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對紹興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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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筆下的三味書屋。 來源:視覺中國
紹興嵊州,舞龍慶豐收。 攝影/謝南華
紹興新昌,雲霧中的穿岩十九峰和村落。 攝影/謝南華
大山裡走出的水鄉人
會稽山。供圖/圖蟲·創意
如果從空中俯瞰,紹興地形比較複雜。處在丘陵山地和平原盆地的交接地帶,往北是杭州灣,可以通海。境內會稽山自西南向東北橫跨,分水浦陽、曹娥兩江,是紹興的脊樑。紹興一度被稱為會稽,也是因山得名。
南方多名山,會稽山是其中歷史最悠久的。《史記》里說「會稽者,會計也。」大禹在這裡和諸侯開大會計功,死了,葬在這裡,於是得名「會稽山」。
大禹傳說有些死無對證,不過卻反映了當地人群的某種文化訴求。這些人當時處在華夏邊緣,卻有著不容小覷的力量,以至於秦始皇兼并天下,也要「上會稽,祭大禹」。
這一人群,便是越人。
紹興大禹陵舉行的祭禹典禮。典禮採用古代最高禮祭「禘禮」的形式進行。「北祭黃帝陵,南祭大禹陵」,是華夏民族祭祀祖先的傳統方式。供圖/圖蟲·創意
于越,簡稱「越」,是紹興最早的名字。這裡是越文化的發源地與核心區。越人起初生活於會稽山地,從事原始的狩獵與游耕,如今富庶的平原當時還是一片河湖交錯的沼澤。越人的發展是一個下山的過程,先是往山地北緣一系列沖積扇地區遷移,然後擴展到古鑒湖、杭州灣沿岸,最後才是平原地區。
越人「人民山居」的歷史大概有四千年,帶著他們走下山林、逐鹿中原的,是勾踐。
江南水鄉里的冤家世仇
西園。坐落於府山西麓,五代時期吳越國時始建,是吳越國的皇家園林。供圖/圖蟲·創意
吳越爭霸上演了中國歷史上最精彩的復仇劇本,裡頭經典的場景和情節都是國人所熟知的。吳王夫差替父闔閭報仇滅越,越王勾踐卧薪嘗膽雪恥復國,孫武、伍子胥、范蠡、文種,名臣四起,更有西施笑靨才回面,十萬精兵盡倒戈。
吳越兩國大抵以錢塘為界,吳的全稱是句吳,核心地在蘇州。儘管雙方爭得你死我活,他們的文化卻是同源同出的。比如,句吳的「句」和勾踐的「勾」便是同一個字,且都是沒什麼實義的發語詞,于越的「於」也一樣。
煙雨水鄉,倉橋直街。 攝影/阮琳鋒
秦以吳越故地置會稽郡,世仇之家擠到了一個屋檐下,有點像羅密歐與朱麗葉。蜜月期長達三百餘年,直到東漢南方開發程度提升,才又一次「吳會分治」。其實無論分合,吳越文化在氣質上是相連的。蘇州和紹興都是典型的水鄉型城市,在紹興的倉橋直街、蕺山街等街頭走一走,小橋流水,枕河人家,能不憶蘇州?
夕陽下的蕺山文筆塔。 攝影/陳達卿
吳會分治,紹興重新成為了會稽地區的政治中心,那時它的名字叫山陰。這是秦始皇登會稽山時便改的名字,也是「會稽山陰之蘭亭」的那個「山陰」。
想做文人?先來紹興
蘭亭。 攝影/陳禹
一地文化風氣的形成,自然格局是一大因素,外來移民又是一大因素。
3-6世紀,胡人佔據北方,漢人南渡,東晉南朝建都於建康(南京)。紹興作為區域中心,是一種若即若離的存在,北方大族如王、謝,視其為從建康朝廷退場後的第二舞台。王羲之蘭亭雅集,群賢畢至,少長咸集,談玄學于山水。謝安隱於會稽東山,後來複出,打贏了淝水之戰,「東山再起」成為美談。
東晉是世家大族最風光的年代,也是會稽最風光的時候。貴族衰落下去,政治資源從會稽復向建康集中,而貴族的風流還是留在了當地。唐人仰慕前賢,游於吳越,從紹興出發,沿剡溪而下,又上天台山,抵於臨海,路上所經之地,成了唐詩里出現頻率最高的區域。
隋唐時期的紹興,依然是東南都會,全國舉足輕重的大城市。元稹詩曰:「會稽天下本無儔,任取蘇杭作輩流」,說紹興天下無雙,蘇州、杭州跟它沒法比。
然而,一語成flag。三百年後,「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諺語傳遍了大街小巷,哪裡還有紹興什麼事了?
杭州的逆襲,紹興的尷尬
紹興市上虞區,大量房屋依曹娥江邊建設,境內高速公路、高鐵、港口、運河等一應俱全。 供圖/視覺中國
杭州對紹興的逆襲,隨著宋朝老趙家在那裡定都而最終確立。
「杭」是方舟的意思,說是大禹到會稽前在這裡坐船,可見杭州最初只是越文化的邊緣,是夾在吳越間的配角。隋代修大運河是逆襲的開始,從此「咽喉吳越,勢雄江海」,更崛起為江南第一大都市。
北宋末年,金兵南下。顛沛逃亡的宋高宗從南京一路逃到溫州,甚至一度漂泊海上。和談後,緩了口氣的皇帝改元「紹興」,「紹」是繼承、「興」是復興。又把當時駐蹕所在的越州也改了這個名,便是今天紹興的由來。
雪後的紹興八字橋。由於紹興地勢南高北低,因此,河流大部分從南流向北,在南北、東西之間就出現了無數座橋樑。東西走向的浙東運河需要穿越多條自然河流,河中大大小小的船隻,尤其以烏篷船最為出名。供圖/圖蟲·創意
沒做幾個月臨時首都,皇帝又搬到真正的「臨時」首都臨安(杭州)去了。因為離首都近,紹興的地位更像是打輔助的陪襯。京杭運河不好使了,紹興到杭州的浙東運河成了大動脈。即便如此,紹興也算不上陪都。名義上的陪都在南京,畢竟王師還是要打會中原去的。
至少陸遊還這麼想。
陸遊是個特別激昂的紹興人。可就這麼一個七尺男兒,在紹興的沈園裡,留下了「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的詞句,多年後故地重遊也還「讀之悵然」。可見紹興著實是個有少年人心境的地方。
沈園內,陸遊和原配夫人唐婉的詞作《釵頭鳳》廣為流傳。唐婉與陸遊因家庭反對被迫分開後,多年後在沈園偶然相遇,兩人都已各自成家。陸遊寫下《釵頭鳳·紅酥手》,而唐婉心中亦是鬱結難解,和了一首《釵頭鳳·世情薄》作為回應。供圖/視覺中國
再見,紹興的青春期
平陽寺。坐落於若耶溪源頭化鹿山下,寺內最大的奇觀無疑是藏經樓300多年來的「一塵不染」。民間傳說,順治帝隱居此地為僧,曾放一顆塵珠,放塵納垢,頗為傳奇。 攝影/阮琳鋒
南宋王朝是個偏安的小朝廷,所以行政區劃得更精細。彼時,今天的浙江省境,分東、西而治,前者治所在臨安,後者在紹興。元明清都是幅員遼闊的大帝國,完整的浙江省就出現了,省會當然是杭州。紹興在全國地位下降的同時,明中後期,寧波因為海港而興;到了近代,溫州也崛起了,紹興在省內的順位滑到了第四。
明清時期,江浙是最富裕的,紹興也並沒有落魄,文人名人如徐渭、張岱,也是最一流的。可是獨領風騷的日子不再有了。
青春期總要過去,白衣少年也會油膩頭禿。最油膩的大概要數紹興師爺,明清時他們遍天下,一時「無紹不成衙」。但人們對紹興師爺的印象實在不好,從梨園戲曲到現在的古裝劇,多是負責搞笑使壞扮丑角。
安昌古鎮。獨具特色的「師爺館」就修建在這裡,俗話說「天下師爺出紹興,紹興師爺出安昌」。 供圖/視覺中國
魯迅不願意提自己是紹興人,多少和「紹興=師爺」的聯想深入人心有關。老對頭梁實秋也調侃說,「(魯迅)是紹興人,也許先天的有一點『刀筆吏』的素質,為文極尖酸刻薄之能事」。這種紹興人形象,早和風流不搭邊了,若強行搞個「風流師爺」,只讓人覺得惡俗。
其實紹興師爺也是苦讀詩書之人,這一地域性、專業性極強的群體興起背後,和寧紹地區開發飽和、科舉制度下僧多粥少等等都有關係,可以說是頗為尷尬和無奈的事。可是,這讀書人的事,能叫尷尬么?
紹興的色彩
紹興魯鎮。紹興歷史上並無魯鎮實地,魯鎮實為複製魯迅筆下水鄉小鎮形象而建。在魯鎮,魯四老爺、阿Q、祥林嫂等各種魯迅里的小說人物會在街上自由行走。攝影/江南
孔乙己救活了咸亨酒店和茴香豆,阿Q、祥林嫂他們則帶火了魯鎮。
紹興的旅遊開發自然樂意去蹭魯迅的熱點,可偏偏魯迅自己卻把這兒當做傷心地。在他筆下,除了百草園和三味書屋等極少場景,大多時候的紹興都是灰黑色調的。這和王羲之說「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李白吟誦「日月照耀金銀台」大不相同。
航拍魯迅故里景區。供圖/視覺中國
紹興究竟是什麼色彩的呢?晉唐之人寫得斑斕是有道理的,那是青春期的顏色,是「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的心境;魯迅寫黑也是有道理的,不光是紹興「三烏」:烏乾菜、烏氈帽、烏篷船,他看到的更是所在時代的黑與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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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美食。從左至右分別為臭豆腐(供圖/視覺中國)、上虞傳統美食「油丁」(供圖/視覺中國)、茴香豆(供圖/圖蟲·創意)、安昌古鎮魚乾(供圖/視覺中國)。點擊臭豆腐的圖片,回到那個「霉臭」味兒的江南~
從紹興師爺到魯迅筆下的人物,自帶表情包的氣質倒是一脈相承。然而,紹興人本不該是這樣的形象。魯迅自己也引用過明代人說的:「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污之地。」勾踐、陸遊,再到魯迅和女俠秋瑾,紹興人是硬朗的。就連紹興的酒也帶著一股豪情,「小二,來二兩牛肉和一壺上好的女兒紅」,這是江湖俠士下館標配套餐。
古越龍山中央酒庫。佔地300餘畝的酒庫里,儲藏著約1100萬壇,計26萬噸大壇原酒。攝影/蔡敏
從越文化的發源地、一國之都,混到省里第四的地級市,紹興的境遇其實不算是歷史名城裡最糟的,甚至是比較好的。紹興的退場,趕上了大運河、海洋時代、改革開放,亦不可謂洪流中的城市。這裡留存著中國歷史的青春記憶,更難得的是當帝王氣褪去,卻並未帶走它的高貴風流和血氣風骨。就憑這一點,紹興不尷尬。
剡溪。攝影/尉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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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Face
編輯丨伊森
圖編丨Geethan
設計 | Q年
封圖供圖丨視覺中國
參考資料
1.車越喬 陳橋驛,《紹興歷史地理》,上海書店,2001。
2.陳橋驛,《歷史時期紹興地區聚落的形成與發展》,《地理學報》,1980第一期。
3.魏斌,《「山中」的六朝史》,《文史哲》,2017第4期。
4.王德華,《東晉文學的主題變遷與地域分布》,《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第一期。
5.景遐東,《江南文化與唐代文學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3.
6.《中國國家地理·江南專輯》,2007年3月刊
7.范亞昆,《紹興三味》,《中國國家旅遊》,2014年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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