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學家到考古學者 遇見另一位面的沈從文
每天都有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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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年齡的人。」這是上世紀初一位大學教授寫給自己學生的一句情詩。
這位女學生叫張兆和,來頭很大,是江蘇巡撫、兩廣總督張樹聲的曾孫女。面對如此熱切的情書,張同學不為所動,她的追求者眾多,痴情的老師被編號到了「癩蛤蟆13號」。
終於,老師一封接一封的情書轟炸獲得了回應,這回應是……張同學抱著一攤情書找到校長處告狀。校長聽完投訴,看了一下情書,就被文筆內容給打動了。本該「主持公道」的校長反成了撮合兩人的媒人。這個校長來頭更大,他叫胡適。
胡適
校長的撮合只是給了老師繼續表明心跡的機會,最終打動張兆和的,是老師信中過人的文筆及誠摯的心意。這位最終與她喜結連理又留下一世曲折情事的老師,是近代中國赫赫有名的作家沈從文。
沈從文為人所熟知,主要是憑著其代表作《邊城》、《長河》及一系列反映社會底層人民現狀的文章。只有小學文憑的他靠自學取得極高的文學造詣,又因為生活經歷的豐富使得文章內涵深刻,觀點又獨具特色。
後來大家津津樂道於1988年去世的他與諾獎的失之交臂,又常拿出他與張兆和的婚戀軼事來講。我們都知道沈先生在文學上的過人修為,不過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沈從文先生還是一位為中國考古事業做出過極大貢獻的考古學專家。
沈從文與張兆和
沈從文正式踏入考古學界是在1949年宣布不再進行文學創作之後,很多人認為沈先生是由於與當時文壇上的老大哥們不合,受到排擠而不得已轉入學術研究的。
沈先生的轉行,固然有文學上的創作不受待見的原因,不過更主要的還是沈從文自身對文玩考古這些事物的喜愛。要不是發自真心地喜歡自己所研究的事物,是不可能如沈先生這般四十年如一日地潛心鑽研並收穫無數重大發現的。
期刊《文物工作資料》1962年01期
沈從文先生出生於湖南湘西,自幼相伴的一條沅水不僅孕育了他詩意的文思,沅水兩側各式各樣的多民族雜居城鎮更開拓了他的視野。在這裡,沈先生從小就熟悉竹、木、油、漆、棉、麻等手工藝品的製作和流通。
在沈從文先生的小說中也有著無數對於童年印象中的湘西的描寫。年少的沈從文喜歡看冥器店的工匠給作品貼金、塗色,喜歡看鐵匠鋪的匠人打鐵淬火,也喜歡觀察鎮上織簟子的老人用鋼刀破篾,又用篾編織成簟子的過程。
多年以後沈先生回憶:「我對於這一行手藝所明白的種種,現在說來似乎比寫字還在行。」童年與各種手工藝的親密接觸,可以說為幾十年後他轉向文物研究並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培養了足夠的興趣,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湘西沅水
可能很多人想像不出來,這個大學裡文質彬彬的教授還當過兵。正是20歲出頭去當兵的兩年間,沈從文開始真正接觸到歷史和文物。
當時他為湘西自治政府首腦陳渠珍管理一批文物和書籍,裡面有宋至清的古畫,有銅器有古瓷,還有一大批碑帖跟十來箱古籍。
通過對照古籍研究這些文物,一個關於中華民族的古老文化大門被這個年輕人推開了一條縫隙,而從中透出的輝煌亮光,牢牢地將這個年輕人吸引住了。
對於這段重要經歷,沈先生說:「我從這方面對於這個民族在一段長長的年分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青銅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種種藝術,皆得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由於這點初步知識,使一個以鑒賞人類生活與自然現象為生的鄉下人,進而對於人類智慧的領會,發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
抗戰前的沈從文
1923年的秋天,結束了兵戎生涯的沈從文隻身來到北京。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年間,他一邊寫作,一邊當教授教人寫作。剩下的時間呢,一半用來追求一個叫做張兆和的女學生,另一半,自然用在了研究自己熱愛的文物上。
琉璃廠、天橋、廊房頭條、二條及前門大街等地方,只要有古董的地方就常見這位身著長衫操著一口湖南口音的斯文教授的身影。三千年來的東西從清宮中一股腦流落出來,剛到北京的沈先生每日食不果腹,但這處文化殿堂卻給予了他極其充足的精神食糧。
到北京十年後,在大學任教的「北漂」沈從文才算是站穩了腳跟。有了些許財力的沈從文開始購買和收藏文物,從青花瓷到耿馬漆盒,從宋明舊紙到破損的古董傢具,沈從文收藏了大量價格便宜又不影響研究的文物。
紋飾精美的漆盒
跟其他收藏者不同的是,沈先生收藏文物不為增值,他收藏的文物研究把玩一段時間後大多送了人。北京大學籌建博物館時,他不僅把自己收藏的大批文物捐贈出去,更熱心地四處勸說別人捐贈。
千百件文物辛苦收集來又送出去,似乎空忙活一場,但對於沈從文來說,最珍貴的東西——關於文物的知識積累及了解,已經牢牢地保存在他的大腦中,這才是永遠不怕失去的財富。
中年沈從文
1949年初,跟不上當時主流文學步伐的沈從文受到批判,加上面對昔日好友及妻兒的不理解,他曾一度陷入試圖自殺及精神失常的絕境。
1949年底,自殺未遂的沈從文似乎想通了,讓他從精神困境中脫身而出的正是對文物研究的一份熱忱。他從北京大學的講台上轉入中國歷史博物館工作,經歷了這一年煎熬的思考,重新歸來的沈老宛如新生。
在歷史博物館他不顧受到的冷落與排擠,一頭扎進了文物的世界中不倦鑽研。在午門城樓的穿堂風裡,在塵封著幾百上千年歷史的罈罈罐罐中,他轉悠了十幾年,完全沉浸在這個陳舊而又新奇的新世界中。
從故宮午門遷至天安門廣場東側的中國歷史博物館(攝於1959年9月)
給文物寫標籤,這是調任歷史博物館的教授級研究員們看不上的工作,但沈從文偏偏做得津津有味。他寫標籤比別人多了一層心機,對每件文物的外貌特徵、風尚習俗、紋飾特色、筆調風格都看得細緻入微,邊看邊寫邊想中,光總結歷代服飾的卡片就記了幾十個抽屜。
而對服飾的研究深入之後,通過觸類旁通,對青銅、玉器、竹簡、漆器、陶器、紙張、繪畫等文物他也漸漸駕輕就熟。摸過幾千面銅鏡的沈從文到後來都不需要看,只用手摸就能將一面銅鏡的型制、朝代說得一清二楚。
給參觀者當說明員,這更是其他研究員自恃身份不可能去做的一件事。沈從文是這些教授級研究員中唯一一個會親自下場講解文物知識的人。
對於這段往事,沈老的弟子汪曾祺也並不十分理解:「從一個大學教授到當講解員,沈先生並不覺得有什麼『丟份』……只是熟人看見他在講解,心裡總不免有些凄然」。
被譽為「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的汪曾祺與其師沈從文先生
對於沈從文來說,文物講解可能也是排遣內心積鬱的一個途徑。在做講解員時他遇到過形形色色的觀眾,有村裡來的小教員,有美術學校的學生,更有鄉下來的老大娘或者退役的解放軍等等。與這些人無心機的交談中,生活中不受待見的抑鬱漸漸淡去。
曾有幸聽過沈先生講解文物的學者回憶起來,只感到在先生跟前如沐春風,面對有所領悟的觀者,他還會旁徵博引,反覆啟發,誘導對方進行思考。
後來的考古學家王?、孫機等都是在歷史博物館偶遇了沈從文的講解之後受到啟發而投身這一行業的。
後來成為沈從文工作得力助手的王?與沈先生
在歷史博物館的十幾年中,沈從文接觸了近十萬件文物實物,這為他後來提出「用文物知識和文獻相印證」的研究方法,並貫徹始終地進行考古文物研究奠定了旁人所不可能及的厚實基礎。
這些年間沈從文先生還兼任故宮博物院的織綉組顧問,頻繁出入故宮進行文物研究。如此豐富的閱歷及自身的不倦修行終於使沈從文先生成為了中國近代文物史方面屈指可數的學識淵博的專家。
沈從文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做解說員
1964年,沈從文接到國家的一個重要任務——編撰《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因為當時進行外交活動的領導人們發現很多國家都有自己的民族服飾博物館,但中國在這一塊的研究上的一片空白,提及要修中國服飾史,大家首推就是沈從文。
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根據自己豐厚的知識積澱寫下的大作,在即將出版時卻撞上了文化大革命風波,出版計劃被擱置了下來。隨後沈先生又被下放,但就算是在飽受屈辱的時候,在圖書資料散失殆盡的條件下,他依舊憑著自己的記憶為《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增補著資料。
這個即將填補中國考古史上一大空白的重大項目,可以說是沈先生後半生心血的結晶。而這部大作的命運也如同沈先生的一生般歷盡曲折,終成正果。
1981年,這部大作由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可算是了卻沈先生一大願望。
1981 年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和1995年日本京都書院出版的日本增補版
除了這本窮盡中國歷代服飾細節變遷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在文物研究領域沈從文先生還留下了《龍鳳藝術》、《花花朵朵 罈罈罐罐》等等著作,他的研究範圍涉獵極廣,成就驚人。
在文學方面,有汪曾祺繼承了沈從文先生的衣缽,而文物考古研究方面,沈先生也培養出了王?、王亞蓉等近代考古學上赫赫有名的大家。
王?、張兆和、沈從文與王亞蓉
有趣的是,當年中國百科全書選擇關於中國歷代服飾的詞條時,很多考古或者史學上的專家對選擇沈從文先生的研究成果作為標準頗有微詞。理由就是一個文學家,都沒有專業學過考古或者史學,怎麼可能得出有權威性的研究結論呢?
然而經過對比,以實物與文獻相結合的沈從文先生研究方法得出來的研究結論是最能服眾的,最終選擇了沈先生的研究成果錄入中國大百科全書詞條。
很多自恃專業而目光短淺的「專家」被狠狠打臉,真正的大學者,就算做的不是自己本來的專業,其治學態度及思想高度也註定了他能做到比很多所謂的「專家」更高一籌。
晚年沈從文與妻子張兆和
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先生於家中病逝。在他彌留之際,家人問他可有什麼遺言,沈先生答:「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想說的。」
半世從文,半世考古。他去世後姨妹張充和為他寫來輓聯:「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沈先生一輩子想說的話,都藏在他如浩瀚星海般的煌煌大作裡面了。
資料來源:
《花花朵朵 罈罈罐罐》
《中國服飾史》
《沈從文的後半生:1948-1988》
《以「物」見「文」,沈從文文物研究的成就和意義》
《沈從文的後半生 孤寂中,創造一條新路》
《沈從文的後半生與中國服飾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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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找尋自身缺陷的真相,把22名孤兒捲入了這個「魔鬼實驗」
※在量子計算機面前,幾乎我們所有的加密都形同虛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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