芒草的莖桿上;引擎巨大的咆響,是因車輪已懸空,我的腳卻仍踩著油門的空轉。我的哥們在頭撞擊前座椅背之後驚醒,他們大喊:「怎麼了!!怎麼了!!」那隻小狗妞妞也驚嚇得一直嗚咽。我哥們後來很生氣說,當時我根本沒想到救人,只是驚慌一直喊:「妞妞沒事吧?妞妞沒事吧?」然後我們狼狽爬出車子,從那陡坡抓著芒草,爬回上面的公路。
我帶著那隻小狗住我宿舍,女孩的妹妹每周會上山帶它去給寵物店洗澡,吹得毛髮蓬鬆像個公主,並且帶非常多小狗的零食和玩具,這隻狗確實也有公主病,睡覺一定跳上床,它可能從心裡認為女孩的妹妹是它親娘,我只是照顧它的長工。但女孩的妹妹後來交了男友,陷入熱戀,就慢慢不再上山了。我有時牽著妞妞在山徑遛著,心想不管我和它彼此看對不對眼,最終它還是成了我的狗。後來我和那女孩結婚了,那隻妞妞跟著我們從山上搬到近郊,女主人懷孕,生下小嬰孩,岳母非常傳統,說小狗身上的細菌對小孩不好,恰好那小屋有個小院,妞妞便被養在屋外,我們給它買了個狗屋,但我不知它內心是否感到自己被貶謫?過了兩年第二個嬰孩又出生,小狗眼中的男主人女主人忙亂地圍著那兩個人類小孩轉,總之,這個小家庭的時鐘,被調成只以那兩個小孩的成長而計時。
這樣又過了幾年,大兒子要念小學了,我們決定搬進城,但公寓的房東不準養狗,最後我們把妞妞留在那鄉下小屋,托鄰居的外佣阿姨每天喂它,我一禮拜會開車回去看它。那時它已是只老狗了,大約第三次回去我發覺它病了,一直喘氣,肚子鼓鼓的。帶去獸醫院,說體內全部內臟都衰竭了,可能阿姨喂它便當太油了,好像它的心臟和肝都被脂肪包裹。我內心充滿時光流年說不出的歉疚,還一心想幫它減肥,帶到公寓頂樓,我站這邊叫:「妞妞!過來!」它步履蹣跚地走來,我再跑去另一頭,喊:「妞妞!過來!」它兩眼渙散著一種老狗對主人沒轍的疲倦,還是歪歪扭扭地走來。那時我好像在對著自己負欠的什麼賭氣,在那頂樓,不斷地跑這端再換那端,讓它緩緩地,朝著我走著。
※誇金庸,不要誇金庸小說寫得好
※讓博物館內嵌於日常生活,這樣的理想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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