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哲理 > 只要能把娃看住不輟學,就算勝利 | 大家

只要能把娃看住不輟學,就算勝利 | 大家







代課教師的經典形象




代課教師,作為一個特殊時期的專有名詞,已經從公眾視野和公共討論之中消失很久了。今天的人們聽到這個名稱,大約會有兩個經典而模糊的意象:




第一個,是作家路遙1982年在其影響甚巨的中篇小說《人生》中刻畫的主人公高加林,他剛出場的設定,就是一個高考失利的高中畢業生,在村小做代課教師。在路遙的筆下,上世紀八十年代,像高加林這樣具有高中學歷的代課教師,是極受村民尊重的文化人,不需要從事體力勞動,更是很多姑娘愛慕的對象。這部小說看似簡單,主題卻很深邃,涉及改革之初的城鄉二元結構、戶籍制度下人在職業與愛情之間的兩難抉擇,以至於農村代課教師的境遇在有意無意之間被做了一些浪漫化的處理。







《人生》劇照,小鎮上的青年教師高加林



第二個,是導演張藝謀1999年拍攝的電影《一個都不能少》中那個瘦小枯乾弱不禁風的憨傻姑娘魏敏芝,這個片子講的是鄉村小學的高老師(搞得像是《人生》續集一樣)回鄉探望病重的母親,村長從鄰村找來13歲的魏敏芝給高老師代一個月課。高老師見她太小,教不成書,不想要。村長說,能找到這麼個人很不容易了,只要能把娃看住不輟學,就算勝利。這是一部關於農村、貧窮和教育之間關係的紀實性影片,它直白揭示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三農問題」浮出水面之後,在農村空心化背景下農村留守兒童輟學問題的嚴重性,這種狀況下的農村代課教師的辛酸,也讓觀者為之心酸。







《一個都不能少》中的臨時代課老師魏敏芝






「一師一校」的三個老師



如果不是親自到現場,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我可能會以為「代課教師」這個群體早已徹底退出歷史舞台,時間節點是2006年3月教育部新聞發布會上做出的「在較短時間內,將全國餘下的44.8萬代課老師全部清退」的宣示。




事實上,官方的說法中,始終使用的是「代課人員」。即便在簡政放權、清理各類認證證書之後,教師資格證仍然是國家正規教育體系中的一個標準嚴苛的准入門檻,換言之,

鄉村代課教師雖有教育行為之實,卻得不到教師身份之名

。這種名實分離的結果就是,今天我們雖然聽不到「代課教師」的名字了,

但只要你到邊遠的山村去看看,還是不得不補充和聘用大量的「臨聘人員」,說到底,還是代課教師。



11月8號那天,我約上政府辦和教育局的兩個同事,跑到了來Y縣掛職四個多月來最遠的地方,有一半的時間走的是泥濘的土路,單程四個小時,相當於去了一趟省會。我的本意是調研「一師一校」現象,也就是一所學校僅靠一個老師支撐維持,在調研過程中則另有所獲,對代課教師這個老問題有了更直觀的新感受。




特別選中這所學校,並非一時頭腦發熱。我是在之前一天,手捏著全縣130所中小學義務教育均衡發展情況的數據表,逐一排查,在這個最偏遠的鄉找到了教職工數量為1人,學生數量為66人的這麼一所學校。從數據上看,這當然是典型的「一師一校」。




跋山涉水四個小時來到學校現場後,還是有點驚訝。一是被路途的顛簸泥濘所影響,慣性地以為學校的硬體條件也必定是校舍破舊不堪,其實不然,

在這麼偏遠的村寨,學校的兩棟三層教學樓,依然是全村最為大氣也最牢靠的建築物,這多少讓我倍感欣慰。

二是說好的「一師一校」,怎麼有三位老師站在院子當中等待我們的到來?帶著這個疑問,我們在短暫察看了一下校園基本狀況後,來到會議室,開始了一個多小時的座談。







學校就在那看得見的村寨中,從這裡過去,卻用了一個小時






這種地形,坐車不如走路快







教學樓是村子裡最大氣最牢靠的建築






「老李」們的青春歲月




李校長介紹了他的兩位同事,也就是臨時聘用的代課教師,正式說法叫做臨聘人員。這兩位老師都是高中畢業,也都是本村人。男老師45歲,代課十二年。女老師大約20多歲的樣子,剛剛聘用兩個多月。




李校長今年49歲。90年代初,老李職業高中畢業,先後到當地的茶廠和煙廠打工了一年,最終在1993年回到了村裡,在村小學做炊事員。

那時的村小有300多個學生,以及包括代課教師在內的12個老師。

雖說在學校里做炊事員也和代課教師同等待遇,但職高學歷的老李並不甘心就這樣一直做飯。他和當時的許多代課教師一樣,力爭上進,在2000年通過自學考試拿到了中師(中等師範學校)文憑,這就有了擔任小學教師的基本條件。2002年,他又參加了專門面向民辦代課教師群體的「民師提高班」,這是當年在動手解決代課教師問題之前,為部分優秀師資「民轉公」特別開的一個口子和埋的一個伏筆。




2006年,教育部關於短時間內全面清退代課教師的前述表態之後,老李是當年當地代課教師中第一批轉正和擁有正式編製的人。轉正了意味著納入教育局的正式管轄,成為教師正規軍的一員,也因此要接受教育系統的管理,根據供需實際,服從組織調動。從2006年到2014年,他差不多每隔三年就被派到另一所村小教書。




2014年,老李回到這裡擔任校長。但這裡現在已經不再是一所完全小學,也就是沒有完整的一至六年級學生,只培養一到三年級的學生。為什麼會在這樣呢?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教育資源向鄉鎮的中心校集中,對周邊的村小都形成很強的虹吸效應,也逐漸把村小變成培養低年級學生的場所。因為低年級的小孩子不能遠離家庭,而四年級以上可以送到中心校開始寄宿制學習生活。還有一個隱秘的原因在於,

國家對農村義務教育均衡發展考核的時候,是把辦到四年級及以上的學校作為考核對象的,四年級以下的僅作為教學點,不稱為學校,也不納入考核範圍。




同行而來的老戴做了一些補充。他是鄉中心小學副校長,也是在本世紀初由代課教師轉正而來。據他的回憶,代課教師的工資根據學歷而有所不同,

高中文憑130元/月,初中文憑120元/月

。老百姓對代課老師當然也是尊重的,但已很清楚代課教師與正式教師的身份差別。那時老戴剛剛娶了媳婦,有了女兒,每個月手裡攥著130塊錢,拮据得很,實在不知道日子怎麼過。他老父親每個月要挑著擔子送來白菜、土豆,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老李和老戴,畢竟還是抓住了轉瞬即逝的時間窗口,搭上了代課教師轉正的專車。

從政策演變的脈絡來看,在本世紀初實現「兩基」(基本實施九年義務教育和基本掃除青壯年文盲)目標之後,社會對於在這個過程中實際上付出巨大的歷史「犧牲」,也做出巨大的歷史貢獻的代課教師群體,是存有一定的歉疚的。因此儘管提出清退代課教師,卻先後多次給了一定出路,通過考試達到一定成績就可以轉正,且每有一年代課年限可以加0.5分。







與老師們座談







在校生基本結構,建檔立卡戶即貧困戶家庭






良好初衷的意外後果




其實,教育部門之所以在2006年宣布這項決定,還有更長遠的一盤大棋和配套動作:2007年,免費師範生政策推出,也就是報考教育部六所直屬師範大學(北京師範大學、華東師範大學、東北師範大學、華中師範大學、陝西師範大學、西南大學)之一後,有條件地接受免費師範教育。這不是區區六所學校的事情,實際上,在這一政策帶動下,很快地,北京、新疆、西藏等地師範專業學生全部實行免費教育,上海、江蘇、湖北、四川、雲南等地在部分師範院校開展師範生免費教育試點,江西、湖南等地開展免費定向培養農村教師工作,廣東、甘肅等地實行高校畢業生到農村從教上崗退費政策。這些政策的最終指向,

都是希望填補和替代原有代課教師退出造成的師資真空,並把農村師資水平和能力提升到新的高度。




問題出在銜接上。良好的政策初衷和頂層設計,在中國城鄉教育之間的巨大鴻溝和農村教育的複雜現實面前,其實施效果打了折扣。以這個鄉鎮為例,在代課教師時代,全鄉在正規教育體制之外自行運轉的代課群體規模,基本保持在50人左右。而2012年最後一批代課教師清退之後,他們很快發現,上級並沒有及時地根據鄉鎮適齡兒童和在校學生人數的增長,按照「師生比」的相應標準,將新招聘的教師派到下面來。縣教育局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們每年將缺編教師的名額報給人社局和編製辦,可是連續多年沒有下文,

人口在放開二胎後發生了明顯增長,但教師數量還保持著幾年前的水平不動——財政負擔不起。




這種情況下,鄉村學校只能自行聘任編外的「臨聘人員」或「臨聘教師」,前年是5個,去年9個,今年達到17個,呈一路上升之勢。當下的臨聘教師與之前的代課教師干著同樣的甚至更多的活兒:每個老師負責一個年級,

每天八節課往往要教七節課,沒有電子白板,對這一群調皮的孩子,上課基本靠吼。

但是,臨聘教師與編製內教師的收入差,比代課教師時代要大得多,

臨聘教師在1200-1500元左右,編製內教師在加上偏遠地區各項補貼後可以達到5000元左右。

這種差別的根本原因在於,在代課教師的年代,與他們簽訂合同的是鄉鎮政府,一年一簽。而今天與臨聘教師簽訂合同的只是學校,一個學期一簽,費用也從學校的運轉費用中支出。




如果說代課教師還勉強算有一個職業生涯的規劃和奔頭兒,拚命考證、考文憑的話,如今的臨聘教師的出路基本堵死了。今天,報考教師崗位也就是報考事業單位,中小學教育類事業單位招聘的基本條件是三證齊全:專科以上學歷、教師資格證、普通話合格證。這三項,哪一個都要經歷一番廝殺。而即便都通關了,也只是具備了報考條件而已,還要跟那麼多的本科生甚至研究生去競爭。




這樣巨大的競爭壓力下,臨聘教師的流動性要比代課教師大得多,很可能幾個學期下來,學生換了不知道多少個老師。同時,他們在自身教學水平和技能提升上的投入動力,也會比代課教師低得多,因為看不到未來的希望。

對他們來說,把教書當做一份暫時勉強養家糊口的過渡性工作,是再合理不過的定位。







學校籃球場






一個群體的堅忍奉獻




座談結束。臨走前,我問了那兩個從始至終不發一言的臨聘教師,將來有什麼打算。女老師仍不說話。男老師喃喃自語:「我已經教了十二年,只要學校繼續要我,我還是要好好教孩子們。」我一時語塞,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改革開放四十年間,類似「代課教師—臨聘教師」這個職業群體的,還有很多。多少高峰險灘,也是因著這些人群的堅忍與奮鬥、勤勞與奉獻得以闖過,於不知不覺間輕舟已過萬重山。他們,值得我們報以深深的敬意。




奔波四個小時,只為跟他們聊這一個多小時,但是太值得了。不到長城非好漢,只到中心校、不到最偏遠的村小,

不去親自感知整個教育體系的神經末梢,也不能了解縣域義務教育實現均衡發展過程中真實的短板所在。




長嘆一聲,走出村寨,趕回縣城。突然想起一年多前在本校學生的讀書會上給他們導讀《人生》時的場景,如果我在那之前到過這裡,琢磨過代課教師的憂愁煩惱,也許會換一種更好的講法。




【注】本文原標題為《「代課教師」到「臨聘人員」背後的時代酸楚》,除劇照外,內文配圖均為作者提供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大家 的精彩文章:

一群素不相識的人,從四面八方聚在一起暢談死亡
不是老人們變傻了,而是傻人們變老了

TAG: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