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蝶:苦難會結束,而高貴的靈魂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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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慈妹
人們對周夢蝶先生的印象多是台北武昌街街頭穿長衫賣書、瘦骨嶙峋的老人。他一生流徙不斷,半生際遇困苦,一顆敏感的心在塵世與夢境中兜兜轉轉,平淡默然。習慣於孤寂和凄清,不喜歡被打擾,被貼近。人若其詩,字如其人。藝術的樣子他都有。相比之下,我們是俗人。我們被生活拖著隨波逐流,受不了清苦,受不了冷落,更受不了徹骨的寂寞。而他可以。不知先生走的時候可有缺憾,倘若有,也已還諸天地。
——施晗
周夢蝶先生及其手跡
詩人,軍人,異鄉人
周夢蝶原名周起述,1921年生於河南。他的坎坷始自娘胎,還未出世,父已過世。
母親堅忍,一人支撐破落的家,全力供兒子讀書。天性敏感的周夢蝶也和文字有緣。他11歲入私塾,隨舅父讀《朱子家訓》,讀《龍文鞭影》,13歲就會自己圈點《四書集注》。讀《紅樓夢》,憐惜尤三姐,喜愛林黛玉,為晴雯不平,女孩們於他是精神伴侶般的存在。母親常常坐在一旁,一邊做著縫補針黹,一邊看他孜孜誦讀的樣子。
一晚睡不著,他就著燭火徹夜讀詩,前院的祖母聽了說:這孩子嘗到書味了。
周夢蝶手跡
由於家貧,周夢蝶18歲才進小學,因為資質聰穎,不久就一路跳級考進初中,作文比賽還拿了全校第一。一位老師讀了他的文章,嘆息道:「你的文字很乾凈,老師比不上。」
也是在那時,周夢蝶開始寫下他人生中第一首新詩。
戰亂忽如其來。1948年,27歲的周夢蝶去武漢求學未成,盤纏散盡之際,參了軍,報名時,周起述才改名周夢蝶。「十幾歲讀到《莊周夢蝶》,好嚮往那種自由浪漫。剛巧我也姓周,一直想改名周夢蝶,但知道家人一定覺得太女性化,沒敢說出口。」
當他在表格上寫下「周夢蝶」三字時,冥冥中也好像寫下了一生。
周夢蝶手跡
雖則參了軍,骨子裡還是文學青年,加之身板孱弱,更非當兵的料。「當兵七年,生了七年病。」月薪45元,上午領餉,下午就到鎮上買一本《包法利夫人》,連看四遍。
直到隨軍赴台那天,他仍念著一本買不起的《紅樓夢人物述》。站在船艙的甲板上,正值晚霞滿天,故土遠去,頓感蒼茫。他暗自告訴自己,希望能儘快回到武漢,再見到那本書。
沒想,一別就是48年。前路茫茫,唯有文字與詩可以排遣命運的無常,延續一個遊子對凡塵故土的夢。
周夢蝶手跡
他是孤獨國的國王
退伍後,周夢蝶隻身來到台北,在街邊擺攤賣書為生。每天帶著一塊布,背著書,坐公交車到車水馬龍的武昌街,找一處警察不太留意的地方,把布一攤,將書鋪在上面,靠牆一挨,看書,或沉睡。
他只賣自己精心挑選過的哲學、詩集、詩刊等等純文學雜誌。除此之外,不作言語,終日靜坐,對來往的紅男綠女不為所動,儼如一入定老僧。許多人不買書,也忍不住駐足觀看這街頭一景。
開書攤收入很低,有時僅饅頭豆漿充饑。遇到有心向學的青年又不忍賺錢,寧可送書。
周夢蝶手跡
有次體力不支昏倒在地,被人送到醫院,他半天醒來,喃喃說:我沒病,只是三天沒吃東西了。
還有別的麻煩事。「在街頭擺攤,常被警察追趕。還好管區有一個河南同鄉,教我固定一地,釘上書架,這樣可以看似合法而不抓。」後來同鄉被調走,接班的警員有意刁難,叫他把七格書架砍掉三格,只剩四格。周夢蝶也樂得清閑,照樣守著這片仄狹的「國土」,作他的詩,坐他的禪。
縱使窮困,他也不是為利而來,只為求得鬧市潛隱,守一片寧靜。
期間他遇到了很多切磋詩藝的人,像余光中、瘂弦、李敖,那是他寫詩的發燒期。詩情激蕩,一顆敏感的心和半生際遇,化作一句句夢境般孤遠的行吟。
周夢蝶手跡
1959年4月1日,是周夢蝶一個難忘的日子,他稱是「自己的獨立紀念日」。這一天,他的處女詩集《孤獨國》,由藍星詩社發行。從此,「孤獨國之父」的稱謂,便傳遍台島。
後來,第二部詩集《還魂草》出版,再次受到矚目。他的詩里,有釋與道的超然,有現實的悲欣苦樂,如同靜海深流。
從此慕名來看周夢蝶的人越來越多,從大學生、文人、到軍人。每隔一兩天,就有人請他去談論文學。漸漸變成每周三晚間七點到九點半聚會,每次至少五六人圍著他。他多半只聽不答,直到最後才動筆將想說的話寫在紙上。
周夢蝶手跡
有人給他頒獎,他第二天就把10萬元現金全部捐給了學校。
於他而言,詩無關虛名,是自願選擇的苦行之路。唯有在文字中咀嚼世間種種,才能任由念想肆意,找到精神自由、超脫苦難的出口。
「我選擇最後一人成究竟覺」
周夢蝶的生活簡單清苦,也不喜歡應酬,外界的紛擾幾乎與他無關。
唯獨寫詩時,他的內心會猶如火山沸騰。
創作《還魂草》期間,他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寫詩。經常念念有詞,這首還沒寫好,另外一首的題目已經想好了。「一首詩產生的過程啊,迂迴又痛苦,時間要很長。總而言之,這種事情,不是人乾的。」回憶這段過往,他大笑。
周夢蝶手跡
最長的一首詩,周夢蝶寫了40年。「因為一個詩題目,真好,但是在當時,我衡量自己,這個題目,我搬不動,就是眼下,我還拿不起來,還要儲蓄力量。但是我捨不得丟掉,就擺在一邊,繼續讀書,四十年後,再把它拿出來。」
這就是《好雪,片片不落別處》。也因此,他的詩句美得驚人。像清水芙蓉,像蒼穹中跌下來的蝴蝶,在混沌里穿花。
他在詩中描寫自己在台灣獨居的日子,「我選擇早睡早起早出早歸。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忙人之所閑,而閑人之所忙。」
對詩的信仰,讓他孤獨、單薄的身影有了態度。龍應台說:「他的文學,他的人格,他堅毅而淡泊的態度,代表的是美,是心靈的純凈與深邃。」
周夢蝶手跡
1996年,周夢蝶終於迎來回大陸探親的日子。他攢了點錢,想帶給久未見面的親人。
然而,從台灣跑到河南南陽的他,面對的是妻子和兩個兒子已經去世的消息。他的母親,在他當年奔赴武漢後,亦早已離開人世。
暮年的他,憶起童年、母親、妻兒,更覺一生倏忽如夢。「我與他們的緣,不同尋常,但是也無可奈何……」
他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凡人生老病死、轉瞬即逝,活著時已經經歷太多無常。種種追尋,是渴鹿逐焰也好,是鏡中花、水中月也好,皆若夢浮生,終須自渡。
周夢蝶手跡
從幼年習文,青年從軍,後來靠擺書攤為生,他的「孤獨國」,他生命中幾次流徙的意義,都滲透進他的詩與生命。
他將自己比作紫蝴蝶,「隔岸一影,逆風貼水而飛,低低的,低低低低的。」
2014年5月,周公終化為蝶,帶著一身光芒,悠悠飛向極樂。
苦難會結束,而高貴的靈魂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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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夢蝶(1920—2014),原名周起述,河南淅川人,後居台灣。台灣著名詩人,著有詩集《孤獨國》《還魂草》等。
出品人 | 施晗
主編 | 李妙染責編 | 趙國林 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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