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明式傢具,就明白了明代文人的人生態度
▌文化生態是比傢具本身更重要的信息
明式傢具,國色天香、才子逸民、園林佳景,正是天人合一的中國文人閒情逸緻圖:或穩坐明式椅,傾聽蘇崑劇,或彈琴鼓瑟,餘音裊裊。
然春夢不再,盛宴終散,夜雨蓬窗人去樓空,僅剩斷垣殘牆,或一桌一椅一壺而已。為此想起豐子愷先生的一幅漫畫「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使人悵然無語,浮想聯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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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種緬懷式的暢想未免有點脂粉氣,會給人留下窮措大的香艷美夢之感。然而,在這樣的考察中,我們未免又有著道學家的頭巾氣,這就是「君子不器」。這「不器」,是指我們更關心器具背後的人和人的心靈世界,也就是說,明式傢具所處的那種文化生態。
明·戴進《太平樂事圖》,充滿濃郁的和諧氣息
文化生態其實是比器物本身更重要的信息。一張案幾、一堂傢具、一座園林、一方天地,由小而及大;而幾番風雨、幾度興亡、幾多榮辱、幾許哀樂,由大而及小。
鄭板橋說,「吾輩欲游名山大川,又一時不得即往,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歷久彌新乎!」(《題畫》)這種景緻,風雨中有聲,日月中有影,詩酒中有情,閑悶中有伴,人景交融,就是我們所說的中國人文精神中「天人合一」的問題。
這種景由心造,心由景生的交互關係,是中國文化精神最核心的內容。一堂傢具,正是這種精神的表現。
從先秦諸子到《春秋繁露》,關於天人合一的內容並不少見。老子的道生自然、莊子的逍遙遊、《周易》的天行健、孔子的畏天命、《內經》的天人相應,都從各個方面闡述了天人合一的主題,形成了一個十分龐雜的理論體系。我們不妨先來讀首程顥的詩《秋日偶成》:
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
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
程顥的這首詩其實並沒有十分複雜的描述,但作為儒學思想正統的代表,其對天人合一的解釋自然更為權威。這首詩首先是一首言理詩,其次表達了他的理論觀點,再者表現出了一種生命態度。到了宋代,詩歌以理趣見長,往往富有哲思,令人有所啟發。這首詩基本上就屬於這一種類型。
程顥最重要的理論是提出了「天者理也」的命題。他把理作為宇宙的本原,認為人只不過是得天地中正之氣,所以「人與天地一物也」。因此對於人來說,要學道,首先要認識天地萬物本來就與我一體這一道理。人能明白這個道理,達到這種精神境界,即為「仁者」。故說「仁者渾然與萬物同體」。他並不重視觀察外物,認為人心自有「明覺」,具有良知良能,故自己可以憑直覺體會真理。
明·杜堇《玩古圖》
在上面的這首詩中,靜觀是返回內心的體悟,天行有道,萬物同理,在風雲變幻中體悟到天理的生動活潑。這種哲學思想,使人對自然的認識回到人的內心深處。
他弟弟程頤提出「一物之理即萬物之理」,把世界高度抽象化,在論述為學方法時則提出格物致知說。認為格物即是窮理,即窮究事物之理,最終達到所謂豁然貫通,就可以直接體悟天理。
這「天人合一」的理論體系,對後世的哲學思想和中國人的思維模式都有很大影響,這就是極高度的抽象綜合,以至於實現高純度的單純;與此同時,在格物致知方面,訴諸內心又極複雜細緻,實現了富有感性體驗色彩、詩意化特徵的理性思辨,從而在「理」的體悟中,完成了抽象與還原的過程。
▌明式傢具能讓消費者實現情感還原,使消費者成為審美者
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主要在於高度的抽象和體驗式的還原,這在藝術精神中表現得更為充分。嚴格意義上講,邏輯思維都是歸納、總結、推理,也就是抽象的過程,但天人合一的高度抽象,已經難以使人實現有效的推理,於是只能以還原的方式來實現,而這樣的還原,必然是帶著感情色彩和感性特徵的。這是天人合一給我們思維上帶來的最深刻的影響。
明式傢具之所以會成為中國工藝品中最具人文特質的經典代表,其深層的原因就在這裡。明式傢具所蘊含的藝術精神至今能喚起鑒賞者的詩性審美,高度抽象的線條,能實現現代人豐富而帶著感情色彩的體驗。也就是說它能讓消費者實現情感還原,使消費者成為審美者。
與此同時,天人合一的內涵則直接影響著人的生命態度。
在程顥的詩中,提到了「閑」。這是一個最有意思的狀態。一「閑」字,在程顥的另一首詩中能得到印證:「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春日偶成》)」這種閑情是多麼的快樂,充滿了活潑的生機。儘管《秋日偶成》那首詩,沒有《春日偶成》這樣充滿生活的氣息,但同樣把「閑」放在最重要的地位。這種閑,不單單是一種生活狀態,更是一種生命態度。
《退醒廬筆記》中記敘的軼事十分有趣:乾隆皇帝見江上船帆林立,不覺感慨,而金山寺某僧卻只見兩艘,一艘曰名,一艘曰利。生命的奔波,或許可以用這樣高度的抽象來概括,某僧的概括,既貼切,又富於禪意,成為了極其經典的話頭。
與奔波相對的,是靜觀,這種靜,表現在心靜、身靜和情靜。所以,靜成為中國最重要的美學範疇,即使是動,最後也是靜。靜便是靜坐、靜聽、靜觀,而此時內心卻是動,神馳千里,心游萬仞,這就是「閑」的妙處。閑的同時,自己又是那樣的愉快,享受一種快樂的人生狀態。
明·唐寅《清溪松陰圖》可謂貼切描繪了「萬物靜觀皆自得」的意象
程顥青少年時代向周敦頤學習的時候,周敦頤讓他學習「孔顏樂處」。孔子、顏回是否快樂?從外部的情形來講,似乎一直不快樂。但他們內心是快樂的。
孔子的「暮春三月,春服既成」,唱歌沐浴,是多麼的快樂,顏回在陋巷枕肱瓢飲,普通人也難以知道他的快樂。這種快樂是內心狀態的,甚至是一種近乎宗教情感的快樂,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樂於道。「時人不識余心樂」中的樂,是多麼實在,而又多麼悠遠,以至於大眾難以體會。
這種快樂始終瀰漫在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最深處,在明清文人素描中,我們認為,那種失意、困頓、佯狂、怪誕、神秘、乖戾的背後,都有這樣一種快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樂山樂水,其實無論在哪種生活狀態中,這份快樂都是存在的,而且這份快樂是他們與世俗生活構建起的一堵高高的牆,他們在自己的世界裡歌唱。
▌明式傢具之「游於藝」
這份快樂還體現在「游於藝」。
孔子所說的「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前三者在天人合一的體悟中,形成了具有空想色彩的理想主義。而「游於藝」則是具體的表達,藝術的表達,在很大的程度上由於有外觀的實在性,往往表現得十分充分。同時,士、宦身份合一,又與藝術家身份的合一,使得游於藝的表現十分多彩。寄情詩書畫,這無疑是一個主流。
然而,在明中晚期開始,由於部分知識分子仕途蹭蹬,同時社會經濟的發展又足以供養一個藝術家群體,傳播渠道也較以往更為發達,藝術家身份開始獨立,這就是我們認為的才子文化的肇始。才子文化具有高度的世俗色彩,但不能否認他的超拔特性,這種超拔是中國知識分子天生擁有的體悟天道的權利。
明·文徵明《積雨連村圖》
於是,在藝術的發展中,這種藝術創造無不有著「道」的痕迹,出現了像明式傢具這樣的奇葩。在這些器物中,高度的抽象表現為線條,還原表現為在器物身上濃郁的人文精神氣息。
它成為中國藝術精神一個新的表現載體,同時也標誌著,天人合一的悟道,從原來家國情懷的「言志」轉向了天真自然的「言趣」。「志」與「趣」,其實都是體悟「道」後的結果,也是當時藝術家身份自覺後的一種必然結果。後來,志趣成為一個詞語,無非說明它們是有共同內容的。
對閑暇的、內心自由快樂的嚮往,詩意地生活,成為一種生命態度,這種生命態度幾乎貫穿於明清文人的精神世界中。這種生命態度,決定了文人們生活的詩性特徵,這種特徵,更注重心靈的體驗,追求一種自由。
天人合一所強調的人與天的合一,同時也暗示著某种放縱的色彩。人法自然,人的需求也有著某種天賦的合理性,明代中晚期的享樂主義思潮,其本身是明末之際文人思潮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帶有末世狂歡的瘋狂,但也是合乎邏輯的一個自然發展。生活的詩意,讓人更在意與自然的融合,更在意生活的詩性功能,於是私家園林普遍在生活中出現了。
這既滿足了人與自然的合一,又避免了《採薇》式的凄愴。這種園林,並不一定是奢華的,哪怕一石一水,已經概邈天地,園林也成為知識分子一個重要的文化場所。在這裡,奼紫嫣紅開遍,賞心樂事誰家院;在這裡,傢具成為一個配角,也自然而然地粉墨登場。
在那風華絕代的場景里,明式傢具不過是小小的一件物件,但那種獨特的文化生態,卻讓人回味。在這裡,詩、書、畫、石、樹、花、月、茶、酒、曲並不是獨立的,而是圍繞人所展開的。
其實藝術是一個完整的系統,生活的詩化,到頭來使生活成為一件藝術品,在這其中,傢具也須按照大系統的文化要求,實現詩化要求。從這一點來講,明式傢具的藝術根源不能不歸結到天人合一這一總原則中來。
天人合一在高度抽象和情感還原的法則中,造就了文人士大夫具有空想色彩的理想主義,同時對生活詩意的追求成為一種生命態度,它突出了人「志於道」、「游於藝」的崇高感和自由度,使得明清時期人與生活的藝術化達到了一個高峰。
此時,回味「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這聯詩的興味,往往更讓人百感交集。歷史長河大浪淘沙,人類文明的結晶碩果僅存,幾百年來,明式傢具的藝術價值和魅力仍然為人們所稱道,真是難能可貴了。
其之所以為文人所嗜好,其之所以使歷來仁人名士、才子佳人、社會賢達、國際人士為之傾囊收購藏之名山,是因為明式傢具充分演繹了中國的民族文化、民俗風貌、民族工藝和民族傳統,反映了深刻的社會經濟和文化背景,體現了中國士大夫心理和文人氣質特徵,是天人合一的藝術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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