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文明的意志與中華的位置

2016年5月16日，易中天耗時80分鐘在北大作了一場有關文明的演講，題目為《文明的意志與中華的位置》。這篇演講實為36卷本《易中天中華史》的總序，他希望用《易中天中華史》最終來回答一個「三千七百年以來，我們的命運和選擇」的問題。

文明與野蠻的關係

文明來自野蠻。文明是對野蠻的改造。當年土匪攔路搶劫，這叫野蠻。現在分段承包，合理定價，統一收費，這叫文明。世界上任何民族在原始時代都是土匪，但最後發現野蠻行徑對自己不利，相反通過利人來利己才可持續發展。所以說，文明是對野蠻的否定和改造。

為什麼要對野蠻進行改造呢？為了更好的生存和發展。這就是文明的意志。

於是有了人類文明，而且有了帶頭大哥。因為文明是液態的，都有自己的泉眼，孟菲斯、蘇美爾、巴比倫、雅典、耶路撒冷，這都是文明的泉眼。如果文明的泉水充滿地涌流，它就開始漫遊、吸收、融合、交匯，然後形成文明圈。如果這個文明圈足夠大，超越國界和種族，這種文明就是世界性的。比方說當年的羅馬和漢唐，後來的伊斯蘭。

世界三大文明及歷史關係

人類文明分成世界性的和區域性或民族性的，不同文明圈的歷史地位、作用影響、責任擔當是不一樣的。當今世界的人類文明可以分為三個世界。第一世界的排序為西方現代文明、伊斯蘭文明、中華文明。第二世界是斯拉夫文明、印度文明、非洲文明、日本文明、拉美文明。其他的屬於第三世界。未來的世界，將是第一世界唱主角，大鱷是前三甲。

三大文明的歷史關係是什麼呢？次第輝煌。

先看中華文明。商周時期我們用眼睛看世界，因此商周文化絢爛多彩；春秋戰國我們用腦袋看世界，因此有先秦諸子，百家爭鳴；漢唐兩代我們用心胸看世界，因此有漢的強悍、唐的廣闊；到了宋元兩代叫有心無胸，中華文明投向外部的眼光開始往裡收，突出表現是禪宗的興盛，禪宗就是看內心世界；明代時代精神的代表作是《金瓶梅》，關注的就是床上那點事；清代更糟糕，時代精神到膝蓋了，最會做的事情就是下跪。

中唐以後的中華文明也不是一無是處。我們文明的軌跡是這樣的，從夏到商開始上升，到周、春秋戰國一個頂峰，然後掉下來，到漢唐又爬上頂峰，又掉下來，再一點點回升，然後掉下去，再回升，再掉下去，這叫起伏跌蕩的盛極而衰。這與制度有關係，周分權，秦集權，明專制，清獨裁，越來越差。漢唐宋元在集權和民權間找到一個平衡點，所以會這樣。

在中華文明起伏跌蕩由盛而衰的時候，伊斯蘭文明開始崛起並欣欣向榮，從公元622點穆罕默德在麥地那建國，到成為世界性宗教和文明，只用了一百多年，而且在公元1258年，蒙古人滅亡阿拉伯帝國以後，伊斯蘭文明沒有停住腳步。其根本原因在於他們先立教後建國，這是世界上的唯一。而且，伊斯蘭這個詞不但是宗教意識，也是信仰體系，還是社會制度、生活方式、文化形態，所有穆斯林都是按照伊斯蘭教義在生活。

伊斯蘭文明成功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皈依手續極為簡便，體現出來一種至任至慈的精神。《古蘭經》說，對於侵略我們的敵人應該奮起反抗，但不可以過分，不可以窮追不捨，不可以虐待敵人。伊斯蘭文明禮有一個詞「吉哈德」，以前都翻譯成聖戰，不準確，吉哈德的本意是奮鬥。事實上在伊斯蘭文明當中，為抵抗侵略而戰叫小吉哈德，奉主命成為安拉喜悅的人叫大吉哈德。封齋的習俗就是提醒每個穆斯林，世界上還有人在挨餓。穆斯林都必須繳納天課用於慈善。如果一個人因為挨餓而盜竊，本人無罪，追究當地政府的責任。伊斯蘭崇尚平等，到清真寺做禮拜，誰先去誰站在前面，誰遲到誰站在後面，與本人的身份、地位、財產毫無關係。在安拉面前人人平等。

伊斯蘭主張一夫多妻？實際上由於當時處於戰爭時代，男人少，女人多，先知才說如果有條件養活她們並能平等對待，可以娶二三直至四妻。一個虔誠的穆斯林如果真的娶了四個妻子，必須做到對每個妻子的態度一模一樣。因此在伊斯蘭國家很多人不會一夫多妻，因為做不到。中國古代的制度是什麼？一夫一妻多妾制，妻子一個，妾很多。妻妾是不平等的。

16世紀，伊斯蘭文明慢慢走向衰弱，原因是西方現代文明崛起了。西方現代文明至今六百六十年，是站在伊斯蘭文明上起跳的。當年阿拉伯帝國實施百年譯經運動，把古希臘的文明火種保留下來了，西方人是從阿拉伯人那裡接過火炬才創造了現代文明。但是西方文明一上來就勢不可擋，今天我們已經無法想像沒有西方現代文明的生活。西方文明成功的關鍵在哪裡？

伊斯蘭文明成功的關鍵是信仰，西方文明也是靠信仰。但是只有伊斯蘭文明才可以用宗教來命名，也只能用宗教名稱來命名，西方文明不能叫基督教，斯拉夫文明也不能叫東正教文明，拉丁美洲的文明也不能叫天主教文明，而且美國憲法明文規定國會不準建立國教。這是現代文明和伊斯蘭文明很大的區別。西方世界的政府也好，媒體也好，首先著力保護的不是宗教信仰，而是信仰自由。

信仰自由比宗教信仰更重要，因為自由是核心價值。西方文明的核心價值是什麼呢？獨立、自由、平等。人權、法治、共和、憲政、民主都不是。人權和法治是觀念，共和和憲制是制度，民主既是觀念也是制度。觀念體現價值，制度保障觀念。

中華文明的特點及利弊

伊斯蘭文明是由信仰產生了精神，西方現代文明是信仰的背後體現了價值。中華文明的特點是什麼呢？沒有宗教，沒有信仰。對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堅定不移的相信，就叫信仰。因為它超自然，你不能用科學實驗來證明，因為它超世俗，你不能用日常經驗來證明，怎麼辦呢？只能信仰，所以德爾圖良大教主說，正因為荒謬，我才信仰。

中國人信而不仰，仰而不信。什麼叫信而不仰？比方說我們也信玉皇大帝、土地公公，但是民間傳說全是拿這些人開涮。這和希臘人很相象，希臘神話中的主神宙斯最會幹的事就是泡妞、偷情，在希臘文明當中，宗教其實是藝術，希臘人也是沒有信仰。什麼叫仰而不信？拜，其實不信。上帝也好鬼神也好，到底存在還是不存在？孔夫子說，「不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祭祀的時候你就且當他存在，就那一會，這叫祭如在。老百姓則說信則靈，實際上是不靈就不信，靈了我才信。中國人如果有信仰的話，信仰的對象是沒有準的。這樣一種實用主義的態度和文明，怎麼可能產生宗教和信仰呢？

沒有宗教信仰的結果有利有弊。利在沒有信仰就可以容得下一切信仰。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都認為世界是主創造的，所有人都是上帝或真主的創造，但是人不知道自己是被創造的，犯下各種罪孽，怎麼辦呢？得啟蒙。誰來啟這個蒙？上帝和安拉不能直接啟蒙，因此派出使者，基督、耶穌和穆罕默德得到了上帝的啟蒙，因此有義務、有責任把上帝或者安拉的愛撒向人間，這就是普世情懷的產生。

問題在於，三種宗教都有普世情懷，都有宗教信仰，都有歷史使命，怎麼辦？這就是他們的問題。

相反，我們文明是沒有信仰的，這就好辦了，我就有一個開闊的胸襟。所以中華文明像水，什麼都可以進來，就有可能為世界不同文明的對話提供一個開放的平台，消除文明的衝突。真正的信仰一定是一神教的，而提供這個開放平台的一定是無信仰的。這是中華文明無信仰的好處。

無信仰的壞處在於核心價值觀不恆定，民族和文明就不能凝聚，更不要說成為世界性文明了。核心價值和核心價值觀重要到必須藉助神的名義，用神諭的方式把它說出來，這就是信仰的秘密。換句話說，信仰其實就是核心價值觀，而我們沒有信仰，因此沒有恆定的核心價值觀，只有階段性價值觀，比方說漢以後的三綱五常，改革開放之前的階級鬥爭，這都是當時共同認可的核心價值，並且適應於當時的經濟基礎，前者適用於小農社會，後者適用於計劃經濟，但是現在，經濟基礎變了，由小農變為計劃經濟，現在變成市場經濟，沒有適用於市場經濟的核心價值觀，中國人的錢是多了，但是魂魄沒有了，身強力壯，東張西望，錢包鼓鼓，六神無主。

自由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

怎麼辦？我的建議是找到全人類的共同價值。有全人類的共同價值嗎？有，因為有共同人性，比方儒家講仁愛，佛教講慈愛，基督教講博愛，伊斯蘭教講至仁至慈，拉赫曼、拉希姆也是愛。這說明愛別人和被別人愛，給予愛和接受愛，是共同人性。

既然有共同人性，就會有共同追求，共同理想，對於是非善惡，就會有共同判斷，共同判斷的背後，就是共同價值。自由就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各民族一旦進入國家階段，都會發明一個地方叫監獄，剝奪罪犯的自由。這就說明自由是共同價值。

獨立、自由、平等，都是人類的共同價值。這些共同價值就體現為文明的意志。文明的意志就是為人類謀求幸福，為人類實現共同價值，找到最合理和最可行，以及最不壞的途徑和方式。世界各民族各文明，為了這樣共同的追求在進行自己的探索，我有16個字的說法，共同追求，各自實現，文明求同，文化存異。

《文明的衝突》認為冷戰以後，世界格局將由意識形態的衝突變成文明的衝突，我不完全贊成。所謂文明衝突的背後其實是利益的衝突，不是文明的衝突。而且即便文明發生衝突，也可以消滅這個衝突，源自人類文明有共同的價值！

中華民族現在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一方面作為無信仰的文明，有責任為全球文明的對話提供一個開放的平台，擔負起天下興亡；另一方面，由於我們無信仰，應該找到全人類的核心價值觀，找到我們文明自己的實現方式。我們有必要反躬自己，發現自己，只有知道自己從哪裡來，才知道自己往哪裡去，才知道該怎麼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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