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點和德國前財長家的公子成為同事 | 每日書
原標題:我差點和德國前財長家的公子成為同事 | 每日書
文章 | 梅梅黃
編輯 | 舒舒
過不了幾天,我的美國籍丹麥裔同事Thomas就要來中國了。
同一批來的,還有另一位丹麥同事Wilson Zhu。這名字一聽便是個假外國人,或者說,那明明就是一個中國人,我們都叫他老朱。
Thomas這名字太長了,說起來太拗口,為了方便,我們背地裡都叫他老湯,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像小朋友玩火車時的叫法一樣,托馬斯。
我們公司嚷嚷國際化已經很久了,業務倒是國際化了好幾年,但團隊一直都是如假包換的中國隊伍。老湯成功入職後,便算是公司招聘的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外籍員工了。
01
老外來了
很多年前,我們這裡也招過真外國人,有日本人,有挪威人,但我認為都以失敗告終了。那些人長著一張外國人的臉,中文卻說得賊溜。每天跟其他同事一樣準時坐到辦公室里,操著一口純正的漢語。連學英語的機會都沒有,太讓人失望了。
只有老湯,不管他到底是美國人也好、丹麥人也好,反正是一句中文也不會說的。他加入團隊以後,就可以真正喊一句:「老外來了!」
老湯領了幾個月工資,一直在哥本哈根漂著,時不常拿微信騷擾一下我們,打聽他的各種事情我們這邊幫忙推進到什麼程度了。老朱還沒領到工資,和老湯一起也在哥本哈根漂著。
前段時間,公司女總裁問我,那幾個外籍員工入職了以後都在幹嘛?有項目做成了嗎?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沒有……
領導怒了,質問我原因。
其間的無奈,哪裡是三言兩語能解釋的。當然,我把最大的鍋,都推到了文化適應上。畢竟他是外國人,以前也不是金融機構的,首先得克服中西文化的差異吧,其次,作為一個新的金融從業人員,他得適應金融機構的風險要求,最後,跟公司的企業文化也得有個適應過程……
於是總裁大手一揮:讓他們立即來中國,工作倆月,好好適應適應!額外還提了個要求,只是針對老湯的:來一家中國公司,怎麼也得學點中文吧?理由也簡單粗暴:我們去一家外國公司,還得學外語呢!
但兩個月真的太久了,住酒店可不便宜。我捨不得花錢,努力地反抗了一下,想讓領導放棄這個念頭。這當然是無用功。除了幫自己戴上了一頂「沒有大局觀」的帽子外,毫無用處。
所以,來就來吧。
02
無奈的經濟艙
老朱昨天抵達北京了,40多歲的中年男人,在時差的作用下一身疲憊。
老湯在微信那頭失落地凝望著他空空如也的工位,遙遙地對我說,你幾乎殺了他!那麼長時間的飛機你讓他坐經濟艙。
的確,按照歐洲很多公司的慣例,4小時飛行時間以上的公務出差都可以坐公務艙。從小在發達國家長大的人,多少要比我們嬌氣些。所以大概只有個別2B公司才會在飛機艙位這種事情上苛責員工。
很顯然,我們公司就是傳說中的2B公司。
年初我去了趟歐洲,拜訪了一圈國內同業在當地設立的子公司,交流他們的境外員工管理經驗。幾家血統純正的國企,無一例外都是同樣的做法:中國人用國內的標準,外國人參照本地標準。外國人無論是薪酬福利,還是出差規格,都與國際接軌。
所以同樣的崗位,外國人可以拿比中國同事高几倍的薪水,這明顯是赤裸裸的歧視!當我們歡呼雀躍地拿著同業標準為外籍同事爭取同樣待遇、渴望一樣被種族歧視時,很快就被一盆冷水徹底澆透:大家都是平等的,一律經濟艙。
理由不容置疑:母公司就是這麼規定的。作為股東爸爸名下一直不受待見、從小習慣了與兄弟姐妹爭搶資源長大的親兒子,我們不可以僭越股東爸爸的標準。
你想想,身為公司一名普通員工,當你在飛機的公務艙里放下舒適的座椅,眯縫著眼呼喚美女空姐時,你的集團領導坐在距離你七八十排的身後,想伸個懶腰卻連腿都放不直。你還能淡定地給美女空姐擠出一個優雅的微笑嗎?
03
就是付不出來的房租
老湯來到北京第一件事,是問我,丹麥辦公室的房租什麼時候能付款,他又幫公司墊了兩個月錢了。對此我只能擺出微信表情包里那個一隻手捂臉似哭似笑的表情說,我也很無奈啊。
我實在不想告訴老湯,你在一家中國公司,就要適應中國公司的官僚和低效,尤其是這種非常無謂的事情上內部互相之間的反覆折磨。還原一下事情經過,起因本是這樣的:
三月,Thomas(就是老湯)理論上應該正式開展工作了。為了讓我們看上去像個正規公司,不能讓老湯日日遊離在自己家中跟兒子女兒一塊soho辦公,我們事業部負責人楊sir決定讓老湯租一間辦公室。老外的效率出乎意料的高,兩天後,寬敞明亮的落地窗辦公室已經可以掛上公司的招牌,連同幾台模樣嶄新的二手電筒腦也一併到位。首月房租、押金、二手採買費全由老湯墊付,他藏不住那顆沉寂已久不安分的心靈,摩拳擦掌等著上崗了。
沒幾天,我和楊sir收到老湯的郵件,兩個無比漂亮的大項目隨著一封電郵從遙遠的北歐大陸飄過來。楊sir興奮地拍桌子大喊,干這行果然還是老外臉好用啊!這種項目,中國人想都別想!
「趕快給他把房租的事情搞定了!」楊sir繼續拍著桌子,春風得意地指著我說。
就此我開始了安排報銷房租的內部流程。
這大概是我們公司史上耗費時間最長的流程……之一……
且不說幣種選擇人民幣、美元還是丹麥克朗這事,更別說匯率用哪一天的匯率來審批,光是以什麼子公司的名義去租房子,就從中國換到了新加坡,又換到香港,最後我們從無數個謎一樣的殼公司里挑出一個,以此儘可能合理規避各類法律和監管瓶頸。我斬妖除魔般地掃除各個部門的刁難和障礙,越過了一關又一關審批,解決了無數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退了無數回又頑強地提交上去。
四月,眼看流程走到了財務簽字權的領導名下。我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趕在Thomas又一次崩潰前告訴他,即將大功告成!這個大男孩在這段時間裡進步神速,為了巴結我,聊天中已經能把「nihao」、「xiexie」、「zaijian」這幾個單詞用得恰到好處。
然而兩天後,他問我是否可以拿到錢,我是這樣回答的:
本來我們CFO已經可以審批了,可是昨天一夜之間,公司的CFO換人了……
Are you kidding me?
我手機里蹦出了Thomas從遙遠的哥本哈根傳來的質疑,他一改往日滿篇美式俚語的習慣,用了一句小學生都看得懂的英語。
其實我也覺得像個笑話。但我能做什麼呢?我只能眼睜睜看著流程退回,重簽一遍。
我把一句話狠狠地憋在心裡沒告訴他:雖然不是所有的公司都如此荒唐,但這就是中國特色。
Thomas從我連環的借口中稀里糊塗揣摩到幾件事情:
第一,這家公司其實還沒做好國際化的準備。
第二,中國的公司,大概流程都很隨意。
第三,如果一個中國人告訴你,這事很快就能辦好,那就是十有八九辦不好。如果他明確告訴你兩周內能辦完,那一定會等到第三周。
第三個月快要結束時,首筆房租終於抵達了丹麥。這真是一段神奇而漫長的旅程。而老湯,早已不再一天一條奪命催魂微信向我詢問款項進度。他已經徹底適應中國文化,將錢財視為身外之物,安心發揮歪果仁臉優勢,做他的「大事業」去了。
04
與國際銀行家擦肩而過
老K,德國籍,60年代後期生人,歐洲某國家級銀行重要板塊全球區總裁,傳說中的德國前財長之子。老K當之無愧是一名資深銀行家,在我們這個行業里絕對是響噹噹人物。
老K雖然是位50來歲的大叔,卻絲毫不油膩,一頭金髮,人長得相當帥,舉手投足間除了涵養就是涵養。尤其是那挺拔修長、與年齡極不吻合的健康身材,從上到下昭示著他在歐洲的社會階級。老K差點就成了我的同事,但最終還是擦肩而過了。
準確地說,老K是我強迫他與公司分手的。
第一次見老K,是在我們事業部年初的會議上。彼時我剛得到公司非正式消息,即將從總部調到事業部工作。事業部總裁楊sir幾乎是同一時間得知這個內部消息,連喘氣的時間都沒給,直接電話把我叫到了會議室。
我常年在辦公室散漫慣了,連正裝都沒穿,一進門就被滿屋子黑壓壓的西裝革履震懾住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假裝鎮定地坐好,我這個從前與事業部毫無關聯的人吸引了無數驚訝而炙熱的目光。在場每一個認識我的人都無心開會,用最八卦和質疑的眼光想讓我解釋一個問題:你來這裡幹嘛?
尷尬之下,對面一個無比寬容友善的微笑投遞過來,一個金髮碧眼、衣著光鮮的外國人主動與我打招呼,這便是老K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老K,旁邊還有個眼睛更明亮的帥哥便是老湯了,旁邊還有位中英文夾雜、油膩又有點娘炮的中國大叔,那是老朱。
我也是頭一次搞明白,原來這個一直不太起眼的事業部已經如此國際化,開始組建境外團隊了。眼前這三位,就是第一批。
兩周後,正式的調崗文件公示,楊sir很快進入角色,給我安排了第一個任務,協調公司各個部門,儘快落實三個外籍同事的入職事宜。
我一打開老K的簡歷,就徹底傻眼了。這樣一個牛X哄哄的人物,很多年前我們怕是只能仰望星辰一般地羨慕與崇拜。如今若不是我們所處的這個行業全球市場不景氣,想必絕不會屈尊來一家中國公司。
一說出去,德國前財長家的公子是我同事,多唬人。好像自己的這些無聊工作也增光添彩了不少。
這張帥氣優雅的歐洲銀行家高級臉,連我們集團的大boss都相當認可。就算他啥也幹不了,光憑這張臉去市場上晃晃,也能讓公司在老外霸佔的市場上加分不少吧。
所以說,老K就是個吉祥物,再貴也得拿下!
畢竟是歐洲中上層階級,要求的待遇足夠我等小魚小蝦奮鬥個十好幾年了。當然,身處一個即將大跨步國際化的公司里,我等小魚小蝦的思想覺悟還是能與領導們保持高度一致的。我們自覺踐行著國際主義精神,強烈向公司呼籲落實各種崇洋媚外的制度,幫助帝國友人爭取資本主義國家裡應有的待遇。
德國人言語上禮貌柔和,思維卻無比教條。老K的合同一來一往改了無數遍,改到幾乎把裡面能看見的名詞都備註解釋了個遍。談到很多合同細節條款時,事業部和人力部都被他帶著反覆糾結,無法做出決定,雙方就此僵持了。
Offer與合同談判的迂迴曲折,在這件事推進三個月後發生了變化。
出於各種原因,公司的情況發生了變化,只能作出新決定,這人我們暫時不招了……
但考慮到老K的市場聲譽,一定要與他和平分手。
我們楊sir在和HR的總經理會心微笑一番後,一臉壞笑地指著我說,這任務交給你了。
05
與老外打電話的正確姿勢
身份尊貴的老K與Easygoing的老湯不同,他是不會在微信上出現的。我在微信上呼喚了他多日無果,只能硬著頭皮給他打電話。
我其實十分不願意與老外電話溝通,畢竟一直以來,我那點英語也就僅限於問路點菜,多餘的話基本聽不懂,也不需要聽懂。
所以微信是個好東西,不用直接表達,給你思考的時間,電話留給你迂迴曲折的空間就不太夠了。我每晚就著時差貓在辦公室里,一邊講著東南亞英語給德國打著越洋電話,一邊飛快地思考著如何忽悠老外的鬼話。
我平生從未乾過強行與人分手這種事,還是與男人分手,還是與一個五十歲有涵養的帥氣大叔分手。這本不應該是我這樣一個年輕美貌的職場OL乾的事。
老K是一支長線大魚,公司現階段養不起,可大boss們也不願放棄。所以與老K勞動合同的事雖暫時擱置,但一定要「分手後還是盆友」。萬一棋差一招,沒能和平收尾,往小了說是跟誰也不好交待,往大了說就是「影響公司在國際市場的名聲」。
這可真是個鍛煉情商的任務,鍛煉的還是英文情商。
我只能再次拿出純情少女的殺手鐧,開始編那種「我愛你但我們就是不能在一起」、「今生無緣來世有緣再聚」的鬼故事。
我說老K,你應該是見證了我們最大的誠意的。我們這樣一個中國公司,能夠有你坐鎮,絕對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這你是知道的。且不說你一年的工資夠我在北京買棟大house我們同意了,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邀請你千里迢迢參加公司的周年典禮不是,也不會讓你跟我們大boss見了一次又一次(當然我不會告訴他,大boss見他順便拿他撐門面的事)。
可是命運就是如此捉弄人,中國的任何一家機構,除了那些宇宙行之類的巨無霸外,其他企業在金融體系里本就是蜉蝣草芥。我們原以為可以八抬大轎把你娶進門,可在監管大人那裡碰了釘子。今年已過去快要一半,我們海外擴張的資質卻始終沒有如期批下來,作為我們股東爸爸的各個親爹、後爹、乾爹、遠房舅爺什麼的最近也在不停地掐架,鬧得滿城風雨,未來到底是去愛爾蘭還是德國,又或是丹麥還是新加坡,誰都沒個定數。這樣的家世背景下,咱倆的婚事得不到支持,我們已為此做出了最大的抗爭並傷透了心。
這些真誠動人的連篇鬼話,讓老K在偉大的愛情與現實的殘酷面前終於放棄了,隔著越洋電話都能聽出來他的憂桑,當然還有對我的無比感激。
尾聲
幾個月過後,這些歪果仁們逐漸過上與中國公司平靜相處的生活。老朱在哥本哈根日日打著越洋電話,用力過猛地工作著;老湯還像個大男孩一般搗鼓著震懾行業的「大事兒」,再無暇顧及那拖了倆月的第二筆房租。老K對我們還沒有徹底死心,在我的幫助下爭取到了陪同大boss出訪歐洲的機會,郵件中日夜對我感激涕零……
時光真是奇妙。現在想想,往回倒數十年,回到那個剛參加工作、讀報告讀一句查一下百度來熟悉金融名詞、蹲在印表機旁悄悄在合同列印紙字裡行間學習業務的行政小姑娘,曾經覺得在偌大的北京打一份工就已相當滿足,活到快三十歲才首次踏出國門的正宗土鱉,大概也不會想到有一天,能與這些國際業界精英對上話吧。
這半年間,命運忽然像雲霄飛車一般把幸運帶來:得到機會去歐洲拜訪世界一流同業公司交流學習,與國際銀行家聊人生談理想,親手操持公司的周年大慶接待無數外賓,去港口見證我們的大船下水遠航……過去多年的積累和努力一點一點呈現出效果,而世界就這樣突然呈現在你眼前,就像打開了一扇大門,翻山越嶺,精彩美妙,讓你目不暇接。
睜開雙眼去迎接這一切的同時,感恩那個不曾懈怠的自己被世界所眷顧,只覺得充實、滿足和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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