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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和他們的「金主爸爸」以及歡喜冤家

陳丹青老師近年在藝術科普方面建樹豐碩,影從者眾。本人就曾經聽從他的指引,在佛羅倫薩的街巷百轉千回地尋找安吉利柯的壁畫,終於在那個小教堂通往二樓的樓梯上,看到被丹青老師盛讚的「天使報喜」。陳老師不止一回分享過他第一次見到大衛的屁股時的驚喜,但他也說過,自己再也不想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達?芬奇這些大咖了,「因為他們被談論得已經太多」。

他可以信口開河 你不能信以為真

確實,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讚美,安吉利柯這個多名我會修士畫家在文藝復興群星璀璨的藝術家中極容易被忽略。在有限的出遊時間內,一個普通的文藝愛好者也很難把那個小教堂列入行程。在佛羅倫薩這個文藝復興之城,當人們被絢爛、崇高、偉大、壯美的人間傑作連番轟炸之後,安吉利柯確實可以讓我們重拾質樸平淡本分的美。但倦怠甚至煩膩「三傑」這種事,陳先生這樣的專業人士說得,吃瓜群眾信不得。就像魯迅也曾很激烈地主張年輕人人根本不要讀中國書,一本都不要讀,這種調調,其實有點像「悔創阿里傑克馬、不知妻美劉強東」,只有真的讀過、有過的人才可以這麼信口開河,我們聽聽笑笑就好,若信以為真,你是不是當我傻?

何止要讀,還要精讀。

《米開朗基羅與教皇的天花板》、《布魯內萊斯基的穹頂和聖母百花大教堂的傳奇》這兩本書的作者是同一位:英國人羅斯?金。正如書名所示,它們分別講了兩位偉大的藝術家和他們有如神助的藝術傑作。就某一件作品進行精細解讀,國內這樣的書也有,比如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敦煌的第254窟,都有圖文並茂的書籍出版。但羅斯?金的寫法略有不同,他不止於精微生動的藝術導覽,還將其置於更大的時空背景中。於是,藝術品與藝術家跳脫出了藝術史的範疇,藝術與宗教、權力與個性、恐懼與僥倖,偉大與卑微……見眾生,見天地。

《布魯內萊斯基的穹頂》

作者: [加] 羅斯·金

我永遠不能忘記走進梵蒂岡西斯廷禮拜堂舉頭仰望時的感受——儘管此前已經無數遍地看過「創造亞當」的複製品,儘管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摩肩接踵,儘管見慣不驚的工作人員機械麻木又大煞風景地用喇叭勻速放送「請安靜!」,但是,當乘風而降的上帝伸出祂的右手,健美而柔弱的人類始祖亞當伸出他的左手,兩隻手輕輕相觸,那個剎那,眼前洶湧的人群、嘈嘈切切的人聲瞬間自動虛化淡出我的感官,背景音樂自動浮現,那是理查德?施特勞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般恢弘遼遠壯美崇高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世界名曲一百首

Classical Artis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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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開朗基羅之前,從來沒有人知道,上帝是以指尖「過電」的方式賦予了人生氣,新誕生的亞當 「身體無比優美、奧妙、機敏、不朽,散發出熠熠耀人的光彩,因而無疑比太陽還要耀眼。」瓦薩里嘆服道:「如此美麗,如此神態、如此輪廓之人,彷彿是至高無上的造物主剛剛創造出來,而非凡人設計、繪製出來的。」

《米開朗琪羅與教皇的天花板》

作者: [英] 羅斯·金

是的,米開朗基羅和他的《創世紀》確實已經被過度談論了,可是,當你真的立在那個觀者如堵早已無莊嚴虔敬可言的地方,抬望眼與那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形象交接,啊,它!就是值得萬萬次的矚目,萬萬次的讚美,萬萬次的談論。

《創世紀》

瓦薩里為米開朗基羅立傳,開宗明義:他是上帝在人間的代表,上帝派他下凡,是為了讓世人了解繪畫藝術的完美。

狂人總是成雙對:天才與強人

現在我們經常能看到一些人半真半謔地吐槽「金主爸爸」如何變態,自己如何「狗舔」,或許,幾百年前的羅馬教皇尤利烏斯二世與米開朗基羅才是世界上最奇葩的甲方和乙方。

依米開朗基羅的個性,他只愛用鎚子和鑿子對付石頭,做偉大的雕塑家,他根本就瞧不上畫家。可是,你想接A項目,偏不,他就和你簽B項目,還告訴你,你完成B後,我就把A交給你,然後開出一個誘人的價碼,讓你不得不接受。而且像許多可惡的老闆一樣,他會把另一個同類項目同時承包給與你等量齊觀的競爭對手,然後呵呵捻須而笑,欣賞爾等抓耳撓腮殫精竭慮你追我趕的喜人局面——當米開朗基羅在高高的腳手架上艱苦工作,顏料滴了一臉一身的時候,就在幾十米開外的地方,拉斐爾也在牆上奮筆描畫。

米開朗琪羅自畫像

米開朗基羅在自己的作品未完成的階段,不允許任何人偷窺,教皇也不行。書中記錄了這樣一件事:

有一晚教皇溜進禮拜堂想看看工程進度,早有懷疑的米開朗基羅躲在腳手架上,一看到有人侵入,拿起木板就朝那人頭上砸。尤利烏斯倉皇逃離,醒過悶來的米開朗基羅連夜逃回佛羅倫薩。

尤利烏斯二世是一個強勢的教皇,但他對米開朗基羅這個滿身怪癖的天才真可謂雷霆雨露軟硬兼施。他給他寫信,勸他趕緊回來幹活兒的時候,那連哄帶勸的遣詞造句簡直像一位老母親,但他也曾因為這個「熊孩子」的拖延癌和放肆的言語而持棍痛毆之。這位教皇的力氣可是不小,他聽到前方戰事傳來好消息時,會猛拍下屬肩膀(那可不是什麼和平的世紀,教權與王權的較量殘酷、膠著而漫長,兵戎相見是常事),幾巴掌下去,會在他們身上留下「關愛的印記」,據說靠近他得先穿上盔甲。

拉斐爾畫的教皇尤利烏斯二世肖像

有一次,他又被米開朗基羅氣得七竅生煙,身旁一位主教好心寬慰,大人不記小人過,搞藝術家的嘛,任性無知嘛,諸如此類。誰曾想,這位教皇對米開朗基羅有一種「我可以一天罵他八百遍,但你說一句也不行」的奇特心理,立即向這位主教怒吼:「你滾出去,滾得遠遠的!」驚呆了的主教半天沒動窩,被教皇侍從刺了幾下,才屁滾尿流落荒而逃。

我們對天才很容易有兩種刻板印象:一,他們都是橫空出世的;二,「公爵成千上萬,但貝多芬卻只有一個」。殊不知,因緣具足才能水到渠成。偉大藝術的誕生也要有物質基礎,往往需要權與錢的庇護與助推。教皇的天花板如是,聖母百花大教堂的大穹頂也如是。何止,放眼全世界,皆如是。

沒有教皇,米開朗基羅當然仍是了不起的米開朗基羅,但不會是我們今天所知道的這個分別在繪畫與雕刻兩個領域都創造了驚天成就的人傑;而作為人類偉大天才的贊助人,尤利烏斯也因此而青史留名。就像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雖然他們作為金融家族的功業早已灰飛煙滅,甚至從血脈上講也早已絕嗣,但因為資助了那麼多偉大的藝術家、科學家,「美第奇」這個姓氏永遠與多納泰羅、米開朗基羅、吉爾貝蒂、波提切利、布魯內萊斯基、伽利略這些光輝燦爛的名字相連,永遠與佛羅倫薩相連,永遠被銘記。

王不見王:天才與天才

不是冤家不聚頭,羅斯?金在這本書里,都給兩位男主角搭配了一個相映成趣的「男二號」,「穹頂」中給布魯內萊斯基「配戲」的是洛倫佐?吉爾貝蒂和他的助手喬瓦尼?達?普拉托建築師菲利波,「天花板」里則是拉斐爾。嫉妒有時讓他們變得醜陋,但他們又彼此激蕩,從而在卓越之上更卓越,偉大之上更偉大。

拉斐爾是英俊的,米開朗基羅是醜陋的;拉斐爾優雅潔凈,米開朗基羅邋遢骯髒;拉斐爾隨和熱情,米開朗基羅孤僻自我;拉斐爾喜歡前呼後擁,米開朗基羅一向獨來獨往;拉斐爾筆下的女性柔美動人,米開朗基羅筆下的女人卻像男人一樣肌肉發達,只是胸前多了兩塊突起——據說他從來不用女模特兒,至於為什麼,世間早有許多匪夷所思的解讀流傳。

拉斐爾自畫像

有一次在聖彼得廣場兩強相遇,「你跟著一群同夥,像個流氓。」米開朗基羅譏笑道。「你獨自一人,像個劊子手。」拉斐爾回敬。更多的時候,兩人各在梵蒂岡的固定角落活動,王不見王。

而布魯內萊斯基和喬瓦尼「互撕」的方式在我們看來堪稱高冷怪:十四行詩寫起,你罵一首過來,我罵一首過去。

可是,拉斐爾在他最著名的《雅典學園》,把米開朗基羅畫了進去。就是畫面左前方那個獨自落寞坐著的哲學家——沉思者。這個人物一般被認為就是說出「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畫中其他哲學家全是赤腳,身著袍服,只有他腳穿皮靴,上身是腰部繫緊的襯衫。鼻子大而扁,一些藝術史家認為這個人物的形象正是米開朗基羅,是拉斐爾在看過西斯廷拱頂畫後將他畫進自己的濕壁畫中,以此致敬。

拉斐爾《雅典學園》中的赫拉克利特

他們確乎是大不同,可是,風雲際會,他們一個成了秀美的班頭,一個成了壯美的領袖;而以詩對罵的那二位,在建築學上的諸多發明,領先了同行幾個世紀。

在他們的成就面前,我們唯有歡喜讚歎:何以在某一些時刻,「傑出」會突然井噴式地誕生?又為什麼,在平庸的時代,我們不得不忍受色色都平庸。

幸運的是,生而為人,我們居然可以看見。

——真的很幸運,1522年1月,教皇哈德良六世履新,他就對於禮拜堂拱頂上那麼多的裸體十分不爽,覺得在這些人物下面主持彌撒很不舒服,因此一度揚言要將濕壁畫全部打掉。還好還好,他上任18個月就死了。不過,有一些傑作就不那麼幸運了,比如蹲踞在金字塔前面的斯芬克斯,讓拿破崙的軍隊轟成了塌鼻子;被粗暴鏟走的克爾孜洞窟壁畫到底還是毀於二戰的轟炸;站立千年的巴米揚大佛化作了齏粉。

「共識」來得不容易,也從不堅固。所以,每次看見美好,都應心存感激。

文| 得得

本文刊載於2018年11月16日 星期五 《北京青年報》B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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