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就要滅絕了,尋找備胎刻不容緩
1989年夏,植物病理學家蘭迪·普洛茨(Randy Ploetz)收到台灣寄來的病原樣本,在其中,他發現了前所未見的香蕉病原。基因檢測顯示,那是尖孢鐮刀菌的熱帶4號小種(簡稱TR4),它生活在土壤中,不受農藥影響,通過剝奪水分和營養供給,殺死香蕉作物。
TR4隻感染一種香蕉——香芽蕉。世界上的香蕉品種有1000多個,但出口市場完全是香芽蕉的天下。巴西的蘋果蕉果小、肉實、味澀;而作為馬來西亞菜中的常客,南華蕉的果實更為短粗,甜度更高。但是,沒有哪個品種比香芽蕉更吃香。在全球香蕉總產量中,香芽蕉佔了47%。根據聯合國糧農組織的數據,這相當於每年5000萬噸的香芽蕉,佔全球香蕉出口的99%。
雖然大行其道,但就基因而言,香芽蕉卻是作物中的異類:它有三組染色體,無法實現有性生殖,只能自我克隆。也正因此,它成為規模化種植的理想之選——整個種植園內,對於所有香芽蕉對農藥的反應、果實的成熟速度以及每株作物的產出,種植戶都瞭然於胸。香芽蕉植株較矮,在風暴中不易倒伏,也便於噴洒農藥,而且能保障高產。
如今,香蕉出口商已建立起一套系統,能讓一種熱帶水果輾轉千里之後,比如來到英國超市的貨架時,依然只賣每公斤1英鎊不到。這種統一性提高了香蕉商的單位植株利潤。在此基礎上,一個每年80億美元的出口產業誕生了。
澳大利亞達爾文附近的香蕉園內,香蕉植株已被TR4侵染。為防止疾病傳播,該地已被劃為生物隔離區。
恐怖的TR4:所到之處,不留活口
香芽蕉並非一開始就是主角。上世紀50年代以前,歐洲和美洲最青睞的是大米七香蕉,它肉質更軟,味道更甜,是當時出口市場的主導品種。大米七香蕉皮厚,耐顛簸,能經受住橫跨大西洋的長途運輸;而香芽蕉味淡,而且皮薄,需要裝在紙盒中運輸,在當時被視為二等品種。
然而,大米七香蕉有一個缺陷:它易受熱帶1號小種(TR1)的侵襲。TR1最早出現於1890年的拉丁美洲,後來肆虐拉美香蕉園。於是,各大香蕉公司別無選擇,只能啟用香芽蕉這個後備品種。1947年,標準水果公司(現在的都樂)轉種香芽焦;1960年,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香蕉出口商聯合水果公司(現在的金吉達)效仿都樂,也開始轉種香芽焦。雖然存在諸多缺陷,但相對於大米七,香芽蕉有個巨大的優勢:對TR1完全免疫。1965年以後,大米七就從美國超市的貨架上徹底消失了。
2013年,莫三比克首次發現TR4。普洛茨認為,東南亞的香蕉種植工來到莫三比克時,通過靴子和農具,把TR4傳播到了那裡。如今,這種病原體已經波及黎巴嫩、以色列、印度、約旦、阿曼、巴基斯坦和澳大利亞。2018年,緬甸也出現了這種病原體。「進而是東南亞,」普洛茨說,「現在到處都是。」
TR4所到之地,幾乎不留活口。「就好像有人拿著除草劑,把種植園噴了個遍。」普洛茨說。「香蕉林成片死亡。」這種真菌可以在土壤中潛伏几十年,由根部進入植株,再擴散到運輸水和養分的維管束,使植株失養而死。被感染兩到九個月後,植株就會空心、倒伏。這時候,底下的土壤已是TR4泛濫,再也不能種植香蕉了。
隨著TR4在全球範圍內蔓延,並不斷向拉丁美洲逼近,香芽蕉的基因統一性越來越像個詛咒。普洛茨估計,TR4滅掉的香芽蕉,或許已經超過了TR1滅掉的大米七蕉,而且,不同於以往,這回,沒有抗TR4的品種可以接替香芽蕉了。時間越來越緊迫。「問題在於,它什麼時候傳到這兒?」普洛茨說,「說不定已經在這兒了。」
到目前為止,作為世界上幾乎所有出口香蕉的產地,拉丁美洲暫且逃脫了TR4的魔爪。不過,普洛茨說,這只是個時間問題。「對於中美洲,我們擔心的情況是,某個香蕉園發生了疫情,但種植戶隱瞞不報,於是到人們發現的時候,它已經蔓延開了。」
面對香芽蕉的滅絕危機,一些研究人員正在爭分奪秒,試圖通過基因編輯技術,創造出世界上第一種抗TR4的香芽蕉。為此,他們要對抗的,不單單是技術的局限,還有立法機構、環保人士,以及談轉基因色變的消費者。但隨著TR4不斷逼近拉美,基因編輯也許是香蕉的最後一線生機。
Tropic Biosciences的一名科學家正在檢查溫室內的一株香芽蕉。
一場長達8年的基因編輯實驗
在澳大利亞小鎮Humpty Doo的郊外,TR4疫情的一個解決方案已經醞釀了六年。「在北部地區,幾乎所有的香蕉種植區都有TR4疫情。」昆士蘭科技大學教授詹姆斯·戴爾(James Dale)說,「大部分種植區仍處在關閉狀態。」但在一塊試驗田中,世界上僅有的抗TR4香芽蕉正在死亡的包圍下,茁壯成長著。
在長達八年的時間裡,培育抗TR4香蕉的關鍵都藏身於戴爾的實驗室。2004年,他從馬六甲小果野蕉的植株內,提取出單一基因。這種香蕉的果實很小,一根香蕉最多能長60顆堅硬的種子,每顆直徑0.5厘米左右。它可能永遠都成不了早餐燕麥上的點綴,但有一點很了不起——它對TR4有著天然的抵抗力。
戴爾把分離出來的抗TR4基因——RGA2——注入一株香芽蕉,但隨即遭遇了攔路虎。「法律規定,我們不能把TR4從北部地區帶到我們的溫室。」他說。澳大利亞實行嚴格的生物隔離法,不允許任何感染TR4的土壤從受災的北部地區進入昆士蘭,因為那裡是澳大利亞香蕉的主產地。
最終,他接到一位種植園主的電話,才有機會將基因編輯過的香蕉投入測試。
這場試驗為期三年,於2015年收尾,又過了兩年,戴爾的成果才在《自然·通訊》期刊發表。試驗結束時,沒有抗TR4基因的植株中,67%-100%都感染了TR4或已死亡。而在植入RGA2基因的五個品系中,四個品系的感染率低於30%,另一個則完全沒有感染跡象。另一組試驗植物的抗TR4基因來自線蟲,但也呈現出類似的存活率。
經CRISPR編輯的細胞長成了香蕉苗,研究人員希望日後它能長成抗TR4的植株。
不過,戴爾的抗TR4香蕉還沒有接受一項關鍵試驗。他一根都沒嘗過——連私底下都沒有,他說,因為他拿到的實驗審批規定,任何人不得品嘗相應的果實。結果,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抗TR4香芽蕉,最後都做了肥料。
轉基因之爭
問題就在於,戴爾的植株被歸為「轉基因生物」(GMO)。這些香蕉的遺傳信息來自兩種生物——馬六甲小果野蕉提供基因,細菌作為「班車」,將基因移植進香芽蕉的基因組。在澳大利亞基因技術監管辦公室的管轄下,轉基因生物實驗要遵循嚴格規定,以免對人類造成潛在危害,並儘可能避免轉基因植株與天然植物雜交。不過,對於無法實現有性繁殖的香芽蕉而言,這種擔憂就沒有必要了。
一次,北昆士蘭州一片試驗田遭到颶風襲擊。「所有香蕉植株都倒了。」戴爾說。第二天上午,他接到基因技術監管辦公室的電話,對方問:這下,轉基因香蕉的遺傳物質是不是吹遍了澳大利亞?「我猜是吧。」戴爾故意這麼說。其實,由於香芽蕉不能進行有性生殖,其DNA流入其他植物的可能性為零。「無論是在溫室,還是在試驗田,香蕉也許是所有作物中最安全的一種了。(基因改變)沒有機會外流。」
如果接下去的實驗取得成功,戴爾就要申請品嘗果實,然後將香蕉推向市場。「這些香蕉要獲得監管機構的審批,還需要四五年時間。」戴爾說。由於澳大利亞禁止進口新鮮香蕉,政府可能不得不在接受轉基因香蕉和取消進口禁令之間作出選擇。
在澳大利亞以外的地區,轉基因香蕉的未來一片黯淡。在歐盟,獲准出售的轉基因作物只有64種,而且全都是棉花、玉米、油菜籽、大豆或甜菜的各種版本,其中絕大部分都做了動物飼料。在美國,轉基因作物雖然相對普遍,但歐盟從未允許銷售轉基因水果和蔬菜,香蕉公司也避開了轉基因。
戴爾知道,他的抗TR4香蕉不太可能踏出澳洲一步。「哪一天人們接受轉基因了,它們就能走出去了。」他說。科學家至今都沒能證明,攝入轉基因食品會對健康帶來任何長期性影響,世界衛生組織和美國醫學會也都持這一立場,但一直以來,消費者和環保團體都極力抵制。
包括中國、俄羅斯、日本、澳大利亞、巴西和歐盟在內,幾十個國家都通過立法,要求轉基因食品進行標註。在美國,很多食品公司都自願標註「非轉基因」字樣。2016年,當時的美國總統奧巴馬簽署一項法律,要求轉基因食品必須進行標註,但時至今日,食品生產商遲遲沒有響應該法規。
今年4月,美國農業部批准了一種蘑菇,它使用名為CRISPR的新型基因編輯工具來抵抗褐變。按照美國農業部的說法,「現在一組新手段日益被用於新品種的培育,這些品種跟用傳統育種方式培育出來的品種並無區別,」對於這些手段,他們不予監管。
美國農業部的邏輯很簡單:若你使用基因編輯,在整株植物中只改變一個小小的方面,那麼,這跟自然界里發生的沒有兩樣。因此,基因編輯所做的,只不過是加快了自然的育種過程。對美國農業部而言,基因編輯的香蕉,就只是香蕉而已。
2018年7月,戴爾發表了一項實驗的結果,在實驗中,他使用CRISPR技術修改了香芽焦的基因組,培育出一種白化植株。這表明,用CRISPR來編輯香蕉細胞是可行的,但嚴格來講,這些白化香蕉依然是轉基因作物,因為它們包含了一小段由細菌植入的DNA,用來從一百萬個胚性細胞的溶液里,找到其中5-10%的編輯細胞。到最後,經過CRISPR編輯的香蕉不會包含其他任何生物體的DNA:它們將是純正的香芽蕉。
Tropic Biosciences公司CEO吉拉德·格申站在一株香芽蕉旁。起初,他的目標是用CRISPR技術研製慢熟香蕉,後來,他也開始研製抗TR4香蕉。
徹底放棄香蕉還是接受轉基因香蕉?
在英國諾維奇郊外的一座實驗室里,Tropic Biosciences公司首席技術官奧菲爾·梅厄(Ofir Meir)手握著香蕉的未來:培養皿中一簇簇灰色的細胞。再過幾個月,這些細胞簇才能生根,加入旁邊整齊的幼苗隊列。這些幼苗株高不足兩厘米,在試管內生長著。少數樣品將被移栽到園區另一邊的溫室。「有朝一日,這些幼苗會變成南美的一片香蕉林。」梅厄說。
就基因而言,試管內的幼苗跟地球上每一株香芽蕉幾乎完全一樣,不同的只有少數幾個基因。梅厄的香蕉採用了CRISPR-Cas9編輯技術,這是2012年發現的一種基因編輯分子,可以通過幾把分子「剪刀」,解除生物體內某個基因的作用。正是因為這一技術,抗褐變的蘑菇才避開了美國農業部的轉基因監管。
在一個利潤率極薄的產業內,用一個小小的改變,創造出更加優質的香蕉,其影響將不可小覷。梅厄培養皿中的細胞簇是編輯過的胚性細胞,可以長成正常大小的植株,但果實成熟速度比香芽蕉要慢。香蕉成熟後會釋放乙烯,促進周圍果實加速成熟。只要有一根香蕉變黃,整個集裝箱內就會發生連鎖反應,最多可導致15%的香蕉變質。若能改變香蕉的基因組,減緩其成熟速度,數百萬噸的香蕉就不會變質,出口商也能避免大筆的損失。
不過,對Tropic公司首席執行官吉拉德·格申(Gilad Gershon)來說,慢熟型香蕉只是他的初期目標。他的公司同時還在使用基因編輯技術,研製天然不含咖啡因的咖啡,以及不會過早褐變的香蕉。但格申最大的目標,還是抗TR4的香蕉。
Tropic的一名組織培養專家正在查看培養皿中的CRISPR編輯細胞。
然而,CRISPR並不會編輯它接觸到的每一個細胞,因此,難點就在於,如何從包含數百萬細胞的溶液中,篩選出編輯過的細胞。傳統做法是,研究人員植入小段外源DNA,使編輯過的細胞一目了然。但對Tropic而言,這個方法行不通。因為「一旦你使用了可供挑選的標記,它就被視為轉基因作物,因為你引入了外源DNA。」梅厄說,Tropic正在開發相應的工具,免去使用外源DNA的必要。
不過,2018年7月25日,歐洲的最高法院做出一項判決,使用CRISPR編輯技術的香蕉,其未來因此蒙上了陰影。歐洲法院判定,CRISPR編輯的作物並不能免受已有轉基因法規的監管。在歐盟眼裡,戴爾的轉基因香蕉和CRISPR編輯的香蕉,終究還是沒有太大區別。
「我感到很失望。」植物技術學家喬納森·內皮爾(Johnathan Napier)說,「我替歐洲的植物科學和農業研究感到失望,替創新人員和試圖造福大眾的人感到失望。我想,現在,他們要在歐洲使用這種技術,恐怕是非常之難了。」
Tropic的研究人員指出,對著種子瘋狂輻射,培育出新的作物品種,這個不在歐盟轉基因法規的監管範圍;而CRISPR這種精確修改的手段,反倒不能倖免。但格申沒有灰心。歐洲只是其中一個市場,他說,美國已經表明,它對CRISPR編輯食品的接受度要比歐洲高得多。按照預計,到2050年,世界上一半人口都將生活在熱帶地區,而那裡的單位面積產量是最亟待提高的。在烏干達、盧安達和喀麥隆的農村地區,香蕉在人們的日均飲食攝入中,最高可貢獻25%的熱量。
「我們已經習慣了源源不斷的便宜香蕉。」格申說,「但它終有結束的那天。我們得找到一個好的解決方案,讓人們能繼續吃到這種健康的水果。」是徹底放棄香蕉,還是接受實驗室里加速進化的香蕉?面對這兩個選擇,我們對基因編輯水果的態度或許該重新考量了。
經過一個多月的乾旱,諾維奇研究園內的草大多已經枯萎。但在枯黃的草葉中間,點綴著小片小片的綠色。由於一個完全隨機的基因組突變,在沒有水分供給的情況下,一些植物得以繼續生長。香芽蕉就沒這麼幸運了。因為不能進行有性生殖,它永遠都無法在育種中獲得有益的突變。不過,雖然它存在種種缺陷,我們畢竟在幾千個品種之中,選了這麼一種進行了如此大規模的種植。科學家正在與時間賽跑,設法找到一種能同時取悅消費者、監管機構和食品產業的品種;與此同時,香芽蕉正在為生存而抗爭。「TR4是不可阻擋的。」格申說,「這只是個時間問題。」
翻譯:雁行
審校:李莉
編輯:漫倩
來源:Wir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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