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也做大國夢
一份神諭
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有一個部分叫《薄伽梵歌》，記述的是一場惡戰前王子阿爾諸那和他的朋友、印度教大神毗濕奴的化身克里希那之間的對話。
阿爾諸那在戰前猶豫起來，因為敵方陣營里有很多他的親戚，他不忍心手足相殘，生靈塗炭。而克里希那勸他不要畏縮不前，要勇敢作戰。
其中一段，阿爾諸那發問：「如果您認為智慧比有為更加優越……那您為什麼還勸我從事可怕之業？」
克里希那是這樣勸告他的：「一個人不從事任何事業，也不能達到無為的目的，如果單是通過捨棄，也不能將那成功獲取……由於有為勝於無為，所以您一定要為之！對於無為的人說來，連身體都不能維持。」
很多人以為印度人都把命運寄託於來世，今生則隨遇而安，與世無爭，殊不知克里希那的這段話，兩千餘年來也影響著很大一部分印度人的處世哲學。他們的積極行動甚至應驗了福柯的論斷：權力製造知識。
歷史之於民族主義
正如罌粟之於鴉片煙鬼
這群人用權力創造了什麼知識呢？答案是改寫歷史，比如把包括上面那段在內的《摩訶婆羅多》等印度神話當成信史。
這還不是民間極端人士拍腦袋想出來的，而是印度文化部長馬赫什·沙瑪提出的。他公然提到另一部印度神話《羅摩衍那》時說：「我崇拜《羅摩衍那》，我認為這是一部歷史文獻。認為這是虛構的人是完全錯誤的。」
沙瑪當然也不放過《摩訶婆羅多》，他打算通過考察《摩訶婆羅多》中提到的天象，結合現場考古，來證明《摩訶婆羅多》的真實性。在去年11月，印度還考古發現了《摩訶婆羅多》描寫的一場陰謀的發生地點。
那神話里那些神跡怎麼解釋？這可難不倒印度總理莫迪，他是這樣說的：「我們崇拜大神甘尼許，也許當年有一位整形外科醫生把一頭大象的頭安在了一個人的軀幹上。我們的祖先在許多領域做出了巨大貢獻。」
甘尼許是印度神話里的象頭神，就長下面這樣。
厲害了我的莫迪，原來幾千年前的古印度就有換頭術！還是跨物種的！
莫迪政府的野心是，改寫目前公認的「3000-4000年前在阿富汗和伊朗一帶游牧的的雅利安人南下侵略印度，徹底改變了印度文明」的論斷，而要把印度文明的起源提早至一萬二千年前。參與這一偉業的專家裡面還有人大放衛星，認為印度有長達幾百萬年的歷史。
官方造假，最為致命，中國網民一直吐槽的韓國人編造歷史的段子，在印度當局面前啥都算不上。
這屆印度政府是提倡印度教民族主義的人民黨作為執政黨，在此期間印度教民族主義愈演愈烈。改寫歷史只是印度教民族主義風潮的一小部分，正如霍布斯鮑姆所說的那樣：歷史之於民族主義，正如罌粟之於鴉片煙鬼。
我瘋起來連聖雄都殺
印度大略有兩種民族主義，印度民族主義（India Nationalism）和印度教民族主義（Hindu Nationalism）。一字之差，含義卻大不相同。
印度民族主義者的代表人物是大家較為熟悉的甘地、尼赫魯等人，代表組織是國大黨，提倡非暴力不合作運動，通過議會鬥爭等溫和手段爭取印度民族獨立。他們對穆斯林等印度少數民族較為溫和，並在建國初期接受了印巴分治的方案，讓印度和巴基斯坦分別獨立。
在政治上，印度民族主義堅持世俗主義，不願意印度教過多干涉政治，在他們1949年通過的憲法序言里就寫道：「我們印度人民已莊嚴決定，將印度建成為主權的社會主義的世俗民主共和國。」
你沒看錯，印度的開國先賢們就是這樣實用主義，在當時覺得社會主義好，就在憲法里寫上社會主義。他們並不拘泥於宗教意識形態，也強調世俗化。
印度教民族主義則強調印度教民族的同一性是通過血緣、種族、故土和印度教的眾神凝聚在一起的。也就是說，如果你是個祖輩生活在印度的穆斯林，由於你不信印度教，哪怕你改宗印度教也不算真正的印度人。或者如果你是個外國人，入了印度國籍，也不能算真正的印度人。真正的印度人，是在印度土生土長、說印地語、信印度本土產生的宗教如印度教或耆那教的人。而對於真正的印度人，整個南亞次大陸都應該是其國土。
這樣排他觀念下，印度教民族主義者的對立面除了英國殖民者，還有南亞次大陸的穆斯林和其他少數民族，以及堅持世俗主義的印度民族主義者。
印度教民族主義的代表組織是國民志願服務團，代表黨派是如今執政的印度人民黨。
當然，印度民族主義和印度教民族主義並非完全互斥，在政治形勢所迫的時候，兩方都可能撿起對方的武器為己所用，比如國大黨曾經利用印度教民族主義思想為其競選爭取選票，而印度人民黨的領袖是較為溫和的瓦傑帕伊時也一度淡化印度教民族主義色彩，顯得較為世俗化。
簡而言之，印度教民族主義類似於國內的皇漢，只不過牽扯到印度教在印度文化中的核心地位問題，印度教民族主義帶有更強的宗教色彩。
另外，國內的皇漢可比印度的印度教民族主義者慫多了，皇漢哭哭啼啼咬牙切齒「崖山之後無中國」，印度教民族主義者可在意淫他們的英雄打敗了莫卧兒王朝戰功赫赫的蒙古人皇帝阿克巴大帝。
在行動力上，印度教民族主義者更是完爆皇漢。他們謹遵克里希那「如果單是通過捨棄，也不能將那成功獲取」的教誨，屢屢挑起衝突，最有名的一次莫過於刺殺甘地。
印度建國後不久，甘地因印度拒絕償還應給巴基斯坦的資金，進行絕食抗議。這引起了仇視穆斯林的印度教民族主義者的不滿，於是趁甘地面見群眾的時候，一名印度教民族主義者假意親近甘地，靠近後掏出手槍打死了他。
如果奇蹟有顏色
那一定是橘黃色
在追查刺殺甘地兇手的時候，一個印度教民族主義組織——印度國民志願服務團進入了人們的視線。
兇手無疑深受印度教民族主義影響，他也被被懷疑是印度國民志願服務團的成員。但是這種懷疑最終並沒有得出確切的證據。即便如此，政府還是趁機禁止了印度國民志願服務團的活動。經過和政府的談判，印度國民志願服務團的禁令很快就解除，但該組織也不得不離開政治領域，而專註與文化和社會活動。
印度國民志願服務團創建於1927年，旗幟是橘黃色的三角旗，以紀念曾經用相同旗幟的《羅摩衍那》里的英雄羅摩。這種橘黃色是藏紅花的橘黃色（saffron）而不是大家熟悉的荷蘭慣用的橘黃色（orange）。
該組織主要從高中和大學生里招收成員，為印度教民族主義者培養儲備人才。為訓練青少年，該組織傳授印度教的歷史文化，也進行軍事訓練，列隊操練棍棒、匕首等武器。成員還有統一的制服，即白上衣、黃卡其布短褲、頭戴黑色小帽。
由此可見，印度國民志願服務團軍事化程度很高，紀律性強，充分體現了福柯提到的被權力操縱、塑造和規訓的肉體。這種強組織性也使其極具活力，捲入很多暴力事件，比如印巴分治前後大規模的教派衝突，造成了50 余萬人傷亡。
1949年後，印度國民志願服務團退出政治領域，那它該怎麼影響政治呢？除了通過文化和社會方面進行滲透，它還可以披著馬甲參與政治，這個馬甲那就是印度人民黨。
印度人民黨和印度國民志願服務團的關係較為複雜，但是大體上，印度人民黨是印度國民志願服務團在政壇的代言人，印度國民志願服務團在社會上為印度人民黨的政治影響提供後援。印度人民黨的高級領導人瓦傑帕伊、莫迪等也一直是印度國民志願服務團的高級領導人，而印度人民黨也很難做出有違印度國民志願服務團意志的事情。
2014年的時候，為了達到2015年一億黨員、成為世界最大黨的目標，印度人民黨加緊招募黨員，甚至「只要撥打一通電話，就可以直接入黨」。功夫不負有心黨，2015年該黨註冊黨員超過1.3億，成為世界第一大黨。
只不過這些黨員應該既不代表印度先進生產力的發展要求，也不代表印度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更不代表印度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除了核心成員以外基本都是烏合之眾。
愛國主義的破旗又散發出臭味
莫迪天庭飽滿，目光深邃，面目慈祥，天生神力，穿上印度傳統服裝也相當有范。如果他像匹諾曹那樣以撒謊鼻子就變長的話，他化身為象頭神甘尼許也說不定。他能夠帶領印度人民黨再次執政，除了全世界都在重拾民族主義、趨向保守這一大背景之外，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個人的出身和能力。
出身於茶販家庭，莫迪的種姓是較為卑賤的吠舍。從小就知道生活疾苦、基層工作經驗豐富、種姓卑微的他，正好彌補了印度人民黨在低種姓人群中不受歡迎的劣勢。特別是他的主要對手還是拉胡爾·甘地——尼赫魯家族的第四代公子、英迪拉·甘地的孫子、拉吉夫·甘地的兒子。對比拉胡爾這個政治上的紈絝公子，莫迪明顯接地氣多了。
莫迪還有兩大殺手鐧：經濟發展成績和民族主義。
莫迪擔任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長的13年中，該邦GDP增加近兩倍。這個人口只佔印度總人口5%的邦，工業產值卻佔到全國的16%，出口總值佔全國的22%，經濟發展速度高達每年11%。
而民族主義在莫迪剛上任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長時，還是他最大的污點。2002年，一群印度教徒乘火車回到古吉拉特邦時，在火車站遭受穆斯林襲擊，造成超過一百人死傷。隨後，印度教徒對該邦穆斯林發起了大規模報復，造成超過四千人死傷。
有證人證實，莫迪在報復前夜，默許了印度教徒的報復，還說穆斯林應該得到些教訓。事後莫迪狡辯說暴亂是印度教徒自發的報復行為，但他本人已經和縱容暴亂脫不了干係。美國甚至因此拒絕他入境。
然而到了2014年，印度經濟增長放緩，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的時候，這兩點都成了他的優勢。大選中，大量選民非莫迪不認。莫迪以壓倒性優勢勝出，躊躇滿志的他打算放手改革。
去年中印軍隊洞朗對峙事件後，莫迪大肆誇耀印度軍隊：「在72天的時間裡，我們的士兵一直在一個夜晚氣溫可降到零度以下的地方駐守。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人們說，『莫迪，不要忘記1962年。』但我相信印度的傳統和印軍的明智。」
與此同時，他還諷刺了一把對峙期間見了中國大使的拉胡爾·甘地：「一個在下議院工作了10 - 15年的人，一個父親、祖母和曾祖父都曾擔任總理的人，卻不相信他的國家、他的政府，反而跑去問中國大使洞朗地區正在發生什麼。這難道不是對國家的侮辱嗎？」
莫迪借著民族主義又打壓了一下競爭對手，但也僅僅只是民族主義而已。深層次原因是，他的改革屢戰屢敗。
莫迪的前任辛格，在下台前給後任埋了一顆雷，即「2013土地徵收法」。該法律規定，徵收土地用於私營項目的，必須獲得 80% 的土地所有者同意；用於公私合營項目的，必須獲得 70% 的土地所有者同意。這就意味著，以後在印度征地搞工程，理論難度是地獄級。
莫迪剛上任，就希望修改這項法律，盡量繞開變態的征地規定。政府對法案進行了三版修訂，但在半年內，由於引發了農民對輕易剝奪土地的恐慌，都沒有獲得議會通過而流產了。
另一項大改革就是廢鈔令了。莫迪此舉看上去很精妙：印度窮人多，他們大多數少有500和1,000盧比面額的鈔票，持有此類鈔票的多是富人。宣布廢除這兩種鈔票，並命令人們把這些鈔票限時存入銀行，一方面，通過非法所得的部分鈔票是不敢被存入銀行的，這樣非法所得錢財就會自動報廢；另一方面，廢鈔可以讓人們在把錢存銀行的時候鑒別出假鈔。
然而，最終結果卻出乎莫迪意料。99%的廢鈔都存入了銀行，說明拿著非法所得的人絕大多數都靠廢鈔輕鬆洗白了。而查到的假鈔數目比去年同期沒廢鈔的時候也多不了多少。這項改革把全國人民折騰了一遍，結果是除了教育民眾要儲蓄之外，啥目的都沒達到，當季度的經濟增長還下滑至6.1%。
唯獨去年的印度商品服務稅改革還值得一提。這項措施把地方紛繁複雜的消費稅、增值稅、服務稅等統一起來，並減少重複徵稅。但是由於退稅流程過於複雜，票據過多，對於印度廣泛存在的非正規、甚至連電腦都沒有的小企業來說，享受不到退稅優惠，還白白提高了成本。
列寧說：「每當一個國家的政治、經濟出現重大危機的時候，愛國主義的破旗就又散發出臭味來。」所以在廢鈔確定失敗、服務稅改革關鍵時刻的去年六月份，洞朗對峙事件爆發了。一切都不是完全無跡可尋的。
祈保我王江山永固
對印度經濟來說，今年可能是最困難的一年，而根子可能就在美國身上。
印度經常處於國際貿易逆差狀態，今年3月印度進口額較去年同期增長了10.4%，達到378億美元。這就導致印度對外貿易逆差達到了162.9億美元，比去年同期增長了36.36%，是2013年5月以來的新高。推高印度貿易逆差的一大主要原因是最近一年的油價飛漲，3月進口石油總額高達102億美元，較去年同期增長32.05%。
目前敘利亞戰爭隨著美國的介入似乎又要升級，而如果5月中旬特朗普選擇不續簽伊朗核協議的話，中東局勢會進一步惡化，油價繼續往上漲甚至回到100美元一桶的高位都是有可能的。從最近馬克龍勸說特朗普未果來看，特朗普很有可能不續簽伊朗核協議。到時候油價繼續漲，印度本就脆弱的國際收支會愈加雪上加霜。
印度的國際貿易一向逆差，所以維持國際收支平衡的辦法是通過外資流入來彌補貿易缺口。然而美國加息的靴子一次次落地，資金流出印度迴流美國，印度的國際收支充滿危機。
雖然印度出口量僅佔全世界總出口量的1.7%，還是個可憐的貿易逆差國，但是美國對印度也是貿易逆差。依照特朗普的尿性，不管你是哪個國家，只要美國對你的貿易產生逆差，你就等著被針對吧。現在主要針對的還是逆差最大的中國，但是印度已經在清單上了。
美國貿易戰第一輪施放的鋼鋁關稅，就已經傷害到了印度。美國大量進口印度的管道產品，消化了印度超過30%的出口管道產品。鋼鋁關稅會讓印度的管道出口嚴重受限。
而中印之間的經濟聯繫比很多人想像的要大得多。印度是亞投行第二大股東，擁有8%的股權和7.5%的投票權。在成立的頭兩年里，亞投行批准了43億美元的貸款，其中超過10億美元將用於印度基礎設施建設計劃，印度也成了亞投行最大借款國。
莫迪在介紹古吉拉特邦時說：「中國與古吉拉特邦的聯繫源遠流長。兩地之間的貿易往來在古代就非常活躍。中國僧人玄奘曾在古吉拉特邦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
他提到的中印之間最著名的交流，在中國被編成了家喻戶曉的小說。不同於真實的歷史，小說里唐僧去西天取經帶上了政治任務——「與陛下求取真經，祈保我王江山永固」。
中印關係處理得好，是可以江山永固的，所以這次非正式會晤，「就國際格局和雙邊關係中的全局性、長期性、戰略性問題以及各自國家發展願景和內外政策深入交換意見，達成廣泛共識」 。
但是，今年印度國內印度教民族主義情緒更加高漲。
一個8歲穆斯林女孩在印控克什米爾某村莊被姦殺，儘管嫌疑人已認罪，但是該村莊絕大多數人相信嫌疑人是無辜的，整件事是對面巴基斯坦分裂分子的構陷。當地人組織遊行聲援嫌疑人，而兩名印度人民黨的邦政府官員居然去參加了聲援這些涉嫌強姦殺人的嫌疑人的遊行。
印度教民族主義導致的教派、民族矛盾已經十分尖銳。人民黨歷來的印度教民族主義理念，是最應該警惕的，如果任其發展，可能會演變成對內獨裁壓迫，對外侵略擴張的法西斯主義思潮。要知道，印度人民黨上次長期執政時，可是在短短三天內進行了 5次地下核試驗呢。
在明年就要大選的節骨眼上，莫迪被逼急了還真有可能再次通過對外挑釁轉移矛盾。洞朗沒有擦槍走火，下次會有這麼幸運嗎？
本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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