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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詩梵:命中的糖

該吃的時候還得吃點兒,就像犯得起錯的時候犯一點也無妨。我思量平凡人這輩子大多是功過相抵的,有的人老來大道至簡,也有人含飴弄孫,通透有通透的感悟,世俗有世俗的樂子,前提是——得能夠活到那麼老。且一天天把命中的糖吃完吧。

去年跟一個朋友喝茶聊天,談起帶孩子,她說自己管教得如何如何細緻,作為醫務工作者對口腔衛生原則性很強,孩子三歲多了,根本不知道糖是啥味兒。她是以略帶炫耀的語氣陳述的,而我當時腦子裡是一個問號加一個感嘆號。小孩愛吃糖應該是與生俱來的天性吧?口腔健康固然重要,但不給孩子偶爾嘗點「甜頭」是不是有點違反人性?

從來沒見過哪個小孩會對甜的東西無動於衷,我就是個從小頂能吃甜的人。小時候我晚上跟著奶奶睡,床頭放著一個鐵盒,裡面有奶糖、水果糖、巧克力蛋、金幣巧克力、江米條等等,一開始是我不肯乖乖睡覺,奶奶摸一塊出來塞我嘴裡立刻見效,後來發展到每天乾脆直接吃幾塊再睡。記得當年我奶奶一度在居委會當著一個什麼差,總在馬路對過院子里開會,我特別樂於跟她去,因為開會的時候桌子中間總得擺一盤什麼點心,夏天還會擺一碗冰棍,所謂冰棍其實就是冰格子里凍的白糖冰塊插上牙籤,清爽涼甜,深得我心。如此不分晝夜地吃,經年累月,我不知不覺成了一個滿口蟲牙的小胖子。

因為從小的這些毛病,我現在還有飯後「蓋蓋兒」的習慣,即吃完了鹹的得吃口甜的把正餐「蓋住」。餐廳里的套餐是很科學的,有吃有喝有甜點,但是在單位食堂吃飯就沒法一次完成了,於是埋下下午茶的引子。有時候「蓋兒」比下面的內容還大。去年冬天在南京玩,飯後跑到「藍老大」,別人都選擇性地點一份,我要了桂花糖芋苗、糖粥、赤豆酒釀圓子、糖藕各一份,同伴咋舌說吃不了,我說吃不了也要嘗,後來在她的幫襯下竟也沒剩什麼。

據說吃甜乃基因所致,英國《每日郵報》曾發文說得有理有據,體內多巴胺受體較少的人更容易對甜食產生興趣,吃甜能彌補釋放水平。這一點遺傳肯定來自我爸,小時候只有我爸會在家裡沒飯的時候帶我去老關家甜食店,吃玫瑰元宵,喝雞蛋醪糟、八寶稀飯。他下班回來的時候也經常帶給我一些「彩蛋」,不是自行車把手上插著一根糖葫蘆,就是進了門突然從身後「變」出一根鏡兒糕,有時候還會摸出一包「冬瓜條」或雞蛋糕之類。總之,自己不喜歡吃甜的人,是不會總想著給孩子買糖的,可見基因之說還真不是訛誰。

甜能安撫心境、抵抗抑鬱並給人以元氣,這一點比葯還強。秦可卿連病帶愁都成那樣兒了,卻說「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吃了兩塊,倒像克化得動似的」,竟還要吃。想吃什麼其實就是缺什麼,她正是需要棗泥山藥補血行氣,跟缺鈣小孩摳牆皮吃一個道理。不過,想必這糕應是又酥又細且入口即化的,後來我在幾處席間也吃過幾種同名的,然而不是過硬就是太甜,屢屢失望,直到有一次吃到三原產的包仁紫酥,碰唇即碎、細密無渣,雖是麵皮澄沙餡兒,卻更接近想像中秦氏所食的口感。

世間事皆呈兩面,有益處便有副作用。嗜甜的人,大概牙齒都不會太好。我換牙之前總捂著臉忍受牙疼,有一次險些挨上電鑽,不料正巧趕上兒童醫院停電,躲過一劫,就這麼耽擱著,直到恆牙漸漸萌出,竟然就這麼混過去了。成年後便沒那麼「好運」,牙科儼然就是個小型人間地獄,我歷經幾次根管治療,拍牙片、殺神經、抽牙髓……上盡了手段,之後也不得不有所收斂。

懷孕那年特別愛吃甜,偏偏看見《隨園食單》上有一段寫到陶方伯十景點心:

每至年節,陶方伯夫人手制點心十種,皆山東飛面所為。奇形詭狀,五色紛披。食之皆甘,令人應接不暇。薩制軍云:「吃孔方伯薄餅,而天下之薄餅可廢;吃陶方伯十景點心,而天下之點心可廢。」自陶方伯亡,而此點心亦成《廣陵散》矣。嗚呼!

既沒有具體描述外形、味道與做法,並且已成絕響,還要添油加醋一哭一嘆多事地寫出來,也是不懷好意。越是概括模糊越令人浮想聯翩,但終究無從找來,只得用冰淇淋店裡的下午茶套餐代替,三層銀盤上整景,不止十種,可謂炫爛,聊能解饞。隔三岔五過一回癮,查完血糖一上午忐忑不已,孰料護士下午打來電話通知一切正常,我反問她:難道不高?她愕然回我:您還想高啊!——或許真是代謝能力有別吧,呵呵呵。

直到一度啟用烤箱自己烤蛋糕才知道要放那麼多糖才會有甜味,加上年紀漸長,除去不再直接吃糖,對豪華蛋糕的熱愛逐漸過渡到樸素甜品,感到來自糖和奶油的甜比不上食材本身的甜,比如水果玉米(可惜傳說是轉基因的),再比如張愛玲在《談吃與畫餅充饑》中提到的一種「粘粘轉」,用來自她家安徽無為州田上的青麥粒做成,「沒有成熟飽含漿汁的青麥粒,下在一鍋滾水裡,滿鍋小綠點子團團急轉……吃起來有一股清香。」其實所謂「粘粘轉」是農人在五月青黃不接時「寅吃卯糧」的做法,等不及成熟就割下青麥,將麥粒舂後和著米粉蒸熟,暫御一時飢餓。經她描述倒成稀罕美食,看到這段我舌下每每溢出口水,所憾至今也沒有嘗過。

近年因牙齒及血糖故,甜食已然減了。卻對咸里的甜越發鍾愛。比如東坡肉煨入肌理的深沉甘醇,又如松鼠魚的老醋汁裹著松子的甜香,松鼠魚現在卻流行用番茄醬烹,撒彩色糖粒,我不大接受,總覺得這種酸甜過於淺表幼齒,屬於哄小兒之流。

畫畫的時候總在想一個問題:口味偏好和色彩感覺恐怕也是相連的?學生時代吃雙皮奶,芒果紅豆都加,一層層挖下去都是甜。現在更能體會大辣的姜撞奶,口感的柔膩如羊毫暈染,辛辣的刺激又如禿筆飛白。糖的甜是飽和度極高的顏色,年紀小的時候偏愛莓紅奼紫翠綠明黃,年長後開始覺得這些顏色太「生」,轉而選用比較熟的混合色,直到更偏愛「高級灰」,所有的顏色都是從墨里泛出來,或許有一天再高級一些就終於只剩水墨了。

前不久在朋友圈看到去年聊天的朋友晚上發了孩子在醫院的照片,我不免關切,原來是孩子在一個活動上吃到棉花糖便一發不可收拾,連吃了幾十坨,入夜嘔吐不止。看來長期「禁慾」導致的一朝「縱慾」更加來勢洶湧。該吃的時候還是吃點兒,就像犯得起錯的時候犯一點也無妨。我思量平凡人這輩子大多是功過相抵的,有的人老來大道至簡,也有人含飴弄孫,通透有通透的感悟,世俗有世俗的樂子,前提是——得能夠活到那麼老。且一天天把命中的糖吃完吧。

本文收入解詩梵《市井珠璣——老西安的文藝與煙火》

《市井珠璣——老西安的文藝與煙火》分為三部分。老西安:通過回憶作者在老西安成長過程中的點點滴滴,分享當下城市中的所見所聞,從不同角度反映出城市的變遷。小神仙:日常零碎的生活感悟,滲透生活哲理的敘述,記錄作者作為城市生活非典型普通一分子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狀態。好吃喝:通過對兒時美食的記憶及日常所食,描寫了多種地域美食,折射出對生活的熱愛。

作者簡介

解詩梵,西安人。80年代生。供職於陝西省美術家協會創作評論部。美術師、碩士。《貞觀》特約文圖作者、《吃喝玩樂》雜誌特約專欄作者、《知中》雜誌簽約畫家、《三秦都市報》簽約畫家。近年數萬文字、百餘幅畫作發表於各報刊,出版有長篇小說、詩文繪畫集、楹聯詩詞創作手冊等。出品有《無事小神仙》《貓說》系列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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