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式暴力美學的巔峰之作
《老男孩》韓國海報
時光網特稿 2003年是韓國電影史上最重要的一年，這一年不光誕生了奉俊昊的《殺人回憶》，朴贊郁執導的《老男孩》也首次將韓國電影帶到了世界觀眾面前。
《殺人回憶》是對一個時代的控訴，而《老男孩》則是對人性底線的一次探尋。這兩部作品都代表了韓國電影的最高水平，至今都難有作品與之齊肩。
《老男孩》入圍了當年由昆汀·塔倫蒂諾領軍的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並斬獲了評審團大獎。（金棕櫚給了《華氏911》）導演朴贊郁也憑藉該片蜚聲國際，一躍成為了世界級導演。而「大器晚成」的男主角崔岷植也以其驚艷的表現演技「封神」。
直到今天，《老男孩》依然是全球最具知名度和影響力的韓國電影。它不但是躋身IMDB佳片榜前100位的唯一一部韓國電影，而且在今年10月BBC選定的21世紀最偉大百部電影榜中，同樣作為唯一一部韓國電影上榜第29位。
《老男孩》是朴贊郁導演在1997年出版的漫畫《鐵漢強龍》（土屋加侖編劇，嶺岸信明繪畫）的基礎上進行的全新創作。這本漫畫最初由《小姐》和《老男孩》的製片人林承龍推薦給了朴贊郁。後來作為致敬，林製片還在片中客串了與醉酒的吳大修發生糾紛鬧到警察局的路人男子。
朴贊郁執導的《老男孩》獲得戛納評委會大獎
除了基本設定與漫畫相似，朴贊郁對原作進行了極具想像力的改編，就連故事結局也令人倍感意外。男主人公被監禁的時間從10年變成了15年，後來《老男孩》翻拍好萊塢版本時，又增加到20年。
美版《老男孩》上映後口碑和票房不痛不癢，這也側面說明「將復仇進行到底」的韓版相比「強調救贖」的美版更受歡迎，畢竟前者是風格強烈的作者電影，而後者更像是一部商業娛樂大片。
《老男孩》在韓國上映後動員320萬觀影人次，雖然不及《共同警備區JSA》，但該片的製作費還不到30億韓幣（約1800萬人民幣），這一成績可謂票房口碑雙豐收。此外，該片以2萬美元購買了日本漫畫的改編版權，而在日本上映後賣出了200萬美元的票房，是一次面向日本的成功的文化輸出。
如今十五年過去了，《老男孩》依舊是朴贊郁導演所有作品中「最年輕」、」最熾烈」的作品沒有之一。作為「復仇三部曲」的中間一部，它在更為中規中矩的《我要復仇》的基礎上，進一步揮灑並確立的朴贊郁導演恣意張狂的暴力美學風格，而從《親切的金子》開始，朴贊郁便開始以更為柔和的筆觸講述女性故事，且一發不可收。
▌復仇與悲劇雙生
朴贊郁的俄狄浦斯神話
家有妻女，但生活並不如意的工薪族吳大洙在一次酒醉後突遭綁架，被監禁在暗無天日的私人牢房15年，在牢房中唯一能做的就是看電視，每日三餐都是蒸餃。突然有一天，大修在新聞里看到自己變成了殺害妻子並失蹤的兇手，他崩潰自殺但沒能成功。
被監禁的吳大洙每日吃蒸餃度日
那之後，逃脫和復仇成為了大洙的精神支柱，他開始回憶過往生活的點滴，並鍛煉身體以備復仇之用。但就當用一根筷子挖洞自救即將成功之時，他突然重獲自由。在一間日料店，大洙結識了姜惠珍飾演的年輕女孩美度，同時也接到了一通神秘電話，隨著調查的進展，他漸漸發現，原來自己才是被複仇的對象......
跟著蒸餃的線索，大洙找到了監禁自己的地方
在電影開篇有這樣一個情節，酒醉的吳大洙在警察局說出自己的名字，緊接著告訴警察自己的名字可以解釋為「今天也湊合著大概活著吧」。但事實上，這個名字還有一個比渾渾噩噩的人生更悲情的釋義——俄狄浦斯。
「俄狄浦斯」除了與「吳大洙」韓語發音相近，片中近親相奸的情節也與希臘神話故事相似。俄狄浦斯應驗神諭弒父娶母，在得知鑄成大錯後，他刺瞎了雙眼並自我流放，這一人物的悲劇性，也正暗示了被冠上殺妻罪名與女兒相愛的大洙的未來。而大洙剪斷舌頭的一幕，也恰好與俄狄浦斯自戳雙目的情節相對應。
希臘神話中俄狄浦斯自戳雙目
《老男孩》中吳大洙自剪舌頭
此外，在俄狄浦斯的神話中，女妖斯芬克斯在被俄狄浦斯解開了自己的謎語之後羞愧自盡，斯芬克斯所對應的片中人物可以是宇鎮不堪流言自殺的姐姐，也可以是宇鎮自己。朴贊郁為這個復仇故事賦予的深層內涵，是原作日本漫畫中所沒有的。
少年宇鎮和姐姐的最後時刻
復仇與悲劇，是《老男孩》中的一對雙生花。善用色彩傳達情緒的朴贊郁導演，讓憤怒的紅色與悲傷的紫色在畫面中相伴而生——紅色的箱子開啟露出紫色的內襯；紫色的手絹被鮮血浸染後透光變成紅色；中餐館牌匾上用紅色書寫的「紫青龍」——這一切都在暗示：復仇終將招致毀滅，而悲傷和痛苦將是這個故事的終極底色。
血染的紫色手帕已分辨不出本來的顏色
紅色箱子紫色內襯
中餐館牌匾
《老男孩》是朴贊郁「復仇三部曲」的第二部作品，前一部《我要復仇》用了波蘭斯基驚悚片式的拍法，寫盡帶有缺陷的社會制度下小人物的悲涼宿命；而《老男孩》則以一個被施以極致暴力美學的極度誇張的復仇故事，來探測人性的底線；第三部《親切的金子》則嘗試以女性視角處理復仇主題。
朴贊郁「復仇三部曲」的第一部《我要復仇》和第三部《親切的金子》海報
無望與悲傷貫穿這一系列始終，但更奇妙的是，它似乎又在隱隱傳遞出一絲正能量——一種類似《機器人之戀》中「放棄希望，然後加油」的正能量。
在大洙的監禁室牆壁上掛著一副畫，來自比利時畫家詹姆斯·恩索爾的作品《悲傷的男子》，畫中的男人形象和吳大洙十分相像。雖然雙眼在哭泣，但嘴上卻在展露笑容，善良和邪惡怪異而奇妙的在一張臉上共存。
「悲傷的男子」映射了吳大洙
這幅畫作的下方寫有19世紀美國著名女詩人埃拉·惠勒·威爾科克斯《孤獨》中的詩句「你笑，這世界和你一起笑；你哭，卻只能一個人哭」。這句話同樣也是電影中大洙的台詞，這幅畫也代表了吳大洙的內心。
恩索爾的畫作主要都在呈現可怖的場景，他擅長以面具或者骸骨等奇怪的形象，來暗示頹敗。而這幅《悲傷的男子》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為復仇而活行將崩潰的吳大洙。
在片中，無論是大洙還是宇鎮，他們復仇的成功與失敗都毫無意義。復仇催生出新的復仇，而當復仇停止時，生命的理由和價值也隨之喪失殆盡。當所有懷有復仇之心的人，都註定將面臨悲慘結局時，你還會對復仇懷有執念嗎？你究竟會選擇讓全世界陪你一起笑，還是要一個人獨自哭泣呢？
▌暴力美學的巔峰
斧頭戰吞章魚不比現實殘酷
《老男孩》相比前作《我要復仇》增添了更多的娛樂元素，長鏡頭調度的動作打鬥拳拳到肉，很多挑戰觀眾忍受極限的畫面，如剪舌頭，拔牙、活吞章魚等，雖令人不適，但都散發著Cult片的獨特魅力，令人著迷。更恰好擊中了當年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評審團主席昆汀·塔倫蒂諾的心。
昆汀表示看完《老男孩》後夜不能寐多次流淚，最後更是將第57屆戛納電影節的評委會大獎授予了該片，引得全世界掀起了一股韓影浪潮。
這組片場照足見「斧頭戰」的激烈程度
影片中一段長達2分38秒的「斧頭大戰」長鏡頭足以載入世界影史，成為了後來無數動作片導演效法和學習的對象。
斧頭戰片段
這場戲拍攝了吳大洙從監獄樓道出逃，面對大批看守殺出一條血路的激烈動作場面。包括吳大洙在內，共有20個演員登場。崔岷植在40歲的年紀拍攝如此高強度的動作戲，以1對19，光是綵排就已經汗流浹背。而這種演員自然流露的疲勞感，更是讓這場戲的情感投射完成的更加出色。
汗流浹背的崔岷植
其實這場在分鏡腳本上由百餘個畫面組成的動作戲最初並沒想拍成長鏡頭，在進行試拍的時候，因為是一次性完成動作，崔岷植顯得異常疲憊，「看到他精疲力盡的樣子，我感覺相比最初打算呈現的炫酷動作，人物的孤立感和孤獨感才是最值得捕捉的，所以就決定用寫實的手法，原汁原味的呈現出人物的慘烈，」朴贊郁導演曾經在採訪中談到了這場戲的拍攝想法。
《老男孩》藝術海報
最終這場戲共拍攝了16遍，從一組彰顯速度感的工作照中不難看出演員的賣力出演，後來這組照片還被用於《老男孩》的藝術海報製作，在上映十周年的紀念藍光碟中也有收錄。
此外，吳大洙生吞活章魚的一幕也極具衝擊力。被關了15年的吳大洙通過吞噬鮮活的生命體，來感知自己的生命，同時與章魚的纏鬥也象徵了復仇的慘烈。
對於自成一派且令人不寒而慄的暴力美學，朴贊郁導演坦言自己並非為了暴力而暴力，而是試圖通過暴力來展現真實。
2007年，韓國留學生趙承熙在弗吉尼亞理工大學校園內連續槍擊了32個同學和老師之後飲彈而亡。事發後，媒體大肆討論槍擊事件與影視作品的教唆有關，其中首當其衝的便是朴贊郁拍攝的《老男孩》。
《老男孩》的主角拿著榔頭在走廊里以一敵百的劇照被人放在網上，邊上擺上了趙承熙同樣姿勢的照片。可是事實，真的如此么？並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起校園槍擊案和《老男孩》有任何關聯。
朴贊郁在《老男孩》片場
當時朴贊郁導演對此事件也做出了回應：「我不認為我們可以忽視或漠視現實世界中的暴力。如果真的對現實暴力視而不見，那僅僅是人們為了蒙蔽自己而說的自欺而且欺人的謊言。」
「但是，沒有錯失談何寬恕？沒有失落何來快樂？所以，我不會強迫自己不在自己的作品裡描寫暴力。相反，我會更加鍾情於暴力美學，會更加明白確鑿地拍攝暴力。因為只有這樣——在無限地接近暴力之後，我們才能變得更真實、更誠實。」
▌有種華麗叫"朴贊郁"
五分鐘時空跨越十五年
視覺上的華麗感可謂朴贊郁導演作品中必不可少的一環，但和「暴力元素」一樣，朴贊郁導演的華麗並非自成因果，片中的一切視覺呈現都服務於內容，與它表現的主題相符合。而對於表現主義的運用，在片中也是比比皆是。
包括攝影、美術、配樂等諸多方面，《老男孩》對於朴贊郁導演對「華麗」的追求有著全方位的展現。
漫畫基調加上MTV式的攝影讓這部《老男孩》展現出不老的活力。朴導玩得大膽，玩得炫技。鳥瞰、固定和靜止鏡頭無所不用其極。攝影機不停的移動，表現出尾隨、監視、偷聽等各種感覺，足見導演超高的鏡頭調度和掌控能力。
五分鐘時空跨越15年的平行蒙太奇截圖
一段五分鐘時空跨越15年的平行蒙太奇可謂內容與炫技的完美結合。畫面一側是吳大洙監獄中的生活日常，而另一側則是快速閃現的15年歷史大事記。左右雙畫面的平行剪輯，觀感震撼。憑藉這一方法，導演不僅將時間進行了重構，也把吳大洙離奇的命運與時代的變遷並置在了同一個狹小的空間內。
《老男孩》可謂進入21世紀後韓國電影文藝復興時期，追求視覺和美術設計的先驅。雖然現在看來有些簡陋，但是當年宇鎮豪宅內的各種裝置和布局還是讓人眼前一亮。還有出場頻率超高，色彩濃烈的幾何紋路壁紙等等，都出自朴贊郁導演的老搭檔、美術指導柳成熙。值得一提的是，不久前柳指導剛剛憑藉《小姐》捧得了戛納電影節的最佳美術設計獎項。
美術指導柳成熙和朴贊郁在《小姐》片場
片中色彩濃烈的幾何圖案在雨傘、手絹、盒子和壁紙上頻繁登場，柳指導解釋幾何元素的無處不在，象徵了吳大洙看似按照自己意願進行的行動，實則是在宇鎮的掌控之中完成的。而幾何圖案也烘託了一切盡在掌握的被設計感。
據柳指導介紹，在設計挑選壁紙的階段，曾與之在《殺人回憶》中有過合作的奉俊昊導演曾經來劇組探班，看到牆上貼的壁紙嚇了一跳，並讓柳指導趕緊把壁紙拿給朴贊郁導演過目，並緊張的表示：「如果是我的話，在這樣的壁紙跟前，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讓演員演戲了。」
有意思的事，柳指導後來將強烈程度不同的三種壁紙拿給朴贊郁導演看，最終最強烈的那種被保留了下來。足見朴贊郁導演對美術設計的獨特感知力。但當時柳指導有些擔心背景幾何圖案太過強烈會讓觀眾感覺不適，不過後來她意識到，只要表演的演員足夠強大，壁紙就不會顯得扎眼。
片中另一個奇特的設計是宇鎮豪宅內的水路。柳指導坦言這些水路的出現是因為「沒錢」準備更貴重的傢具。因為劇本中對宇鎮豪宅的描述是「只有最富有的1％的韓國人居住的超豪華公寓」。柳指導最後想到的辦法是：如果沒有錢，就讓它變得陌生。所以就設計了普通人家根本不可能放在屋內的水路。
對於這個設計有些忐忑的柳指導表示，當時很多人看了以後都覺得不可思議，但朴贊郁導演卻聯想到「宇鎮要在這裡洗手」，「宇鎮和大洙要在這裡打架「，而後來這個水池，還讓他聯想到了宇鎮姐姐死去的水壩，可見朴贊郁導演的思維活躍和想像力十足。
《老男孩》ost封面
《老男孩》的配樂是朴贊郁導演的御用配樂師曹英郁，是一位擅長使用弦樂的韓國音樂家，他與喜好古典樂的朴贊郁導演十分合拍。
片中大量使用了華爾茲，這一在19世紀頗具通俗品味的樂調輕柔華麗，流暢連綿，與電影充滿了仇恨、怨念、暴戾的復仇故事形成了強烈反差，它不但在宇鎮的主題旋律《cries and whispers》中出現，還多次在激烈的場面中登場，撫平暴力稜角的同時，幫助觀眾形成一種思維定勢。
每當鎮靜氣體放出，也會響起華爾茲的旋律，而大洙手機上宇鎮的來電鈴聲也是同一段樂曲，這也代表了他對大洙的操控。而宇鎮處心積慮，追求精細完美的復仇計劃，唯有華爾茲的旋律更為貼切。
▌崔岷植表演純然忘我
像巫師召喚鬼魂一樣塑造角色
崔岷植曾經詢問朴贊郁導演可不可以不吃蒸餃，而改吃他喜歡的炸醬麵，但後者以炸醬麵會沾到嘴上為由，拒絕了。實際上原作漫畫中的設定是一日三餐都吃中國料理，而蒸餃是贈送的，但朴贊郁導演思索了一下，決定讓吳大洙只吃蒸餃。
崔岷植是典型的大器晚成的演員，他在登上大銀幕之前就已經有了近20年的表演經歷。而在主演《老男孩》之前，他通過《快樂到死》和《白蘭》兩部影片確立並實踐了自己的的表演風格——要像巫師召喚鬼魂一樣塑造角色，純然忘我，甚至難以自拔。
《老男孩》則將這一表演哲學上升到了一個新高度。該片在國際上引起了前所未有的震動。而崔岷植對於吳大洙這個角色的演繹，也達到了莎士比亞「李爾王」般的悲劇高度。揮舞著鎚子的吳大秀以一對十九的長鏡頭已然載入史冊。
劉智泰在28歲的年紀和年長自己14歲的前輩崔岷植飾演同齡人，演技表現絲毫不落下風。試想當下20多歲的韓國男演員中，恐怕再沒有人能勝任劉智泰當年出演的這個角色了。
失去姐姐的宇鎮因為太過痛苦，竟給人以一種不再成長的錯覺，而劉智泰恰到好處的詮釋出了這種「少年感」。雖然是「惡魔」，但他的表演卻讓人心生憐憫。
而在300個人當中脫穎而出的姜惠珍，也給人留下了及其美好的印象。美度出場的時候，服裝和壁紙相呼應營造出的色澤濃烈的視覺效果，正好於姜惠珍強烈的個性相得益彰。
