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是人體的保鮮膜,而人體早已走在腐爛的路上
展覽:遇見未來的方式——南京?2018一分鐘影像二十周年特展
時間:2018年10月26日至11月25日
地點: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
一個人在自己背部澆上了汽油,他點燃了自己,在火尚未燒到眉毛的時候,他一轉身便跳進了一條河裡,火就滅了。其實並沒有燒太長時間——可能不超過一分鐘——但是他做出奄奄一息的樣子,好像他經歷了人類歷史上的所有大火一樣,鏡頭對準他的面孔,他的眼睛閉著,他很痛苦,好像他已經在這樣一場儀式表演中犧牲了自我。
這自然是假的,這只是拍攝需要。我沒看懂這個視頻中他想要表達什麼。無疑,要完成這項拍攝他需要事先選好河流——而且河裡得有水。如果他選的是一條幹涸的河流,可能會說明更多問題,比如人類對於環境的破壞,最終會導致自取滅亡的災難——只是這樣的話,他自己可能就會成為第一個犧牲品了。為了拍一條視頻,犯不著犧牲這麼大。
你可以在南藝美術館的現場看到許多類似的視頻。比如還有個傢伙在玩火,在一個黑夜裡,他點燃了類似煙花的東西,站到了一輛汽車的頂端,他把煙花旋轉360°又旋轉360°……他可能轉了有一分鐘的時間。這會讓人想起某些慶祝豐年的儀式,人們在黑夜裡舉起火把,並轉動火把,一圈又一圈。但是在視頻當中,這個男人大概沒有什麼好慶祝的,因為是夜間拍攝,我也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沒覺得他做的事多有趣,也沒覺得他做的事多無趣。但我無疑是記住了他。可能因為我覺得他很愚蠢,愚蠢到有點好笑了,所以我記住了他。
以上只是南藝美術館《遇見未來的方式》影像展覽中成千上萬個視頻中的兩個,它們自然不能代表全部,你自然可以說它們是另類,但你也可以說它們可能就是這次展覽的主題之一。這次展覽是荷蘭一分鐘影像的20周年慶典之一。「一分鐘影像」是一個藝術項目概念,它一旦提出就得到了許多人的響應(在中國,也不乏類似的模仿),所以聚合了大量的來自世界各地的一分鐘長度的視頻,並成為人類影像的一個資料庫、檔案館、博物館、展覽館。在現場,你看到的將是這些視頻的集合剪輯,是經過第二次加工的。它們多多少少算是被歸類了,但是對每一個短視頻你也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每個短視頻都能讓你有一些思考,與其說你在看別人表演,不如說你在用影像喚起你的回憶,你在被每一個視頻衝擊到的時候,你所得到的都是自我的投射。你平庸,視頻就無聊;你情感豐沛,視頻就五花八門;你是哲學家,看過視頻之後,人類世界的真相就會朝你傾瀉而來。
在現場你可能會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壓抑感,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孩子走進了「潘神的迷宮」,一種神秘的氣氛會將你攫取。我想,這可能是因為展覽現場的燈光太暗(其實根本就沒有開燈)。是啊,你在看電影的時候,還會開燈嗎?在「關燈」的狀態下,你更容易得到一種融入感。
但是這些畢竟不是電影(一種虛構),每個視頻都是真實的,都在訴說著各個地方的人類的故事,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人生,他們的關切,他們的思索,以及他們的身體。走進這片短視頻之林,你如同走進了人類的身體內部,你看到了五臟六腑,你看到了皮肉骨血——總之關於人類的一切你都會看到。關於人類的未必都是美好的。要是現在還是人文主義時興的時代,你會在類似的人類藝術產品中看到力量與美,看到大衛和維納斯,但是文藝復興已經是好幾百年前的事情,經歷了二十世紀的陣痛、革命、戰爭、核威脅、冷戰、平權運動等等,你還指望人類這樣單純——要麼服膺上帝,要麼盲目自愛——那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
展覽中那些富有現實感的東西,比如其中一組青年題材,你會感覺到真誠,真誠總是能讓人感動,通過影像你能夠理解一個地方一個社會的關切、人情、處境甚至未來,一個很短的視頻就能夠說明這麼多很本質的東西,這絕對是影像的力量和價值。你像是在看紀錄片一樣,讓?魯什的那一套理論在這裡還可以運用。
但是當影像不再拘泥於現實中的點滴的時候,語言——口頭表達——不再重要的時候,另外一種語言——鏡頭——佔據屏幕的主角的時候,你會感到一種深深的憂慮感。這種感覺會帶領你走進一個看不見邊緣的人類未來。那是一個無法逃避的未來,就好像非常流行的《人類簡史》那本書所說的,人類最終因為自己的發明而成為淘汰品;人類的未來就是沒有人類。在某一個視頻中有一個鮮明的隱喻,二進位的數字扭曲成了一個人的形狀,繼而又分散成二進位的數字,它告訴我們,人也在被編碼,人也會被編碼,人也是一種編碼。上帝不就是那個調皮的程序員嗎?
在科學幻想領域,這是一個已經被討論了無數次的問題,比如電影《黑客帝國》就在探討這個問題。一個科幻作家曾經提供這樣一個觀點,我們現代人所拍攝的所有照片和視頻會成為一種負擔,這些東西本身會有怎樣的旅程我們不能知道,然而它們無疑要比我們自身活得更加長久。是啊,想想你自己吧,你一天要拍多少照片,自拍,或者拍別人,這些東西當你死了會跟你一起火葬嗎?不會。這是一個讓人警醒的問題:當我們的影像比我們活得更加長久的時候,「我們」自身又意味著什麼?
影像數據長生不老的無限特性,恰好是我們自我有限性的反照。這很難講不是一個悲劇現實。舉個例子,這就好像你某本書里還藏著你的初戀小男友的帥照,幾十年後再看到小男友本人,卻怎麼都不能把照片中的帥小伙和眼前頭頂禿了、肚子挺了、眼睛小了、個子縮了的傢伙聯繫在一起了。影像是人體的保鮮膜,而人體本身早已經走在腐爛的路上。
可當你頻繁地播放某一個一分鐘視頻的時候,你會發現人類的最大問題——循環的陷阱。你會發現視頻中的人實際上是困住的,就好像我們在現實中也是被困住的一樣。他們被困在那一分鐘里,並且永遠被困在那一分鐘,沒有辦法改寫,沒有辦法突破,沒有辦法做出一點——哪怕一點點——不一樣的東西。我們則被困在我們生命的時光里,在循環中自我消磨。社會學家周曉虹稱之為一種文化反哺,當你小的時候,你不會穿鞋子,父母教你穿;當他們老了,他們不會玩微信,你則耐心教給他們。文化反哺的內容可能有所不同,但是形式上看,仍然是一個循環。就好像那個「放羊」的段子里說的那樣,放羊是為了掙錢,掙錢是為了娶媳婦,娶媳婦是為了生娃,生娃是為了放羊,一代一代如此循環往複,實在是令人絕望啊。
但是知行合一的王陽明大師告訴我們,凡事想到了也就不難做到,二者實者是統一的。魯迅說,在一間要悶死人的鐵屋子裡,註定是要悶死,還不如不叫醒那些人呢,有人反對說,那麼叫醒這幾個人說不定能把鐵屋子打破呢,魯迅也只好承認希望還是要有的。我們也得說,知道人類的被困的、必死的命運了,就總還有打破僵局的希望。這不,好多新聞報道說,到未來的某一年人類就可以長生不老了——真是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啊。
策展人陳瑞說,這是一個「刷」的時代。但是當你「刷」這個展覽的時候,你很難會像刷抖音視頻那樣快樂。當抖音佔領了宇宙,人類怕是只會更快更徹底地消失;但是當你看到一分鐘影像的時候,你只會警惕那個註定會消失的現實——儘管警惕了可能也沒有用。
文| 劉婷
本文刊載於2018年11月16日 星期五 《北京青年報》B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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