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物質的禁錮，得到自由的空氣

太陽早早隱匿於地平線之下，熱鬧的街市上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漸漸消弭。

男人手中拿著打碎了半截的空酒瓶晃晃蕩盪地向前走，這條街無燈，暗黑一片。只有遠處施工地的吊燈經過層層疊疊的建築達到這條街的一片水窪地，金燦燦的。

他魔怔似的把那半個瓶子往自己嘴裡倒著，瓶口處的尖銳玻璃將他的嘴刺得鮮血直冒。

這，是宿命嗎。

他沒有醉，只是想裝醉，不騙別人，騙騙自己。

但骨子裡屈辱的記憶容不得他心中半點懈怠與欺騙，他狠狠啐了一口口水，低聲罵咧了一句。

「他娘的，你他媽是活該，自己作的！」

然後他便踩著零星而黝黑的月光繼續向前。

他，名為王繼逞。

在他的世界裡，只有兩個字，奮鬥。從踏上校園那一刻開始，他便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想盡一切辦法，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成為人中之龍，洗刷祖祖輩輩這些年的委屈，讓父母過上最安逸閑適的生活。

所以他每天從睜眼到閉眼都在努力，在寒冬用冷水泡著腳只是為了提醒自己高考不能敗，六月伏天，人人搖扇，他卻扛著大袋小袋的水泥穿梭在工地上，只是因為後天殘疾的父母不能給他提供所有的學費。

他強烈的自尊心不容許他收親戚朋友的一分錢。

夜色越發凝重了，雲下躲藏的明月終於徹底消失在一片虛無里，這條街道沒有一點燈火，好像隨意打開一扇門，裡面都是白森森的屍骨，或者柔軟的、無限生長的篙草。

但是這些絲毫不會影響一個二十八歲的男人在深夜遊盪。

從高考超常到如今已經十年，他的人生軌跡因為努力已經完全脫離了原來的束縛，只是今晚，他還是忍不住大醉一場。

因為曾經有人對他說：

「王繼逞，我給了你三年時間，你失敗了，與其最後絕望，還不如提早失望。」

這句話始終在男人的耳朵里回放，一遍又一遍。

說這話的人，是他目前為止唯一一個愛過的人，他覺得她單純、善良，卻忽視了即便是再堅強的人都需要安全感。這份安全感不僅僅局限於心理，物質也是。

他突然意識到，這些年，他為了自己的理想，很少在乎心愛的女孩的感受，整日忙著工作，帶給她的只是一個個毫無形狀、只可含糊地描述的未來，那些藍圖或多或少給了女孩堅持下去的勇氣。

他也忘了，高中時候就學過，物質決定意識，意識是永遠沒辦法脫離物質而單獨永久存在的。

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好不容易找到工作，但卻很難在一線城市立足。房租，水電，吃穿用度，當所有的事情變成現實，所有的現實又轉化成錢的時候，他不再那樣熱血沸騰。

女孩的父母要求王繼逞在工作的城市買房，給了他三年時間，那時候他才剛剛在新的城市站穩腳跟，但他欣然答應並且接受了女孩的要求。

三年，夠一個大老爺們在這個城市生活下來了，他想。

他使勁咳嗽著，興許是之前酒精攝入太多，但他煩悶，這些年來，為了更好的成長他已經練就了千杯不醉的本領。

原來最大的痛苦不是喝酒，而是喝不醉，醉不了又怎麼暫且忘記煩憂。

他從未責怪女孩對他的要求，這個社會繁忙而物質，給別人一個像樣的家本來就是該他做的，那時候，他還這樣想，一杯杯酒下肚，一杯杯情意也被打進骨頭裡。

王繼逞打小便很出息，所以這幾年在公司一直發展不錯，卻也只是混混日子，每月的工資在房價面前不過是杯水車薪。

他愛那個女人，所以從未想過放棄。

每一筆收入都記在了一個薄薄的本子上，很快本子擠滿了那些歪歪扭扭的數字，那些數字似乎會說話。

我是廚房，我是衛生間，我是客廳一角，我是沙發。

王繼逞總是看著那些數字拼揍自己家的樣子，有時候也會默默一笑，溫柔地看看熟睡的女孩。

快到約定之期的時候，他為公司搞定了一個大案子，老總升他做創意總監，他高興地差點抱著同事跳起來。

他們公司的創意總監也就意味著，房子在向他招手。

王繼逞想要拿起電話給女孩打電話，大聲告訴她，「于思涼，這所城市真正接納我們了！」

但他忍住了興奮，去了一家珠寶店選了一條精緻奢華的項鏈，這麼些年，她跟著他真是受苦了。

可他忘記了，準備送出項鏈的那晚正好也是他們當年約定的期限。

愛，怎麼會有期限呢，所以王繼逞從來不記得那個日子，他唯一記得的是儘快給她一個家。

于思涼一進房門便板著臉，這天也是她的生日。

「今天家裡來電話了，問我們什麼時候買房。」她的語氣清淡而冷靜。

王繼逞在心中偷偷笑了笑，「急什麼，來，先坐下。」

「王繼逞，我不打算耗了，我已經二十七了，我不想將來死在這個城市的時候連墓碑都沒有。」

「你放心吧，我一定…」王繼逞有些意外卻心疼地看著女孩。

「分手吧。」于思涼搶著說，將王繼逞想要說出口的話塞回了喉嚨里，還有那條即將擺在她面前的項鏈，被王繼逞的手捏得粉碎。

那一瞬間他感覺所有的希冀都被折斷，夢想掉進了一片沼澤，越用力往上奔消失得越快。

他想拚命抓住，卻如何都抓不住。

他打算將自己所有的愛揉碎在這場告白里，如今他有了資格愛她，可她卻沒了資格繼續接受這份天恩。

當初王繼逞一心想要留住，所以忽視了自己在留住什麼。

如今他有了選擇的權力，他才意識到他要的不是這樣的愛。

所以他放棄了留住愛人的機會，隨風而去吧。

王繼逞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渾濁得如同夜色的世界，只有在自由之後才能看清。

他回想著自己這二十多年的日子，不後悔，如果沒有這些壓力，現在的他一定只是個更加普通的人，一個人可以沒有一切，但無法丟棄夢想。

在夜市裡生活了太久，竟忘記了黑夜的樣子。

痴痴地愛一個人太久，也會忘記自己的樣子。

他重重的摔碎了酒瓶子，發出刺耳的破碎聲，就像心臟被活活撕裂，但異常痛快。

街邊的住戶醒來大罵了一聲之後轉眼便打起了呼嚕，這個世界，誰不是誰的路人呢。

他不再願裝醉給自己看，因為他喜歡的是陽光拼搏的自己，少了物質的禁錮，不也得到了自由的空氣嗎。

文/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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