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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天地之悠悠」的陳子昂,緣何斷魂 l 史良高

原標題:「念天地之悠悠」的陳子昂,緣何斷魂 l 史良高



文/ 史良高

金華山不愧是一座道教名山。山上林木蓊鬱,古柏森森;山下涪江如練,波光流翠。


置身金華山中,我方才知道,陳子昂讀書台竟與香火繚繞的道觀融為一體。這,難道是故鄉射洪百姓刻意營造的一種氛圍?是為了讓前山太上老君的香火,一直縹縹渺渺綿延到後山嗎?


陳子昂讀書台是詩人青年時代讀書求學之地。它原名讀書堂,或稱陳公學堂。昔日東川節度使立的一塊旌德碑,早已杳如黃鶴,現在能看到的,只是象徵性的一座肅穆輝煌的遺址。可是當年,陳子昂就是從這裡舉步走向京城西安,走進太學,24歲高中進士。後來雖然沒有叱吒風雲,卻也在朝廷里守著一份官差。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一個剛剛41歲,意氣風發的壯年,一位風骨崢嶸的詩人,一位「才名括天地」的文學家,一位朝廷命官,仕途尚未飛黃騰達,文壇上也沒來得及施展抱負,卻突然香消玉殞,死在了故鄉射洪的囹圄。


陳子昂死了。他的死,有點曖昧,有點蹊蹺,有點不明不白。

行走在「山中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的山道,眼眉浮現的並非輝煌燦爛的讀書台,而是那裊裊的香火,那股輕煙之中似有一縷什麼東西在飄飄蕩蕩。我倏然間想起一個詞:冤魂。是我的錯覺嗎?也許。可能是我的潛意識裡,一直認為詩人的死太不應該。


詩人自幼聰穎,慷慨任俠,心懷經天緯地之才,24歲已是風流倜儻的當朝進士。一篇《諫靈駕入京書》讓武皇則天大加讚賞,立即授以麟台正字,不久又升遷右拾遺。拾遺,是個諫官。級別不高,卻能近侍武皇左右。譬如武皇召問群臣如何興國安邦,子昂答:興明堂,辦太學,勸農桑,改革吏治,休養生息。武皇認為「梓州人陳子昂,地籍英靈,文稱偉曄」,一度非常看重。然而,詩人的血管里畢竟流的是詩人的血液。他生性耿直,關懷天下,憤言直諫,針砭時弊,讓權貴們情何以堪?鄙視,譏諷,排擠,打擊,接踵而至。武則天任用酷吏,濫殺無辜,他反對;武則天開蜀山取道攻打羌人襲擊吐蕃的窮兵黷武之舉,他反對;武則天建造佛寺、雕鑿佛像,揮霍國庫資財佞佛,他反對......這樣的人還能留在身邊嗎?適逢契丹反叛,朝廷便遣陳子昂做了軍中參謀。


做幕僚遇到良將也好,可陳子昂偏偏遇到了武攸宜。這位皇親國戚輕率而無將略,前軍覆沒,他無動於衷。當陳子昂提出「乞分麾下萬人以為前驅」時,武以其「素是書生,謝而不納」,讓陳子昂馳騁疆場保家衛國的滿腔熱血瞬間降到了冰點。後再進諫,不僅不被採納,反降職軍曹。


一個「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的熱血男兒,怎能這樣被戲耍呢?他憂憤,疾俗,痛苦,揪心。來到幽州台,面對蒼天發出撕裂寰宇的吶喊:「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千百年後,我們再來捧讀這首《登幽州台歌》,詩人的孤獨,憤慨,壯懷激烈,仍撲面而至。


陳子昂讀書台位於射洪縣城北23公里處的金華山上,是初唐詩人陳子昂青年時代讀書的地方,原名讀書堂,或稱陳公學堂。1980年7月被列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詩人先後兩次從軍邊塞,他體恤戍邊將士之苦,也熟悉邊塞百姓徭役之苦,還有游牧民族的侵擾之苦。多年的京城與邊塞生活,沒有給他帶來絲毫值得留念的東西,倒把他磨礪成著名的「詩骨」,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文。白居易說:「杜甫陳子昂,才名括天地。」(《初授拾遺》)韓愈說:「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薦士》)這是當朝的評價。金元好問《論詩絕句》說:「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論功若准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宋代劉克莊在《後村詩話》里也說:「唐初王、楊、沈、宋擅名,然不脫齊梁之體,獨陳拾遺首倡高雅沖淡之音,一掃六代之纖弱,趨於黃初、建安矣。」由此可見,是陳子昂倡導漢魏風骨,開創了初唐文學革新之風。


38歲,正是一個人的事業轟轟烈烈的上升期,詩人卻以父親身患沉痾為由辭官返里。


辭官的理由是父親疾患嗎?也是,也不是。官場的相互傾軋、勾心鬥角,人世間的紛爭離亂……可能是詩人離去的更主要緣由。不錯,詩人曾作過《周受命頌》之類「館閣體」和詩作以媚悅武皇,但是,那是對於武周政治抱有極大的期望,也是為稻粱謀。現在,醒悟之後,他要逃離,逃離政事亂象,逃離阿諛諂媚,逃離爾虞我詐,逃離他久已厭倦的官場生活。他想回到故鄉的山沖,作詩撫琴,品茗對弈,看花開花落,看風起雲湧。


可是,朝廷允許嗎?有關詩人的死,版本很多,眾說紛紜。「獄中占卜」說,似乎不太可信。一個身陷囹圄之人,求生是其本能,怎能拿自己年輕的生命做賭注呢?恐怕,一個滿腹經綸者不會愚昧到如此地步。「縣令謀財」說,好像也難以立足。試想,一個堂堂縣令斂財能斂到明火執仗?就是百姓敢怒不敢言,那知府、巡按大人是吃乾飯的嗎?更何況,詩人曾是朝廷命官,「天子優之,聽帶官取給而歸」,對這一點多少也會有所顧忌吧?筆者認為唯一可信的是當朝秘書省正字沈亞之,他在《上九江鄭使君書》中說:「自喬知之、陳子昂受命通西北兩塞,封玉門關,戎虜遁避,而無酬勞之命。斯蓋大有之時,體臣之常理也。然喬死於讒,陳死於枉,皆由武三思嫉怒於一時之情,致力克害。」「喬死於讒」,這是人所共知的,為了窈娘,搭上了一條性命;「陳死於枉」呢,史料上閉口不提。真的是武三思「嫉怒於一時之情」么?這一時之情,非得賠上一條性命?

詩人冤死60年後,詩聖杜甫來金華山拜謁陳子昂,留下了「陳公讀書堂,石柱仄青苔。悲風為我起,激烈傷雄才」的詩句。在《送梓州李使君之任》一詩中,他又寫道:「遇害陳公隕,於今蜀道憐。君行射洪縣,為我一潸然。」


詩人蒙冤遇害是鐵板釘釘,那麼,「激烈傷雄才」指的又是什麼呢?由此我又想起那首《登幽州台歌》,諸多文集選本均不載入,只是後來的《全唐詩》收入此作,這不能不說明當朝對這首詩存有爭議。會不會武皇某日突發奇想,對號入座?這位不可一世的女皇為了武氏一統江山,短短一年之內就換了三次年號,這也是中國歷史上「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奇葩之舉!何況,詩人曾為「逆黨」一案下過大獄,又在朝廷留跡多年,保不準,哪天又鬧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這麼一想,書生陳子昂這隻螞蟻,在位高權重者眼中還易活嗎?


宋人葉適說:「子昂,終始一武后爾......」這話里,有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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