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深沉的情誼，是「為你寫詩」

公元1733年，清雍正十一年。

江南四屏山下，村落依依，炊煙裊裊，一條清澈的澗溪自山腳逶迤而出，流經竹籬茅舍前，在村西俏皮地繞了個彎，隱沒在株株茂密的垂柳綠蔭之下，消失不見。

柳蔭下，有三三兩兩的農家女正蹲在溪邊青石之上，或汲水，或浣衣，歡聲笑語，青春正盛。

一名清癯儒雅的中年文士背手在溪邊，緩步而行，餘光一一瞥過諸位浣衣女郎，面上不由露出失望悵然之色來。

他輾轉踱步，尋尋覓覓，焦灼地渴盼著心中佳人的身影，那麗影卻遲遲未能出現。

微風拂過，薔薇花零落成雨，他情不自禁低吟起剛剛構思的《蝶戀花》詞：

待得春來春又去，

無處無花，無處無風雨。

辛苦浣紗溪上女，路逢親迎回頭覷。

一路愁春愁不住，

辜負花心，滴淚求花恕。

猶記深深深夜雨，生生死死千千句。

這名中年文士，便是《西青散記》的作者，清代文人、進士史震林。

而他苦苦尋覓的佳人，正是清代著名女詞人，《西青散記》的第一女主角，賀雙卿。

他的這份尋覓，無關男女情愛，只關乎文人對於世間一切美好人事的嚮往。

史震林精於詩詞文章、書法繪畫，但仕途坎坷，四十多歲才進士及第，未曾獲得一官半職。

他也因此無心名利，曾向友人自陳，人生大願為「載異書，攜美人，登名山，遍采歌詠以為一代風雅」，頗有些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的志趣。

他曾說，人生需兩副痛淚：一副哭文章不遇識者，一副哭從來淪落不遇佳人。

因此，靠一支玲瓏管立世揚名的史震林，在得遇雙卿之後，愛其色、憐其才、感其情、敬其德。

他在《西青散記》中收錄了完整的賀雙卿詩詞，及她的生平境遇描述。

讓後人得以了解到，在被時光湮沒的長河裡，在江南這一隅不起眼的小小村落，曾生長過這樣一名蘭心蕙質，卻又貧病困苦的薄命女子，如山中紅萼，寂寂無人，自開自落。

郁達夫曾讀《西青散記》，作詩云：逸老梧岡大有情，一枝斑管淚縱橫。西青散記閑來讀，獨替雙卿抱不平。

雍正十一年，賀雙卿得遇史震林，而這一年，曹公雪芹年滿十八，經歷過抄家獲罪的人生巨變，已舉家從江南遷到了北京。

曹公後寫紅樓，寫閨閣之中，歷歷有人，不可使其泯滅，這與史震林寫西青的初心，如出一轍。

我常想，如果雙卿入了曹公的薄命司，那她算是最薄命的那位嗎？

她出生在世代務農的蓬門小戶，生得骨貌淑雅，眉目清揚，有著逼人的靈慧之氣，令人「驚為神女」。

她兼具錦思花情，巧工夙慧，工書法，擅詩詞，會用端妍的小楷在桂花樹葉上默寫心經。卻因家貧人微，只能委身於粗陋暴戾的田舍郎，夫暴姑惡，困苦終生。

史震林嘆：才與貌至雙卿而絕，貧與病至雙卿而絕。

雙卿的遭遇，總讓人不由自主聯想到曹公筆下的香菱，同樣的玉容仙姿，溫順和平，柔弱風雅，也是同樣的命途多舛，紅顏薄命。

香菱愛詩，雙卿也擅詩詞，詩詞作品都收錄為《雪壓軒集》。

春日傍晚，剛送別鄰家好友、傷感難耐，雙卿寫下《鳳凰台上憶吹簫》：

寸寸微雲，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從今後，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裊裊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世世，暮暮朝朝！

日暮微雲，光影搖動不定，小小雙卿的心情，也如這明明滅滅的夕照，正斷魂欲消。

好友此去一別，山水迢遙，不知何日再相見，從此後，再無友人的陪伴寬慰，只剩如今宵無限的酸楚。

別去青鳥不見，音信難通，從此後，還會有什麼心情，再用素粉在蘆葉上去書寫詩詞呢？

雙卿擅用疊詞，這首鳳凰台，疊詞錯落，凄哀婉轉，與李易安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異曲同工。

清代陳廷焯甚至評道：「其情哀，其詞苦。用雙字至二十餘疊，亦可謂神通廣大矣。易安見之，亦當避席。」-《白雨齋詞話》

香菱愛詩，是發自本心的喜愛，為作出詠月景的好詩，她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最後於夢中得了八句。

雙卿身為農家女，本沒有任何吟詩作對的環境，卻因為天性的敏感與才情，藻思綺語，觸緒紛來，不吐不快。

她本不願張揚，才用素粉書寫在蘆葉之上，因素粉容易脫落，蘆葉容易衰敗，卻不料被史震林及其友人遇見，最終詩作才得以被抄傳收錄。

香菱斯文風雅，會在大觀園吟詩鬥草，雙卿則在農戶臨窗祭花。

江南的四月，雜花生樹，草長鶯飛，野薔薇繞岸發花，淡粉淺白，紛紛簇簇，幽香撲鼻。

雙卿打麥之餘，會用衣襟斂起花瓣，歸置在土窗之下，砌成「花祭」字樣，又在枕席上灑落零星花雨，伴花小眠，而後緩步行走在花瓣之間，「獨笑且淚」。

她是在感嘆春光易逝，而落花無人憐惜，她是在祭花，也是祭人。

只可惜雙卿並無祭花詞流傳，只余《餉耕》一首吟誦春光。

紫陌春情，漫額裹春紗。自餉春耕，小梅春瘦，細草春明。春日步步春生，記那年春好，向春鶯說破春情。到如今，想春箋春淚，都化春冰。

憐春痛春春幾？被一片春煙，鎖住春鶯。贈與春儂，遞將春你，是儂是你春靈。算春頭春尾，也難算春夢春醒。甚春魔，做一場春夢，春誤雙卿！

香菱和雙卿最大的共同點在於，她們都對自己的命運安之若素，甚至是逆來順受。

香菱自幼被人拐賣，漂泊動蕩，卻無任何怨尤之態，溫順平和，紅樓中第一次出場的描述便是「笑嘻嘻走來」。

及至後來，被嫁給呆愣粗傻的薛蟠，她也沒流露過任何不滿，反而對他「周到盡心」。

當薛蟠被打時，她甚至也象黛玉哭寶玉一樣，心疼得哭腫了眼睛。

雙卿負絕世才，秉絕代姿，而為農家婦，夫暴姑惡，她卻事姑愈謹，終日勤懇勞作，對丈夫從不稍加忤逆。

相反，她不止一次用詩作表達對丈夫的關愛與忠誠。

今年膏雨斷秋雲，為補新租又典裙。

留得護郎輕絮暖， 妾心如蜜敢嫌君。

細紉麻鞋線幾重，采樵明日上西峰。

乍寒一夜風偏急，莫向郎吹盡向儂。

四屏山影遠如台，郎負寒薪下幾回？

歸後勸郎辰晏起，日高私禁外人催。

——《和白羅詩其二、三、七》

史震林好友段玉函曾作詩言拜月，借拜月祝禱男女私情，言語曖昧。

雙卿作《望江南》斷然拒絕：

春不見，尋過野橋西。染夢淡紅欺粉蝶，鎖愁濃綠騙黃鸝，幽恨莫重提。

人不見，相見是還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無淚可沾衣，山遠夕陽低。

雙卿夫家的主人憐惜她家境貧寒，提出和詩易谷，即用詩作可以換取一船稻穀。

雙卿志氣高潔，對稻穀堅辭不受，卻依舊借著和詩的機會表明自己的心志之堅：

月魂滴艷綃山側，細切霞膏咽冰臆。

紅粉蒸為窈窕雲，青天變盡芙蓉色。

雪意陰晴向晚猜，床前無地可徘徊。

縱教化為孤飛鳳，不到秦家弄玉台。

——《和寧溪詩七首其二》

最終的結局，香菱被夏金桂虐待致死，而雙卿因為勞作疾病，丈夫婆婆虐待，雙重摺磨而死，花顏凋落，芳魂渺渺，死時年僅二十歲。

在雙卿之前，歷史上的詩文才女，大多來自世家高門，如文姬易安，或為青樓名妓，如薛濤小小。只有雙卿，生於農家，長於農家，最終病卒於農家，短短的一生，盡在田間場頭度過，出身微下而才情高絕，處境困頓卻性靈雅慧。

讀到雙卿的結局，每每欲放聲痛哭。如果她能和同樣擅用疊詞的李清照一樣，活到七十一歲，她的詩詞成就，遠不止於如此！

作者簡介：

青陽，創業公司職員，熱愛詩詞歌賦。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迢遞歷河漢，載月贈黃昏。

· 億課精品專輯推薦 ·

《倉央嘉措的憂傷》

「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那一天，那一年」

「心在紅塵里流浪」

……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