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張偉劼:我看《銀兒與我》
本文作者張偉劼,系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總社版《銀兒與我》譯者
今年是《銀兒與我》面世100周年,一個全新的中譯本隨之誕生。
這頭銀色的小毛驢,散發著溫柔的光芒,穿越漫長的歲月,向我們走來。
幾乎每個西班牙人都知道《銀兒與我》,因為西班牙小學生的語文課本里總會有這本書的選段,代表了西班牙文最優美的形式。當我和西班牙朋友說起自己在翻譯這本書時,他們都強烈建議我把它念給女兒聽。待到譯作終於出版,我高高興興地把女兒拉來聽我朗讀書中的選段,我可以肯定,她在幼兒園裡是讀不到這個以一頭小毛驢作為主角的故事的。念完幾個章節後,我問女兒,美不美啊?她點點頭說,很美。我又問她,你聽懂了嗎?她搖搖頭說,沒懂。
儘管《銀兒與我》的作者、傑出的西班牙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胡安·拉蒙·希梅內斯(1881-1958)在該書的前言中聲稱,這本書是寫給孩子們的,在我看來,這本書更適合成年人看,特別是那些還記得童年的成年人。沒有童心,則無法與書中的詩人和小毛驢一起分享尋常生活中的各種愉悅,沒有品嘗過人生的百味,則又讀不出那些隱藏在歡樂之下的憂傷。
一本書能成為一個民族的代代相傳的經典,絕不是偶然的,它必定含有與民族氣質相契合的東西,為民族文化所塑造,又參與塑造了一個民族的心靈。真正了解西班牙的人都知道,在西班牙文化的各種表現形式中,往往是在一個歡快、活潑、熱烈的外表下深藏著一個悲愴、沉重、冷酷的基底,正如它的地理面貌所呈現的那樣,從明凈可人的地中海海岸往深處去,是蒼茫荒涼的內陸。《銀兒與我》可以帶著微笑讀,但讀到最後往往會讓人鼻子一酸……
《銀兒與我》的悲愴基底,和作者的個人經歷也密切相關。
希梅內斯成長在西班牙南方的一個富商家庭,成年後不久前往京城馬德里準備開始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學事業,在同一年經歷了喪父之痛,隨後陷入長期的抑鬱狀態,同時也目睹家道中落。他輾轉多地養病,在1905年回到家鄉莫戈爾繼續療養,直到1913年才再次回到馬德里與文友們重聚。在莫戈爾的這些年間,這位抑鬱症患者一邊讀書寫作,一邊享受遠離都市的生活,與一頭因毛色如亮銀而被他喚作「銀兒」(platero)的小毛驢結下了深厚友誼。銀兒載著他穿過莫戈爾的市鎮,踏過沐浴著海風的原野。關於銀兒的回憶最終變成了一本詩性的散文集,名曰《銀兒與我》,初版於1914年,1917年出了完整版,距今恰好百年。
「銀兒長得小小的,全身毛茸茸又滑溜溜,身子軟得像是棉花填的,好似沒有骨頭。」作者以一種非常親昵的語調描述他的坐騎——與其說是坐騎,不如說是他的好朋友,也許是他在莫戈爾唯一的好朋友。沒有如此親密的感情,就很難有這樣充滿觸覺指涉的描寫。對於希梅內斯來說,銀兒不是一隻普通意義上的毛驢,它是聰慧的、善良的,甚至比人還要可愛,它是有靈魂的。如果我們再注意到,書中的莫戈爾是一個籠罩著濃厚宗教氣息的小鎮,甚至可以說,銀兒是神聖的。作者也寫道,「它那溫柔的謙卑,似有一種神聖的意味……」當詩人描述自己騎在銀兒身上進入暮色中的小鎮時,熟悉基督教文化的讀者一定會聯想到,在《聖經》里,耶穌也是騎著一頭毛驢進入聖城耶路撒冷的,這正是西方美術史中常見的一個母題,在那些宗教畫中,很多時候,承載著耶穌的毛驢便是銀灰色的。在銀兒的陪伴下,憂鬱的詩人出入於世俗生活,帶著審美的眼光觀看人間百態,發現大自然四季變換的萬般美妙,生活中的每一個時刻都鍍了金,於是,人間變成了天堂,那個閉塞破舊的西班牙小鎮成了永恆的極樂世界。
與此同時,在這個澄凈世界裡,死亡是時不時就會出現的主題。一個被詩人喚作「小妹妹」的小女孩,「是銀兒的開心果」,她喜歡逗銀兒玩,「把銀兒故意伸到她面前的大耳朵緊緊揪住,用它名字的所有昵稱喚它」。接下來筆鋒一轉:「在小妹妹躺在她的白色搖籃中,順著生命之河漂向死亡的漫長時日里,誰也沒想到銀兒」……最後是小妹妹的葬禮,「夕陽的餘暉照亮了通往天國的道路」。在書的最後,銀兒也踏上了通往天國的道路,詩人一遍遍發出悲傷的求問:「銀兒,你看見我們了吧?」
或許有人會說,這部作品屬於感傷浪漫主義,而這種潮流在歐洲文學史上的盛期早已過去了差不多一個世紀,由此可見西班牙文學的「落後」。在我看來,西班牙文學與其說是「落後」,不如說是保有留戀過去的傾向,面對現代主義的進攻,固守一些傳統的價值觀。這種傾向在西班牙現代哲學和藝術中亦有相當鮮明的體現。當尼采說「上帝已死」時,西班牙哲學家烏納穆諾仍在掙扎著生怕被上帝拋棄。在他的名著《生命的悲劇意識》中,他把「個人的被拯救」看成是與「真、善、美」同等重要的價值,他寫道:「我們需要上帝,不是為了讓上帝教我們認識真理,或是美,或是讓上帝用酷刑或懲罰來保證道德,而是為了讓上帝拯救我們,讓我們不會死於空無。」在天主教的話語中,所謂「拯救」,或者「救贖」,就是指上帝讓人擺脫肉體生命的限制,獲得永久的存在;人的「得救」,就是免於湮沒於空無,可以永恆地延續自己。在《銀兒與我》中,歡欣的生命總是連接著令人恐懼和哀傷的死亡,而詩人堅信,銀兒就像一個好基督徒那樣,最終進入天堂,獲得了永久的存在:「你活在永恆之中,你和我一樣,在手心裡握有每一次初升的太陽,紅彤彤如不朽的上帝的心。」
西班牙藝術史家拉富恩特·費拉里也曾提出「個人拯救的美學」這一概念。他指出,「西班牙人深刻地意識到,人是目的,不是手段;生命中唯一的真正的問題、最能深入我們的肺腑的問題,是我們個人的命運的問題,是靈魂不朽的問題」,因此,「這種對人生在世如戲的深刻認識,這種對永恆和救贖的渴望,這種在絕對面前保持人的尊嚴、人的責任的理念,一直跳動在西班牙人的意識中,通過其文學與藝術表現出來」。以此來看《銀兒與我》,原來在這出悲劇、這首輓歌的基底深處,是一種中世紀的價值觀,是西班牙民族堅實的精神傳統。這些文字沒有一處不是在呼喚救贖——讓銀兒永恆,讓詩人愛著的所有生靈都獲得永久的存在,以及讓詩人自己擺脫對死亡、對湮沒於空無的病態性的恐懼,用詩人自己的話說,這本書將「跟隨與你一起飛升上天的莫戈爾美麗風景的靈魂」,也在「紙書脊上載著我的靈魂」,「朝著你正在天堂吃著草的靈魂飛去」。
當回憶和念想變成美文時,對於希梅內斯來說,他的小毛驢得救了,永恆了,而對於全世界的讀者來說,銀兒不但是永恆了,更是在不同語言的轉譯中得到一次又一次的重生。
來源:《北京青年報》2017年09月08日,
原題:《一隻走向永恆的小毛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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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獲施耐庵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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