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老師:真正學佛、學禪的「達摩禪正行」
真正學佛、學禪的「達摩禪正行」
本文摘錄自 《禪話》
達摩大師東來中國以後,他所傳授的原始禪宗,我們暫且命名它為「達摩禪」。現在概括「達摩禪」的要義,是以「二入」、「四行」為主。所謂「二入」,就是「理入」與「行入」二門。所謂「四行」,就是「報冤行、隨緣行、無所求行、稱法行」四行。
「理入」並不離於大小乘佛經所有的教理,由於圓融通達所有「了義教」的教理,深信一切眾生本自具足同一的真性,只因客塵煩惱的障礙,所以不能明顯地自證自了。如果能夠舍除妄想而歸真返璞,凝定在內外隔絕「心如牆壁」的「壁觀」境界上,由此堅定不變,更不依文解義,妄生枝節,但自與「了義」的教理冥相符契,住於寂然無為之境,由此而契悟宗旨,便是真正的「理入」法門。這也就是後來天台、華嚴等宗派所標榜的「聞、思、修、慧」、「教、理、行、果」、「信、解、行、證」等的濫觴。
換言之,達摩大師原始所傳的禪,是不離以禪定為入門方法的禪。但禪定(包括四禪八定)也只是求證教理,而進入佛法心要的一種必經的方法而已。如「壁觀」之類的禪定最多只能算是小乘「禪觀」的極果,而不能認為禪定便是禪宗的宗旨。同時如「壁觀」一樣在禪定的境界上,沒有向上一悟而證入宗旨的,更不是達摩禪的用心了。例如二祖神光在未見達摩以前,已經在香山宴坐八年。既然能夠八年宴然靜坐,難道就不能片刻「安心」嗎?何以他後來又有求乞「安心」法門的一段,而得到達摩大師的啟發呢?這便是在禪定中,還必須有向上一悟的明證。因此,後來禪師們常有譬喻,說它如「獅子一滴乳,能迸散八斛驢乳」。
「行入」達摩大師以「四行」而概括大小乘佛學經論的要義,不但為中國禪宗精義的所在,而且也是隋、唐以後中國佛教與中國文化融會為一的精神之所系。可惜後來一般學禪的人,看祖師的語錄、讀禪宗的匯書等,只喜歡看公案、參機鋒、轉語,而以為禪宗的宗旨,盡在此矣。殊不知錯認方向,忽略禪宗祖師們真正言行。因此失卻禪宗的精神,而早已走入禪的魔境,古德們所謂「杜撰禪和,如麻似粟」,的確到處都是。
(一)所謂「報冤行」
這就是說,凡是學佛學禪的人,首先要建立一個確定的人生觀。認為我這一生,來到這個世界,根本就是來償還欠債,報答所有與我有關之人的冤緣的。因為我們赤手空拳、赤條條地來到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一無所有。長大成人,吃的穿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眾生、國家、父母、師友們給予的恩惠。我只有負人,別人並無負我之處。因此要盡我之所有,盡我之所能,貢獻給世界的人們,以報謝他們的恩惠,還清我多生累劫自有生命以來的舊債。甚至,不惜犧牲自己而為世為人,濟世利物。大乘佛學所說首重布施的要點,也即由此而出發。這種精神,它不但與孔子的「忠恕之道」,以及「躬自厚,而薄責於人」的入世之教,互相吻合,而且與老子的「生而不有,為而不恃」的效法天道自然的觀念,以及「以德報怨」的精神完全相同。 達摩大師自到中國以後,被人所嫉,曾經被五次施毒,他既不還報,也無怨言。最後找到了傳人,所願已達,為了滿足妒嫉者仇視的願望,才中毒而終。這便是他以身教示範的宗風。以現代語來講, 這是真正的宗教家、哲學家的精神所在。 蘇格拉底的從容自飲毒藥;耶酥的被釘上十字架;子路的正其衣冠,引頸就戮;文天祥的從容走上斷頭台等事迹,也都同此道義而無二致。只是其間的出發點與目的,各有不同。 原始在印度修習小乘佛學有成就的阿羅漢們,到了最後的生死之際,便說:「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不受後有。」然後便溘然而逝,從容而終。後來禪宗六祖的弟子,永嘉大師在《證道歌》中說:「了即業障本來空,未了先須償宿債。」都是這個宗旨的引申。所以 真正的禪宗,並不是只以梅花明月,潔身自好便為究竟。後世學禪的人,只重理悟而不重行持,早已大錯而特錯。因此達摩大師在遺言中,便早已說過:「至吾滅後二百年,衣止不傳,法周沙界。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說理者多,通理者少。」深可慨然!
(二)所謂「隨緣行」
佛學要旨,標出世間一切人、事,都是「因緣」聚散無常的變化現象。「緣起性空,性空緣起」,此中本來無我、無人,也無一仍不變之物的存在。因此對苦樂、順逆、榮辱等境,皆視為等同如夢如幻的變現,而了無實義可得。後世禪師們所謂的「放下」、「不執著」、「隨緣銷舊業,不必造新殃」,也便由這種要旨的扼要歸納而來。 這些觀念,便是「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更深一層的精義。它與《易經·繫辭傳》所謂:「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居易以俟命」,以及老子的「少私寡慾」法天之道,孔子的「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吾如浮雲」等教誡,完全吻合。由此觀念,而促使佛家許多高僧大德們「入山唯恐不深」、「遁世唯恐不密」。由此觀念,而培植出道、儒兩家許多隱士、神仙、高士和處士們「清風亮節」的高行。但如以「攀緣」為「隨緣」,則離道遠,雖然暫時求靜,又有何益?
(三)所謂「無所求行」
就是大乘佛法心超塵累、離群出世的精義。凡是人,處世都有所求。有了所求,就有所欲。換言之:有了所欲,必有所求。有求就有得失、榮辱之患;有了得失、榮辱之患,便有佛說「求不得苦」的苦惱悲憂了。所有孔子也說:「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欲,焉得剛。」如果把孔子所指的這個意義,與佛法的精義銜接並立起來,便可得出「有求皆苦,無欲則剛」的結論了。 倘使真正誠心學佛修禪的人,則必有一基本的人生觀,認為儘其所有,都是為了償還宿世的業債,而酬謝現有世間的一切。因此,立身處世在現有的世間,只是隨緣度日以銷舊業,而無其他的所求了。 這與老子的「道法自然」,以及「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乃至孔子所謂「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都是本著同一精神,而從不同的立場說法。但是後世學禪的人,卻以有所得的交易之心,要求無相、無為而無所得的道果,如此恰恰背道而馳,於是適得其反的效果,當然就難以避免了。
(四)所謂「稱法行」
這是歸納性的包括大小乘佛法全部行止的要義。主要的精神,在於了解人空、法空之理,而得大智慧解脫道果以後,仍須以利世濟物為行為的準則。始終建立在大乘佛法以布施為先的基礎之上,並非專門注重在「榔僳橫擔不見人,直入千峰萬峰去」,而認為它就是禪宗的正行。
以上所說的,這是達摩禪的「正行」,也便是真正學佛、學禪的「正行」。無論中唐以後的南北二宗是如何的異同,但可以肯定地說一句:凡不合於達摩大師初傳禪宗的「四行」者,統為誤謬,那是毫無疑義的。如果確能依此而修心行,則大小乘佛學所說的戒、定、慧學,統在其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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