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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素不相識的人,從四面八方聚在一起暢談死亡









不知怎麼的,死亡這件事好像特別適合發生在秋天,和著「葉落的季節離別多」的意境,連悲傷都顯得那麼熨貼自然、恰如其分,這大概也能算得上是一種天時地利人和。也只能這麼想吧,要不然怎麼解釋最近這段時間,那多的人,不管年紀、職業、地域,也不顧先來後到的次序,像是說好了似的,前後腳緊趕著離開呢?




落葉繽紛,形容死亡還真是挺合適的,生命的凋零算是葉落,而那些各式各樣的結局也算得上繽紛了。有的人「大鬧一場,然後悄悄離開」,有的人在終點回望說:「沒有遺憾只有不舍」,有的人悲苦一生獨自終了,死後倒招來一大堆為其打抱不平的網上綠林好漢。




這些還都是名人呢,他們的故事,從生到死差不多都盡人皆知。然而死亡也不是名人的特權,我有一個朋友也是在這段時間離開的,他屈居美國幾十年默默無聞,初來時的宏圖大志在異鄉討生活的重壓下被擠成了夾在書里乾花,早就沒了實現的可能,卻一直在哪裡,提醒著他夢想曾經的美麗和如今的枯萎,看到一次疼一次。後來他得了癌症,在美國孤獨終老,也算得上「大鬧一場,悄悄的離開」,只不過「全是遺憾沒有不舍」。也是一輩子。




這些還算有情可緣的,還有更多莫名其妙的呢。10月28日剛好登上了重慶那輛墜河公交的那些乘客,11月7號晚上剛好來到加州千橡鎮那間夜店放鬆一下的那些大學生,因為毫不相干的人的瘋狂舉動,沒來得及留下隻言片語就走了。三月份,紐約有個女人開車闖紅燈,撞死了兩個分別只有4歲和1歲的孩子,撞傷了他們的媽媽,其中一個媽媽懷著孕還因此流產。肇事者患有多發硬化症,目擊者說出事時看到她在車裡似乎渾身僵硬,車子因此失控也是有可能的。這女人被保釋出獄候審,11月6號她留了個字條說:「對不起,我實在撐不住了」,然後在家裡自殺了。她44歲。




人來到這個世界本來已經是偶然,離開時又都如此唐突,手續缺失,理由荒謬,這樣的劇情在一個清冷蕭瑟的季節里集中上演,難免不讓觀眾生出虛無幻滅的負能量來。

我就是在這種負能量的左右下,順藤摸瓜找到了這個名為「生命盡頭,重塑想像」 (Reimagine End of Life)的活動的。







「生命盡頭,重塑想像」 是由駐院心理學家和傳教學博士布魯斯汀(Jeannie Blaustein)2016年在加州創辦的一個非牟利組織,布魯斯汀本人曾經在臨終關懷醫院做義工,她的母親是一名90歲的藝術家,她說自己從未聽母親講過祖母是如何離世的,但母親進入高齡後卻開始密集的用畫筆描繪祖母的樣子。而她自己如今也步入老年,

意識到自己也還從來沒跟兒子聊過自己的身後事,兒子甚至連她在葬禮上希望播放什麼音樂都不知道。




布魯斯汀認為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多半來自對死亡話題的諱莫如深。她的組織意在鼓勵人們談論生命、死亡和臨終關懷,改變人們對死亡話題的忌諱,倡導「

正能量死亡

」(Positive death)的概念。




這個組織每年舉行一次年會,以生命終點為主題,推出各式各樣的活動。這些活動都是由同樣對這個話題感興趣的民間機構或個人主動加盟發起的,大部分是免費對公眾開放。成立的第一年,他們在加州辦的年會有幾十場活動。今年,就在10月底到11月初到處都是生離死別的那個星期,他們在紐約舉辦了年會,活動擴展到300多場,從藝術展到座談,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念叨著同一件事:死亡。



這種聽上去很邊緣的組織如今在美國能夠迅速成長其實並不奇怪。在很多中國人的印象中,西方人對死亡的態度似乎比我們開放得多。中國人連住在四層樓都會覺得彆扭,而西方人卻更願意住在墓園旁邊;中國人的葬禮大多哭天搶地,而西方人的葬禮上卻流行講講關於死者的笑話。但這種不同只限於表面,人類對於死亡的態度相似之處遠遠多於不同。《聖經》里講的「塵歸塵土歸土」,跟陶淵明所說的「托體同山阿」 異曲同工,而中國人對談論死亡的避諱西方人也一樣有。




在「發現」頻道 (Discovery Channel)最近播出的一期《未知探險:尋訪往生》(Expedition Unknown: Search for the Afterlife)特別節目中,主持人 蓋茨(Josh Gates)走遍世界去尋找不同文化中的人們對往生和來世的不同理解。有一站,他來到印尼熱帶雨林中的一個村落,這裡的人們在親人故去後,會將他們的遺體經過傳統的防腐處理,然後擺在家裡長達一年之久。一家人的日子,雞毛蒜皮柴米油鹽,都在死去親人的眼皮底下按部就班的進行,家裡的孩子們在死者身旁慢慢成長,活人有時還會跟死人嘮嗑,就像他們仍然是可以參與意見的家庭成員。



這種對模糊陰陽邊界的習俗讓蓋茨大為驚嘆。但實際上,直到20世紀初之前,很多西方國家也有在葬禮之前把故去親人的遺體擺在家中的習慣,很多人家都有專門用來停屍的房間,叫做Parlour。喪葬成為專門行業之後,停屍這件事改由專業殯葬機構負責,家裡的那個空間就成為今天的「起居室」 。起居室的英文叫「living room」,擺明了這是留給活人的地方,死亡和與其相關的一切在這裡已經沒有立足之地。也是從那兒開始,西方人在生與死之間划出的界限越來越清晰,對死亡的避諱也越來越深,死亡成了禁忌話題。




但物極必反,最近這些年

臨終關懷

興起,一些宗教、醫療界人士牽頭,掀起了一場打破禁忌的「正能量死亡運動」,旨在改變人們對死亡的「偏見」,從這件看上去極端無意義的事里找出積極的意義來。「生命盡頭,重塑想像」就是這場運動的一部分。






一堆素不相識的人,從四面八方聚集在一起暢談死亡,的確是件有趣的事。

比如這場叫「死亡咖啡屋」的活動吧,在一家社區書店裡,十幾個人圍坐一圈,喝著咖啡吃著點心就開聊了。一個身材壯碩的金髮女人說她七歲時聽到廣播里說一個跟她同齡的孩子在事故中死去,從此對死亡產生強烈好奇心,現在在德州開了一家」死亡博物館「,展出從古至今各種喪葬文化相關的物件。一個身材瘦弱,捲曲的黑髮緊貼著頭皮的女孩講起她在加州的姨媽被診斷出絕症後從網上訂購了85個白色的石膏天使塑像,計劃給每個塑像塗上不同的顏色,送給這個大家庭的每一個親人。她說到姨媽兩天前走了,眾人都急著問:「天使畫完了嗎?」 然後有人突然醒悟說:「畫完沒畫完並不重要吧,很多事並不在於結果。」




一個獨居在曼哈頓下城公寓里的大媽開始抱怨如今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太過疏離,「一個人在自己家裡走了,沒人知道怎麼辦?朋友?這年頭有朋友已經是一種幸運了,再說了朋友不都是臉書上那種嗎,聊聊天還可以,誰來管你死活啊?」 正當大家齊聲譴責社交媒體戕害人類社會的維繫,

一個來自比利時的小夥子提議說,「現代問題當用現代方法來解決,一個朋友如果三天沒上臉書,你就應當打電話去問候一下,確認他安好。」




跟」死亡咖啡屋「比,那場叫「死亡漫畫」的活動氣氛就輕鬆多了。活動請來五名漫畫家,展示他們的相關主題作品。有一幅把身穿黑斗篷,手拿勾魂刀的死神畫成一個調皮鬼,站在手拿氣球的人身後,想要用一支針去刺破那個氣球。有一幅畫了一個臨終病人躺在床上,護士手拿一張表格,配的對白是:「如果你停止了呼吸和心跳,而特朗普仍然是總統,你想要搶救嗎?」






還有一場活動,一個喪葬行業從業人員講了現在最新流行的「水化」

:在特製的機器里把遺體浸泡在熱水中,最終除了骨頭都可以溶解,

據說這種方法不僅比火化成本低,而且對環境無害。還有一個藝術家,獨創了一種作畫的技法,畫的是逝者的黑白肖像,顏料是逝者的骨灰。




看來的確如組織者預想的那樣,只要打開了話匣子,死亡這個話題可說的東西真是無窮無盡。但在我聽來,無論那個角度如何演繹,

這場運動更像是一群人在敲鑼打鼓想嚇退自己對死亡的恐懼,並沒有人能真正從死亡本身找出什麼正能量來。







死大概是世界上最「私人」的事,親歷過的人都沒法講述,目睹過的人都是隔岸觀火,人生最確定的結局也成了人生最大的懸念。據說蘋果教主喬布斯臨終前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是:「哇,哇,哇!」 這簡直就是渾然天成的一篇史上最短懸疑小說。




但不管是哪路神主掌死亡,他無疑都是鐵石心腸:即便每個人最後都得離開這個世界,他明明可以給咱們設計一種更輕鬆的方式。比如在所有人心裡裝個像時鐘那樣的發條,時間一到,發條立即停止,至少不用承受病痛;或者時間一到,這個人就像個肥皂泡一樣五彩斑斕的炸開啦,旁邊的人濺了一臉水,哈哈的笑著算作送別;或者他可以讓咱們都像本傑明·巴頓那樣一出生就是老頭老太,然後慢慢變成嬰兒,赤裸裸粉嘟嘟的離開;或者至少,他可以讓一對相愛的人一起死掉。但他不,他非得讓咱們經歷如泰山壓頂的絕望和錐心刺骨的生離死別。







即使你抱著「讓死亡告訴生命」的虔誠,希望死亡的陰影幫我們學會珍惜生活,誰又能真的做到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來過?信誓旦旦過後,該抽煙的接著抽煙,該背叛的接著背叛,要說這樣的事里有什麼正能量,怎麼都沒法讓人相信。




那個星期結識的人裡面,

唯一讓我明白了死亡的意義

的是一個叫維斯伯格(Shatzi Weisberger)的老太太。她88歲了,六月份,她給自己辦了場活人追悼會,請朋友們來喝酒唱歌、用他們喜歡的方式裝飾她的簡易棺材,這件事還讓她上了《紐約時報》。







但我在 「重塑想像」 的活動上見到她時,她說她死後是不會趟進那個棺材,她已經決定採用新興的「綠色殯葬」——掩埋在墓園園區里林深草密的地方,無牌無碑,不留痕迹。維斯伯格說,她是無神論者,本來覺得自己死後萬事皆空,但這種綠色殯葬讓她很期待在她的埋骨之處能長出一棵樹來。




這大概就是死亡最大的意義,一個生命的終結對他本身是無可逆轉的萬劫不復,會給愛他的人們留下永遠無法痊癒的傷痕,這不是喝一碗正能量雞湯就化解的。但死卻是生的必要條件,有了新舊更迭才能生生不息,在這個循環中,死亡扮演的角色不可或缺,它讓新的生命和他們帶來的新的世界成為可能。我們哀嘆斯人已逝,卻也樂見草木常新,即使到了秋天落葉繽紛,難免傷心,也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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