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黃色畫家」的一生
1947年,丁亥。
這一年,周有光和張允和從上海出發,要開始「繞地球一周」行動;這一年,桑弧的《假鳳虛凰》因為被理髮協會投訴而正在重新剪輯;這一年,上海人排隊軋鬧忙,看所謂「連體嬰」展覽;這一年,歷史學家顧頡剛在日記里抱怨:「理一次髮,兩萬元矣,實四毛也。」十月,「米一石超出八十萬」,龍頭細布從九月的「每匹五十六萬」,漲到了「八九十萬」。
這時的顧頡剛還想不到,等到了1948年年初,理髮已經漲價到七萬了。
上海灘的物價似乎高得離譜了。據《大公晚報》1947年7月30日的報道,100元「法幣」在1937年能買2頭大牛,到1940年只能買1頭小牛,1941年只能買1頭豬,1943年只能買1隻雞,1945年只能買1條魚,到1947年只能買三分之一根油條了。
也是在這一年,一個四十而立的畫家,要做一個抉擇。
妻子染上了肺癆,子女要上學,岳母需贍養,一天一漲的物價,令他無力承擔整個家庭的開支。怎麼辦?
他悄悄治了一方印:「寧天下人負我」。
然後,他接受了來自上海長江銀行經理周葉華先生的邀請,開始創作《金瓶梅》系列的小黃畫。
畫價為一兩黃金三張,當時,黃金是硬通貨。
這時的他,大概想不到,自己的名字將和這套《金瓶梅秘戲圖》永遠聯繫在一起。
他叫胡也佛。
* * *
胡也佛的原名叫胡國華(一叫國華感覺好正義),餘姚人。
十歲的時候,胡國華出嗣給擔任女校校長的嬸嬸。讀到初中三年級,因為英文不及格未能畢業,每一個浙江少年都有著一顆「闖蕩上海灘」的雄心,胡國華便隻身來到上海。
他考進上海美術專門學校西畫系,兩年後轉新華藝術學院。學習期間,為了生計,他常去「替白俄老師代筆在法國總會畫壁畫掙幾塊大洋貼補」,這段經歷,後來在他的繪畫里,常常能見幾筆。
1927年,19歲的胡國平考進了南京國民政府總政治部,我們可以叫他國平上尉。國平上尉的仕途蠻順的,第二年就變成了國平少校。胡國平之子胡南洲先生回憶,國平少校當時擔任蔡公時的副官,和蔡一起去濟南與日寇交涉,「五月三日蔡被殺害,我父中流彈跳窗脫險」,這一段頗似傳奇,但並未見於其他資料。蔡公時先生被日軍虐殺一案,史料中說只有一人(勤務兵張漢儒)逃出,後亦有研究者說有六人生還,不知胡國平是否在其中。
也許因為大受刺激,國平少校在1929年脫下戎裝,從此專業繪畫,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胡若佛。
我覺得這個名字起壞了,為啥呢,我們往下看。
胡若佛在上海商務印書館,與潘思同、張令濤一起主編《兒童畫報》。安定的生活沒過幾年,因為抗戰,商務印書館停辦《兒童畫報》,胡國平和張令濤一起被辭退,這對難兄難弟估計想不到,幾十年之後,他們的名字又要被綁在一起,繼續為小朋友們繪出嫵媚的蜘蛛精、英武的扈三娘、鞠躬盡瘁的楊老令公……
失去工作的胡若佛開始了被迫創業,在幾年間,他開過照相館,經營過糖果店,做過連環畫出版社,全部失敗,積蓄也幾乎殆盡。
這時候,中國畫的市場比較好,為了生計,他開始學習中國畫,給自己又起了一個名字,叫胡也佛。
他的畫室名叫「大空堂」,很容易想起張大千的「大風堂」,據說,這是因為他崇拜大千居士,起名「大空」,一來錢袋已空,二來「色即是空」,既然「若佛」「也佛」,不空怎麼行?
他確實崇拜張大千,張大千對他也青眼有加。茅子良先生在《補說胡也佛七事》一文中曾經回憶,抗戰勝利後,有人跟胡也佛訂購人物冊頁,花去「小黃魚」六十根。買回來之後有點不篤定,怕吃虧,於是找到張大千,讓他看看,值不值。
>>張大千看後,說「值!」接著問:「也佛誰?」「胡也佛。」張大千說:「這,畫得好。你去問問他的老師是誰?」不久此人來回復張大千:「胡也佛學過西畫,專門臨習珂羅版圖冊上古畫。他說,阿拉(我)老師是珂先生。」張大千說:「你叫他來玩玩。」
不過,胡也佛一開始畫中國畫,市場並不好,因為年輕筆力弱,繪畫作品題材中規中矩,參加展會,畫作大多滯銷。幸而有一位姓汪的畫商,對胡也佛頗為欣賞,長期訂購作品,「一天一張六尺中堂」,胡南洲說,從此父親每日作畫——
「從鳥叫畫到鬼叫」(胡也佛語)
這幾乎成了胡也佛每日生活的常態,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亦如此。
他畫畫的房間,只有15平米,中有一塊幕布,隔成前後兩部分,前半部為畫室,吃飯會客亦在此處,夜裡,這裡是胡南洲和姊姊的地鋪;後半部為胡也佛夫婦的卧室,有一衣櫃,並有雜物若干。
在這15平米的空間里,胡也佛開始了難以啟齒的「春畫」創作。
* * *
畫小黃畫這種事,從古到今,畫家們都不認為是正途,但是為生計,小黃畫往往能賣出高價,比如《紅樓夢》里,薛蟠就跟賈寶玉炫耀自己有唐寅的小黃畫。
胡也佛的小黃畫,一張要畫兩個月,為什麼呢?
因為他畫得精,哪怕是黃畫,也是藝術。
當時的上海很流行海派chun宮,繪畫水平頗為粗糙(為了和諧我不放圖了),但胡也佛的畫作,就是良心之作了。李志遠先生曾經就2010年嘉德拍賣上的一張《金瓶梅秘戲圖》做了詳細分析,頗為精彩,我引用摘錄部分:
>>首飾盒裡的珍珠項鏈剛剛取下放入盒內,盒蓋都來不及蓋上,見了面也挺急的!最細膩的描述還有在梳妝台下面放著一個用團錦包裹的禮品盒,疑似西門慶拿來的見面禮。哈哈,我瞎猜的。圖上嵌兩方印章「也佛」「寧天下人負我」,後面的印文是曹操的處事哲學名句的前半句,後句是「我不負天下人」。也佛的簽名藏的很深哈,找找看!——李志遠《驚世駭俗的金瓶梅——另類解讀胡也佛》
>>圖中最重要的傢具就是兩個男女主角「戰鬥」的地方,學名「架子床」,又稱「拔步床」。床身上架四柱四桿,背設三面欄杆,迎面有門罩,床下有腳踏。是古代富人家常用的寢具,明代最典型,用料講究,做工精細。大多有精美的雕刻和彩繪。圖中的床眉上彩繪三種圖案,「游龍戲鳳」「荷塘浮萍」「雙雀鬧春」。作者的簽名「也佛」也隱藏在一個浮萍的下面,見下圖————李志遠《驚世駭俗的金瓶梅——另類解讀胡也佛》
按照李志遠先生的思路,我又仔仔細細地看了這張畫,結論就是,簡直可以每天拿出來看一百遍,每次都有新發現——
看男女主人公的鞋履,從鞋子的疊壓次序來看,顯然是男主先脫掉了女主的三寸小金蓮,看看這對金蓮究竟有多小。
澡盆擱在地上,乃是帶靠背的坐浴盆,大約男女主之前還洗了一個鴛鴦浴,洗浴場景頗為香艷,否則,怎會有倒在地上的汲水木桶,和凌亂隨意擱放的浴巾……
李瓶兒善於女紅,還承諾要幫西門慶的小廝玳安做鞋子,於是,胡也佛在梳妝台下,畫了李瓶兒做針黹紡織的笸籮,尺子剪刀零碎布還有未完工的鞋子,甚至還有一本衣服樣子——
這種畫法,用今天的話來說,真是「良心賣家」。
畫著為稻粱謀的小黃畫的胡也佛,骨子裡,當這些作品是藝術,並不糊弄,甚至用心良苦,所以,買家甚眾(大家也是識貨的),據說一時間,連仿冒者都有,胡南洲說,當時還有小報,報道胡也佛「筆潤很高,以金子計價的,為了要繪極細的線條,眼睛已高度近視……」,但實際上,胡也佛雖然要繪「鐵線遊絲」,眼睛卻並不近視。
在買家當中,有一位叫陳在新的海鹽人,曾經和胡也佛均在商務印書館工作,1947年任上海市畫人協會理事會理事,他「專事收藏」小黃畫扇面,到1950年,已有一千多件。
這些扇面在新社會當然屬於糟粕,很快葬送了陳在新,也連累了胡也佛。
不過,陳在新估計沒有想到,檢舉揭發的,是他的兒子陳紓。
* * *
根據陳紓的揭發,在陳在新的一千多柄扇面里,有兩件是胡也佛的(據記載,每把黃金十兩)。
其實,胡也佛從1949年開始,已經不再畫小黃畫了,他本懷著一顆赤誠真心,歡迎新政府,因為自己成為了一名人民的職工,不需要再用那方「寧可天下人負我」的印章。在填寫履歷表時,他老老實實寫自己是「地主」,其實土改時,嬸母遺留下的房子已經統統分給鄉民。這個烏龍的地主成分,一背就是幾十年,直到文革結束,才被糾正,成為「自由職業者」。
而陳紓的揭發,則讓這個烏龍地主罪上加罪,1952年,上海公安局北站分局對胡也佛的處理是「按解放前民事案件免予處理,但畫稿原件需全部收回上繳銷毀,具結今後不得再畫。」這確實屬於寬大處理,胡也佛感激涕零,親自到各買家處,要回自己的畫作,這其中也包括他的知音銀行家周先生,據說「周先生客氣而無償的交還」,這一舉動,胡也佛一輩子銘記感恩。
在這之後,他真的不再畫小黃畫,連人物工筆也少得很。胡也佛不見了,我們又看見了畫連環畫的胡若佛,和張令濤一起。據說,張令濤負責畫情節,胡也佛則畫人物,我最愛胡也佛筆下的女人,個個艷若無骨,嬌媚得水滴滴,嗲到骨頭裡,畫了連環畫,這種柔媚,便只能在那些妖精的線條中看出,實在是十分可惜——
「文革」一開始,胡也佛立刻受到衝擊,批鬥一百多次。這也是意料中事,黎魯在《連壇回首錄》中回憶說,胡也佛和人交往,往往天真,「他常穿一套高質量的絲綢短上下衣,不怕露富」。他和朋友之間,常常說自己藏了金條,所以一抄家,馬上找到了他煤球堆里「小黃魚」。
不過,這就是胡也佛。據說,在文革開始之前,他在朵雲軒,分配在勾描分版工作。組裡有一對郁姓姐妹,常常批評他解放前畫小黃畫,平日閑聊,言必稱「阿拉先生張大千」如何如何,他聽了不以為然,輕聲說:
「阿拉先生珂羅版。」
他寫檢查,說自己很認真追繳過畫過的小黃畫,可惜有好多都被資產階級都到海外去了,好,畫小黃畫不夠,又多了海外關係,罪加一等!
從此,他更少說話,也不交際,胡南洲說,父親常常自言自語,內容為假想與人交談時的對答。
他送給學生呂清華一本連環畫《蔡文姬》,在扉頁上「胡也佛繪畫」五個字後面,只毛筆寫了一個 「贈」字,為的是怕別人說他「毒害青年」,鼓動學生走「白專」道路。
他有時候戲謔,說自己有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終年要穿鋼絲馬甲,結果下放到西郊華漕「三搶」勞動,「傷筋動骨」,腰痛反而好了,鋼架丟脫,不再用了。這當然是寬厚之語,但即使在此期間,除了生病和勞動,他每日仍在畫畫,每天早上四點到晚上十點,臨宋徽宗《千字文》、懷素《自敘帖》。
尼克松訪華,上海書畫社安排了胡也佛和於濂元去國際飯店山水畫,當然不可署名,但好處是管吃住,開小灶,據說胡也佛特別開心,「所畫山水二尺大小,房間布置用」。這一對國家有功之舉,也讓胡也佛倖免於「黑畫」批鬥。
1980年,胡也佛患上肺癌,去世之前,他仍舊創作,只因手抖,不能寫字,於是只蓋印章。畫得不滿意的畫,都被他扔到廢紙簍里,他堅持不肯自稱畫家,而定論自己為——
一個「畫匠」。
*文中部分圖片由陳東陽、鍾志森二位先生提供,特此致謝。
*參考文獻:
1、胡南洲,《胡若佛小傳》,蘋果日報
2、茅子良,《記海上畫家胡也佛》,《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1年12月18日至2012年1月8日連載
3、茅子良,《補記胡也佛七事》,東方早報http://www.qstheory.cn/wh/whsy/201308/t20130805_255997.htm
4、董橋,《胡也佛的女人們》,蘋果日報
5、李志遠,《驚世駭俗的《金瓶梅》——另面解讀胡也佛》,雅昌網https://blog.artron.net/space.php?uid=41620&do=blog&id=651148&page=1#content
6、黎魯,《連壇回首錄》,上海畫報2005年出版
山河小歲月
(ID:shxsy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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