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羅曼蒂克早市消亡史

不知不覺，西苑早市已經離開我們四年了。

△西苑早市舊圖

寫出這句話之後，突然意識到潛意識裡，我一直把這個地方當成了某種生物。有個詞叫做「鯨落」，意思是一頭鯨魚死掉以後，下沉到海底，還能成為很多生物的供給站。

西苑早市不能被比作「鯨落」，它可能更像是一座珊瑚礁，給周圍的眾多生物蔭蔽之地。一旦它消失，周圍的生物也就立刻四散而去。

如今它變成了一片廢墟，荒廢的地上長滿了草，我感覺我能懷念這個地方一輩子。

這個市場的正式名稱叫做「西苑萬泉河商品市場」，雖然在西苑，離圓明園也非常近。在2014年11月正式停業之前，運營了21年。

其中有很多商戶是從更早之前就被拆遷的「萬泉河」早市搬過來的。一直到西苑早市關門，還有商戶用的是印著「萬泉河早市」的塑料袋，大概印塑料袋的人不但沒有想到萬泉河早市會早早拆遷，更不會想到連後來的西苑早市也沒撐多久。

在這裡最繁盛的時候，你會覺得走進了一片巨大的迷宮，進去了就走不出來。

除了各地的蔬菜水果、柴米油鹽醬醋茶、還可以買衣服鞋子、針頭線腦、綠植寵物甚至古董。在這裡走一圈，基本可以解決生活的所有方面，除了上網。每天早上，附近的街道都水泄不通，尤其周末，停車場永遠停得滿滿當當。

它好像一個巨大的心臟，朝周邊泵出血液，讓大家可以惠而不費地過日子。

當時在裡面做買賣的大批商販，早已四散，只有很少的散兵游勇，在附近的便民菜站里繼續，但發賣的品種也大不如前了。

我以前常光顧一位四川菜販的攤位，對這個老大爺濃重的四川口音頗不耐煩。以前他碰到老鄉就會用四川話地推銷自家的兒菜、豌豆尖，實打實的川地特產，現在不過賣些土豆山藥玉米之類大路菜，大概也沒有必要專門講家鄉話了。

去早市買東西，是前網商時代的體驗。在早市消亡之後，我只能經常光顧各種電商或者去超市。電商的快遞小哥們來去匆匆，超市裡穿著制服的收銀員也沒有功夫閑聊，他們都像是巨型機器的終端。

但是找早市的商販們買東西，是實實在在和人打交道。

有早市的時候，我們不用擔心怎麼挑選水果，春秋天聽一家賣水果的大哥大姐推薦，雞嘴荔枝、澳柑、貢柑、山竹、枇杷……比超市裡價格便宜又新鮮。夏天就直接去他家隔壁，一戶大興人，在他家買也不用費心自己挑，那家男主人挑的瓜總是剛剛好。自己家種的各色西瓜，清早摘了送到早市，買回家西瓜蒂都還沒蔫。

賣南方菜的小哥，長得挺帥又能說會道，我們眼看著他的攤位越變越大，也眼看著他老婆的肚子兩次變大，攤位上多了兩個娃娃。他家親戚在早市另外一頭，是有門面房的高級商戶，有冰櫃還有冷庫，可以買到若干南方特產的蔬菜，藜蒿、絲瓜尖、冬筍之類都和南方同步。

還有偷偷賣活雞的一家人，有特別可愛的女兒，等著女主人收拾雞的時候，我們就陪小姑娘寫作業。賣茶葉的美女，經常被愛賭的老公氣得跟我們抱怨，但回頭又會塞錢給他。賣魚的人家有一個好看如安藤政信但不會說話的兒子，幫我們撈魚的時候還有點害羞。

還有那麼多現在只能依靠淘寶才能買到的南北貨，都只能成追憶了。早市剛剛說要拆的時候，好像還有人打算幫商戶們一起做個主打西苑早市品牌的電商，好像也完全沒有下文了。

西苑早市不但有這些溫情脈脈的時刻，也經常充滿了各種意外。

有一次去早市，整個市場被淤塞在蔬菜攤位的一個角落，人群圍得水泄不通。賣山藥的女人拍著大腿，痛哭著咒罵她的丈夫和隔壁攤賣土豆的西南婦女，時不時還衝過去廝打，賣土豆的婦女只是捂住臉躲閃，男主人公抽著煙在一邊訕訕蹲著，偶爾抬手架一下自家老婆打過來的拳頭。圍觀的大家臉上帶著笑容，跟沒跟上前面劇情的人解釋，賣山藥的男人和賣土豆的女人，一起去新發地進貨，回來的車上乾柴烈火，被賣山藥的女人抓了個正著。「把車上恁多山藥的皮都搞破了！」拍大腿的女人時不時在旁白里哭嚎著插一句。

就算同樣是商戶，也有高低貴賤的區別。

跟管理處關係好的北京郊縣商戶，雖然賣的貨也不錯，但是就會欺行霸市，把周圍商戶的女眷們的屁股摸個遍。我親眼看到一次，但被摸的大姐也只能狠狠地白他一眼，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早市吸引來的不僅是北京的普通老百姓，附近的北大和清華的同學因「買東西不講價，破壞規矩」而被買菜大媽們懷恨在心。

甚至還有很多國際友人光顧此地，目睹過的最神奇的一幕是一位印度人和一位非洲黑人，互相講著流利粵語，由非洲黑人出面用普通話跟攤主溝通，最後兩個人買了一堆秋褲。誰能說這不算一種價值觀的輸出？

再後來，大家都知道了。和東單、四環菜市場，以及後來西紅門市場的命運相仿，這個運營了21年的老市場宣布關停，而這，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早市沒有了之後，雖然附近的街道確實再也不擁塞了，但曾經圍繞此地的餐館也紛紛倒閉了。那些散落四方的商戶們，也不知道現在做些什麼營生。

對於大城市來說，這些時刻大概過於粗鄙，不值得佔用高貴的時間與空間。

我想這種野蠻生長的龐然大物，在大城市裡最終的結局大抵就是如此了。

文：阿子

圖：部分圖片源自北大未名@alecfung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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