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影史傳說，久經波折終見天日

我想，對於世界各地的影迷來說，奧遜·威爾斯的大名，必然是如雷貫耳。畢竟，他的那部《公民凱恩》，實在是太過偉大了。它幾乎霸佔了絕大多數影史榜單的前列，乃至首位；那部影片跨時代的視聽絕技，也早已載入史冊。

但是，對於這部傑作的盛名，威爾斯似乎有些不堪重負。對於他來說，每製作一部影片，頭上就壓著《公民凱恩》的陰影。據他所說，此後人們評價他的影片，似乎都會把它們和《公民凱恩》作對比。

他是否只是電影史書上，列在《公民凱恩》之後的名字呢？他究竟是怎樣一個導演呢？我想，他用這部名為《風的另一邊》的遺作，給了我們一個完美的答案。這不僅是又一部堪稱偉大的電影，也是一部具有高度自反性的電影。

令人們感到意外的是，這部奧遜·威爾斯最後的作品，居然花費了超過四十年才得以通過Netflix面世。它的製作與發行，可謂久經坎坷，而與《風的另一邊》同期上線的紀錄片《死後被愛》證明了這一點。

在威爾斯逝世多年以後，通過威爾斯留下的長達一百小時的影片素材，和大量的筆記，以及這部影片的主演彼得·博得丹諾維奇等人的幫助，觀眾們才終於看到了這部影片。

《風的另一邊》講述了一個虛構的好萊塢導演傑克·漢納福德的故事，他正在拍攝一部新的影片，並想要籌集資金將它完成。這位導演的角色，由同樣傳奇的名導約翰·休斯頓扮演。威爾斯表示，對於男主這個角色來說，休斯頓是第一人選，而他自己只能是第二個。

影片由兩部分構成。其中一部分採取了偽紀錄片的形式，紀錄了漢納福德身陷烏煙瘴氣的好萊塢，試圖完成他的影片。在這一部分中，其他角色可謂群魔亂舞，包括彼得·博得丹諾維奇扮演的年輕導演、模仿影評人寶琳·凱爾的滑稽形象、一夥可笑的跟拍記者等等。

另一部分部分則是一部「電影中的電影」，我們不間斷地看到漢納福德已經拍完的電影段落。這一部分由奧雅·柯達主演，她同時也是威爾斯當時的女友。這些段落充滿了情慾張力，結合了歐洲藝術電影與美國軟色情電影的特徵。

這可能是威爾斯最複雜的電影，但它同時也是威爾斯最自我的電影。或許，後者正是前者的原因。正因如此，《風的另一邊》的自我指涉，也具有極其豐富的層次。因為在這部影片中，威爾斯是通過對其他事物的批判與戲仿，來確立自己的位置。

而首當其衝的，當然是對好萊塢的批判。

在開頭的段落中，威爾斯在幾個不同的場景之間來回切換。我們看到漢納福德拍攝的殘片，和拚命想要拉攏他人的製片人；看到一夥擠在公交車裡的電影人，其中甚至還摻雜了一些假人；看到跟車採訪漢納福德的那些煩人的記者……

最讓我們印象深刻的，是無處不在的相機鏡頭。我們甚至懷疑在這部影片中，拍攝任何一幀影像的相機鏡頭，都曾出現在影像本身之中。

這種無處不在的監控、相機，似乎從某種程度上預見了今日的景象。只有朋友圈裡的相片才能令我們感受到生活的實感，只有小區里無處不在的監控攝像頭才能讓我們得到安全感……在《風的另一邊》里令人心煩意亂的景象，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今日的現實。

而這些繚亂駁雜的相機與人物，構成的破碎段落，與後來在泳池派對場景中，那些電影人士的高談闊論，共同描繪了一幅好萊塢的骯髒全景圖。

威爾斯通過這種方式，告訴觀眾他拍攝電影、尋找投資、沉浮名利場的過程是怎樣的。我們甚至看到一種戈達爾式的裸露：將電影拍攝的過程，嵌在可供放映的電影作品之中。

而在漢納福德拍攝的那部「元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對伯格曼、安東尼奧尼為首的歐洲藝術電影的戲仿。

那些長鏡頭、閑置的空間與陰影的頻繁使用，瞬間還原了這些現代主義藝術大師的風格與質感。根據《死後被愛》的紀錄，拍攝這些段落的取景地正是在安東尼奧尼拍攝《扎布里斯基角》的隔壁。

不過，與這些現代主義大師鍾愛的艱深主題不同，威爾斯將這些本用作追求純粹藝術的風格，與具有高度情慾張力的鏡頭結合在一起。

其中最驚人的段落，就是奧雅·柯達在廁所更衣的場景，以及她與片中片的男主角在計程車里做愛的場景。威爾斯花費了大量的時間拍攝、剪輯，以求創造出最吸睛的色情效果。這在威爾斯的影片序列中，也是前所未有的。

我們還看到，這部漢納福德拍攝的元電影中，奧雅·柯達扮演的女主角位於強勢的地位，對男主角進行「捕獵」。在《死後被愛》中，奧雅·柯達稱她當時把自己當作一隻螳螂。

而《風的另一邊》中的終極捕獵，其實是漢納福德對片中男主角的情慾投射。漢納福德這個大男子主義的、海明威式的角色，隱含著對男主角的同性戀慾望。

可以說，這個設計進行了多重諷刺。首先，是上文中提到的，對藝術電影視聽風格的諷刺；其次，是對藝術電影自反性的諷刺——當漢納福德脫離自己拍攝的電影，不得不面對慾望的終極目的時，這位大師的循環論證就顯得十分虛偽。

最後，當然就是對好萊塢明星形象的諷刺了。在那光芒萬丈、鋼鐵直男大導的形象背後，卻是對自己片中小鮮肉男演員的覬覦。

在觀看《風的另一邊》的過程中，觀眾會不斷詢問自己，這是一部威爾斯自己的故事嗎？這是一部好萊塢故事嗎？是，也不是。或許威爾斯只是將黑暗袒露在我們面前，然後自己孤獨地立在那裡，接受我們的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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