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玉忠:《說服天下:的中國溝通術》前言
在中國歷史上,沒有一本書像《鬼谷子》這樣,兩千年來遭到眾多的誤解、詆毀和攻擊。直至今天,還有人將這本與儒家《大學》、道家《老子》一樣的中華文明原典稱為「陰謀之書」。
《鬼谷子》是唯一一本傳世的縱橫學派子書;西漢劉向父子要校書時,收錄縱橫家十二家,竟然沒有收錄《鬼谷子》,後世有學者進而懷疑它是偽書。
劉向父子整理當時國家藏書時,並沒有將所有書都收錄進去。誠如近人余嘉錫先生所言:「諸史經籍志皆有不著錄之書」。(余嘉錫:《古書通例》卷一)
但劉向本人是見過《鬼谷子》的。他在所輯《說苑?善說》中引用鬼谷子的話,長達百字。上面說:「鬼谷子曰:『人之不善而能矯之者,難矣!說之不行、言之不從者,其辨之不明也;既明而不行者,持之不固也;既固而不行者,未中其心之所善也。辨之,明之,持之,固之,又中其人之所善,其言神而珍,白而分,能入於人之心,如此而說不行者,天下未嘗聞也。」
許富宏先生指出,此佚文當屬《鬼谷子》中的《內揵第三》,他說:「《內揵》篇題下注云:『揵者,持之令固也。言君臣之際,上下之交,必內情相得,然後結固而不離。』此正是『持之、固之』之意。可見,《善說》所引《鬼谷子》佚文應是《內揵》篇佚文。」【1】
《鬼谷子》不是偽書,近年來已有許富宏、陳蒲清諸家詳細考證,這裡不再贅述。
在唐代以前,學人對縱橫家及其核心原典《鬼谷子》的評價,或褒或貶,整體上是客觀的。但在唐代柳宗元以後,隨著儒家在中國文化中獨尊地位的確立,縱橫家和《鬼谷子》被無限制地貶低、鞭撻,謾罵——客觀評價縱橫家的,變成了極少數。
在《漢書?藝文志》中,縱橫家與儒家一樣,同列諸子,其學各有短長,關鍵是「善用其術」。誠如《漢書?藝文志》諸子總緒中所說的:「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使其人遭明王聖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
對於縱橫家的本質特點,《漢書?藝文志》所論甚為精當,上面說:「縱橫家者流,蓋出於行人之官。孔子曰:『誦詩三百,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當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此其所長也。」
唐初修《隋書》時,史官大體繼承了《漢書?藝文志》的觀點,《隋書?經籍志》於縱橫家只收錄《鬼谷子》一書。監修長孫無忌總論說:「縱橫者,所以明辯說、善辭令,以通上下之志也。《漢書》以為本行人之官,受命出疆,臨事而制。故曰:『誦詩三百,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周官?掌交》『以節與幣巡邦國之諸侯及萬姓之聚,導王之德意志慮,使辟行之而和諸侯之好,達萬民之說,諭以九稅之利、九儀之親、九牧之維、九禁之難、九戎之威』是也。」
長孫無忌提及的掌交一職是重要的。在周代,行人的主要職責是接待,而非巡訪。當時對王室以外所屬各邦國的巡訪主要是由掌交負責,他們更類似現代外交官。
如同其他諸子百家一樣,若縱橫家為某些人所濫用,結果當然是災難性的,但我們不能因為刀能殺人,就連菜刀、手術刀也不要了。《漢書?藝文志》說:「(縱橫者)及邪人為之,則上詐諼(音xuān,欺詐,欺騙——筆者注)而棄其信。」《隋書?經籍志》說:「佞人為之,則便辭利口,傾危變詐,至於賊害忠信,覆邦亂家。」
關於縱橫家產生的歷史背景,先於《漢書?藝文志》,西漢淮南王劉安(公元前179~前122年)及其門客集體編寫的《淮南子?要略》所論更為詳細。它指出,戰國大爭之世,諸侯弱肉強食,合縱連橫的客觀環境,是縱橫家產生的重要原因。上面說:「晚世之時,六國諸侯,溪異谷別,水絕山隔,各自治其境內,守其分地,握其權柄,擅其政令。下無方伯,上無天子,力征爭權,勝者為右,恃連與國,約重致,剖信符,結遠援,以守其國家,持其社稷,故縱橫修短生焉。」
在春秋戰國時代,政出諸侯,選舉制度大壞的背景下,諸子百家無不需要遊說天下,否則根本無用武之地。近人張爾田先生(1874-1945年)多卓識,他注意到在百家相須為用的戰國時代,人人皆縱橫家!張爾田先生寫道:「戰國者,縱橫之世也,豈特陳軫、甘茂諸人為縱橫專家哉?即儒、墨、名、法,其出而問世,無不兼縱橫之學也。章實齋言:『九流之學承官曲於六典,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縱橫,所以文其質也。古之文質合於一,至戰國而各具之,質當其用也,必兼縱橫之辭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故孟子歷聘齊梁,荀卿三為祭酒,墨子胼胝以救宋,韓非《說難》以存韓,公孫龍說平原以止邯鄲之封,尉繚子說秦王以亂諸侯之謀,商君爭變法,李斯諫逐客,其與結駟連騎抵掌華屋者何以異耶? 亦可見縱橫一術,戰國諸子人人習之,無足怪者。後世迂儒既不知縱橫出於行人之官,又以蘇秦、張儀為深恥,而後古人專對之材始為世所詬病矣。」【2】
張爾田的好友,近代子學大家孫德謙先生(1869~1935年)也曾論及諸子與縱橫之術的關係。在當時的歷史大背景下,孔、孟又何嘗不是縱橫之士。他說:「或曰:『諸子為專家之業是足貴矣,其必出於遊說者,何立品不知自尊乎?』詎(音jù,豈——筆者注)知諸子有救時之志,當其時學校已衰,士之進身既無若後世之科目,則其傳說諸侯,真所謂不得已耳。蘇子瞻曰:『三代以上出於學,戰國至秦出於客』,蓋其勢使然也。後之人不論其世,反從而鄙夷之,將孟子之歷聘周流其亦非耶?明乎此,則不敢菲薄諸子矣。」【3】「戰國之世,學校已衰,故士之奮志功名者,不得不出於遊說。即以孟子大賢,亦從者數百,後車數十,以傳食於諸侯,蓋時勢使然。」【4】
所以說,孔孟為聖賢,縱橫家亦聖賢。在西漢,縱橫大家蘇秦、張儀,甚至與伊尹、樂毅這些名賢並稱。
《說苑?君道》中,劉向將戰國縱橫家蘇秦與鄒衍、樂毅、屈景並稱,文中言及燕昭王禮賢下士的效果時說:「蘇子聞之,從周歸燕;鄒衍聞之,從齊歸燕;樂毅聞之,從趙歸燕;屈景聞之,從楚歸燕。四子畢至,果以弱燕並強齊。夫燕齊非均權敵戰之國也,所以然者,四子之力也。詩曰 :『濟濟多士,文王以寧 。』此之謂也。」
1972年4月山東臨沂銀雀山出土西漢竹簡《孫子兵法?用間》,作者將蘇秦與古代聖賢伊尹(即伊摯)、呂尚(即姜太公、呂牙)並列,足見其對縱橫家的推重。上面說:「殷之興也,伊摯在夏;周之興也,呂牙在殷……燕之興也,蘇秦在齊。」(今本《孫子兵法》作:「昔殷之興也,伊摯在夏;周之興也,呂牙在殷。」已無有關蘇秦的內容。)
即使是在西漢,縱橫家似乎已經少有人研習了。按司馬遷的說法,這完全是以人廢言。
司馬遷《史記?蘇秦列傳》上說:蘇秦兄弟三人都以遊說諸侯而名揚天下,他們擅長於權謀機變。蘇秦因為反間計的罪名被殺死,所以天下人都愛嘲笑他,諱忌研習他的學問。社會上流傳的蘇秦事迹有許多差異,凡是不同時期和蘇秦相類的事迹,都附會到蘇秦身上。蘇秦出身於民間,能聯合六國合縱相親,這正說明他的才智有過人的地方,所以,我列出他的經歷,按著正確的時順加以陳述,不讓他只蒙受不好的名聲。(原文:蘇秦兄弟三人,皆遊說諸侯以顯名,其術長於權變。而蘇秦被反間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其術。然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夫蘇秦起閭閻【音lǘ yán,原指古代里巷內外的門,代指平民老百姓——筆者注】,連六國從【通「縱」——筆者注】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固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
對縱橫家學說最早進行系統攻擊的,當屬唐代柳宗元。在《辨鬼谷子》一文中,柳氏認為《鬼谷子》:「漢時劉向、班固錄書,無《鬼谷子》。《鬼谷子》後出,而險盩(音zhōu,乖,悖之意——筆者注)峭薄(音qiào báo,刻薄——筆者注)。恐其妄言亂世,難信,學者宜其不道。而時之言縱橫者,時葆(通「寶」——筆者注)其書。尤者,晚乃益出七術,怪謬異甚,不可考校。其言益奇,而道益陿(通「狹」——筆者注)。使人狙狂失守,而易於陷墜。幸矣,人之葆之者少。」
被稱為明代「開國文臣之首」的宋濂,大力抨擊鬼谷子,甚至連讚譽《鬼谷子》的南宋學者高似孫也一併批判。他在《鬼谷子辨》中說:「大抵其書皆捭闔、鉤鉗、揣摩之術。……是皆小夫蛇鼠之智,家用之則家亡,國用之則國僨(音fèn,毀壞、敗壞——筆者注),天下用之則失天下。學士大夫宜唾去不道。高氏獨謂其得於《易》闔辟翕張之外,不亦過許矣哉!」
至清,盧文弨(音chāo——筆者注)在《鬼谷子跋》中開篇即稱「《鬼谷子》小人之書也」,他說:「《鬼谷子》小人之書也。凡其捭闔、鉤箝之術,只可施於暗君耳,其意欲探厥意旨之所向,從而巧變其說,以邀結之,使得親悅於我,膠固而不可離,千古姦邪之愚昧其主者,莫不如是。」
悲夫!上述對縱橫家及其核心經典《鬼谷子》的批判真是文化史上的千古奇冤——吾輩要為古人洗冤,為來學辨惑!因為——
《鬼谷子》是聖賢之書,而非「小人之書」
縱橫之學是大道智慧,而非「蛇鼠之智」
縱橫之術是王道所歸,而非「妄言亂世」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當今天下呼喚蘇秦、張儀那樣的大外交家!
為了突出《鬼谷子》一書內聖外王,一以貫之的特點,我們對流傳的《鬼谷子》一書章節次序作了較大的調整。先闡發「本」,即內聖《本經陰符七術》,再闡發「末」,《鬼谷子》的縱橫捭闔之道,從《捭闔第一》到《符言第十二》十二篇(《轉丸》第十三、《胠亂》第十四已佚),最後闡發《持樞》、《中經》兩篇。
本書原文以許富宏《鬼谷子集校集注》為基礎(中華書局,2009年3月出版)。注以南朝陶弘景注為基礎。陶注為現存惟一舊注,十分重要。
譯文主要參考了陳道年先生的《鬼谷子箋注》(時代出版傳媒股份有限公司、黃山書社,2014年1月出版),陳蒲清教授的《鬼谷子詳解》(嶽麓書社,2005年5月出版)。
道術為天下裂,大道之不行久矣——本書著力使讀者體悟縱橫家說服天下的精華所在,若有所悟,得意而忘言可矣!
註:(略)
(作者簡介:翟玉忠,北京大學中國與世界研究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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