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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風:畫睛

落了許久的雨,天忽然晴了。心理上就覺得似乎撿回了一批失落的財寶,天的藍寶石和山的綠翡翠在一夜之間又重現在晨窗中了。陽光傾注在山谷中,如同一盅稀薄的葡萄汁。


我起來,走下台階,獨自微笑著、歡喜著。四下一個人也沒有,我就覺得自己也沒有了。天地間只有一團喜悅、一腔溫柔、一片勃勃然的生氣,我走向田畦,就以為自己是一株恬然的菜花。我舉袂迎風,就覺得自己是一縷婉轉的氣流,我抬頭望天,卻又把自己誤以為明燦的陽光。我的心從來沒有這樣寬廣過,恍惚中憶起一節經文:「上帝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我第一次那樣深切地體會到造物的深心,我就忽然熱愛起一切有生命和無生命的東西來了。我那樣渴切地想對每一個人說聲早安。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住在郊外的陳,就覺得非去拜訪她不可,人在這種日子裡真不該再有所安排和計劃的。在這種陽光中如果不帶有幾分醉意,凡事隨興而行,就顯得太不調和了。

轉了好幾班車,來到一條曲折的黃泥路。天晴了,路剛晒乾,溫溫軟軟的,讓人感覺到大地的脈搏。一路走著,不覺到了,我站在竹籬面前,連吠門的小狗也沒有一隻。門上斜掛了一把小鈴,我獨自搖了半天,猜想大概是沒人了。低頭細看,才發現一個極小的銅鎖——她也出去了。


我又站了許久,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想要留個紙條,卻又說不出所以造訪的目的。其實我並不那麼渴望見她的。我只想消磨一個極好的太陽天,只想到鄉村裡去看看五穀六畜怎樣欣賞這個日子。


抬頭望去,遠處禾場很空闊,幾垛稻草疏疏落落地散布著,頗有些仿古製作的意味。我信步徐行,發現自己正走向一片廣場。黃綠不勻的草在我腳下伸展著,奇怪的大石在草叢中散置著。我選了一塊比較光滑的斜靠而坐,就覺得身下墊的,和身上蓋的都是灼熱的陽光。我陶醉了許久,定神環望,才發現這景緻簡單得不可置信——一片草場,幾塊亂石。遠處惟有天草相粘,近只有好風如水。沒有任何名花異草,沒有任何仕女雲集。但我為什麼這樣痴呆地坐呢?我是被什麼吸引著呢?


我悠然地望著天,我的心就恍然回到往古的年代,那時候必然也是一個久雨後的晴天,一個村野之人,在耕作之餘,到禾場上去曬太陽。他的小狗在他的身邊打著滾,弄得一身的草。他酣然地躺著,傻傻地笑著,覺得沒人經歷過這樣的幸福。於是,他興奮起來,喘著氣去叩王室的門,要把這宗秘密公布出來。他萬沒有想到所有聽見的人都掩袖竊笑,從此把他當作一個典故來打趣。

他有什麼錯呢?因為他發現的真理太簡單嗎?但經過這樣多個世紀,他所體味的幸福仍然不是坐在暖氣機邊的人所能了解的。如果我們肯早日離開陰深黑暗的蟄居,回到熱熱亮亮的光中,那該多美呢!


頭頂上有一棵不知名的樹,葉子不多,卻都很青翠,太陽的影像從樹葉的微隙中篩了下來。暖風過處,滿地圓圓的日影都欣然起舞。唉,這樣溫柔的陽光,對於庸碌的人而言,一生之中又能幾遇呢?


坐在這樣的樹下,又使我想起自己平日對人品的觀察。我常常覺得自己的浮躁和淺薄就像「夏日之日」,常使人厭惡、迴避。於是在深心之中,總不免暗暗地嚮往著一個境界——「冬日之日」。那是光明的,卻毫不刺眼。是暖熱的,卻不致灼人。什麼時候我才能那樣含蘊,那樣溫柔敦厚而又那樣深沉呢?「如果你要我成為光,求你叫我成為這樣的光。」


我不禁用全心靈禱求:「不是獨步中天,造成氣焰和光芒。而是透過灰冷的心,用一腔熱忱去溫暖一切僵坐在陰濕中的人。」


漸近日午,光線更明朗了,一切景物的色調開始變得濃重。記得讀過段成式的作品,獨愛其中一句:「坐對當窗木,看移三面陰。」想不到我也有緣領略這秋的靜趣,其實我所欣賞的,前人已經欣賞了。我所感受的,前人也已經感受了。但是,為什麼這些經歷依舊是這麼深,這麼新鮮呢?

身旁有一袋點心,是我順手買來,打算送給陳的。現在卻成了我的午餐。一個人,在無垠的草場上,咀嚼著簡單的乾糧,倒也是十分有趣。在這種景色里,不覺其餓,卻也不覺其飽。吃東西只是一種情趣,一種藝術。


我原來是帶了一本詞集子的,卻一直沒打開,總覺得直接觀賞情景,比間接的觀賞要深刻得多。飯後有些倦了,才順手翻它幾頁。不覺沉然欲睡,手裡還拿著書,人已經恍然踏入另一個境界。


等到醒來,發現幾隻黑色瘦胚的羊,正慢慢地嚙著草,遠遠的有一個孩子蹺腳躺著,悠然地嚼著一根長長的青草。我拋書而起,在草場上紆迴漫步。難得這麼靜的下午,我的腳步聲和羊群的嚙草聲都清晰可聞。回頭再看看那曲臂為枕的孩子,不覺有點羨慕他那種「富貴於我如浮雲」的風度了。幾隻羊依舊低頭擇草,恍惚間只讓我覺得它們嚼的不止是草,而是冬天裡半發的綠意,以及草場上無邊無際的陽光。


日影稍稍西斜了,光輝卻仍舊不減,在一天之中,我往往偏愛這一刻。我知道有人歌頌朝雲,有人愛戀晚霞,至於耀眼的日升和幽邃的黑夜都慣受人們的鐘愛。唯有這樣平凡的下午,沒有一點彩色和光芒的時刻,常常會被人遺忘。但我卻不能自禁地喜愛並且瞻仰這份寧靜、恬淡和收斂。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茫茫草原,就只交付我和那看羊的孩子嗎?叫我們如何消受得完呢?偶抬頭,只見微雲掠空,斜斜地排著,像一首短詩,像一闋不規則的小令。看著看著,就忍不住發出許多奇想。記得元曲中有一段述說一個人不能寫信的理由:「不是無情思,過青江,買不得天樣紙。」而現在,天空的藍箋已平鋪在我頭上,我卻又苦於沒有雲樣的筆。其實即使有筆如雲,也不過隨寫隨抹,何嘗盡責描繪造物之奇。至於和風動草,大概本來也想低吟幾句雲的作品。只是雲彩總愛反覆地更改著,叫風聲無從傳布。如果有人學會雲的速記,把天上的文章流傳幾篇到人間,卻又該多麼好呢。


正在痴想之間,發現不但云朵的形狀變幻著,連它的顏色也奇異地轉換了。半天朱霞,粲然如焚,映著草地也有三分紅意了。不仔細分辨,就像莽原盡處燒著一片野火似的。牧羊的孩子不知何時已把他的羊聚攏了,村落里炊煙裊升,他也就隱向一片暮靄中去了。

我站起身來,摸摸石頭還有一些餘溫,而空氣中卻沁進幾分涼意了。有一群孩子走過,每人抱著一懷枯枝幹草。忽然見到我就停下來,互相低語著。


「她有點奇怪,不是嗎?」


「我們這裡從來沒有人來遠足的。」


「我知道,」有一個較老成的孩子說,「他們有的人喜歡到這裡來畫圖的。」

「可是,我沒有看見她的紙和她的水彩呀!」


「她一定畫好了,藏起來了。」


得到滿意的結論以後,他們又作一行歸去了。遠處有疏疏密密的竹林,掩映一角紅牆,我望著他們各自走入他們的家,心中不禁憮然若失。想起城市的街道,想起兩側壁立的大廈,人行其間,抬頭只見一線天色,真彷彿置身於死蔭的幽谷了。而這裡,在這不知名的原野中,卻是遍地泛濫著陽光。人生際遇不同,相去多麼遠啊!


我轉身離去,落日在我身後畫著紅艷的圓。而遠處昏黃的燈光也同時在我面前亮起。那種壯麗和寒傖成為極強烈的對照。


遙遙地看到陳的家,也已經有了燈光,想她必是倦遊歸來了,我遲疑了一下,沒有走過去搖鈴,我已拜望過郊上的晴朗,不必再看她了。


走到車站,總覺得手裡比來的時候多了一些東西,低頭看看,依然是那一本舊書。這使我忽然迷惑起來,難道我真的攜有一張畫嗎?像那個孩子所說的:「畫好了,藏起來了!」


歸途上,當我獨行在黑茫茫的暮色中,我就開始接觸那幅畫了。它是用淡墨染成晴郊圖,畫在平整的心靈素宣上,在每一個陰黑的地方向我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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